宋棠抬起頭:“趙旭?”


    他笑吟吟的在她對麵坐下:“棠棠姐姐不認識我了?這麽吃驚。”


    “當然不是。就是沒想到會遇上你。”宋棠擦了擦唇上沾的糖漿,凝神一打量,不由得微怔。他穿著寶藍色的絲質襯衫,燈光在光滑綢緞上流轉,十分華麗,一件西裝搭在他右邊的椅子扶手上,看材質,也不是日常外出的穿著。


    她問:“穿這麽漂亮,剛從酒會出來嗎?”


    趙旭點頭:“一場穿插了服裝秀的酒會。”


    “能邀請到你,看來辦秀的設計師都不是什麽小蝦米。”


    “還好。主辦人麵子大,我既然在國內混,有些應酬是免不了的。”趙旭看著她麵前那杯隻動了一口的咖啡,“怎麽,喝不慣?”


    “太甜了,都沒喝出咖啡味。”


    趙旭微微一笑:“咖啡豆不行,就隻能拚命的加糖奶甚至別的配料,好掩蓋原本的酸苦。”


    “原來是這樣。不過你這樣的咖啡玩家,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趙旭指了指天花板:“酒會在上麵的酒店舉辦,完事之後我去拿車,發現車被莫名其妙噴了油漆。”


    宋棠愕然:“怎麽會出這種事?報警沒有?”


    “當然,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破案。車是不好開了,我叫我助理過來接我。他說堵車,我就找個地方坐坐。”他笑著看她,“棠棠姐姐出來逛街呢?我的漆器修複得差不多了對吧?”


    宋棠搖搖頭:“還差好些工序。我出門也是為了找秦師傅拿打磨好的螺鈿部件。喝了咖啡我就要回去繼續工作。”


    趙旭道:“好辛苦。我忽然覺得很對不起你,給你一個這麽重的活。”


    宋棠笑了笑:“別這麽想,現在的工作強度已經比以前低。何況你幫我照顧了媽媽,我累一點又算什麽?”


    趙旭連忙說她客氣,又看看窗外,皺眉道:“那小子的車怎麽還不來?棠棠姐姐,我去打個電話。”


    “好。”宋棠低頭攪動已經融了一半的奶泡,糖漿的味道彌漫開來,有些衝鼻子,想必加的香精過多。她實在沒興趣再喝,把手邊的檸檬水一飲而盡,便叫來服務生結賬。


    趙旭講了電話回來,見她把鈔票放到服務生手裏的托盤中,問:“棠棠姐姐這是要走了嗎?”


    “嗯,在這裏久坐著也沒什麽意思。我還是回家工作吧,心裏有事,逛街總覺得很不痛快。”宋棠收好包包,站了起來,微笑道,“改天再聊吧。”


    趙旭連忙道:“等等,我正打算這兩天去你家看看修複進度。既然遇上了,那就今天吧。可以嗎?”


    宋棠愣了下:“今天?”


    趙旭眉毛一耷拉,顯得有些可憐:“不可以嗎?”頓了頓,又道,“我助理還堵在城西呢,要過來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去了。我已經讓他回去了。”


    宋棠想了想,今日家政要來做每周一次的大掃除,回家的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到了,這麽多人來來往往的,正好避嫌。她便應了下來,讓趙旭上了自己的車。


    停車場的保安見她領著一個陌生男人走向電梯,微微一愣,問好的時候暗自打量這張年輕的麵孔:“徐夫人回來了,有客人?”


    宋棠含笑道:“是的,他是我客戶,想來查看一下文物的修複進度。”


    趙旭嘴唇微微一抿。


    她沒看見,繼續問:“對了,家政的人到了沒有?”


    保安連忙答道:“到了半個鍾頭了。剛剛我驗證過身份,已經請他們上去了。”


    “謝謝你。”


    趙旭跟著她一起上電梯。他捧著裝了螺鈿部件的盒子,低頭看著盒蓋,神態有些怏怏的。


    電梯門光滑如鏡,宋棠瞧見了他的臉,不由得好奇:“你怎麽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趙旭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我的車被噴漆了,我能開心嗎?”


    宋棠想起他那輛鮮紅如寶石的法拉利,也替他心疼:“什麽人啊,做這樣的事。你別擔心,停車場是有監控的,破案沒什麽難度。”


    趙旭歎了口氣:“破案了又怎樣?也許就是熱衷街頭塗鴉的小混混,看見豪車就不忿氣。底層窮人家的孩子,吐不出錢,何況逼著他們賠償也沒多大意思。認真計較的話,弄我的車足夠他們坐牢的,都是中二期的少年,這又何必呢?隻能批評教育,象征性的賠償點,讓他們長長記性。”


    宋棠心不由得一暖,正好電梯門開了,她走到玄關,開了鞋櫃替他拿拖鞋,溫言道:“你是個很善良的人。”


    趙旭悶悶的說:“我有時候很想我能豁出去,壞一點,要不好吃虧,憋氣。”


    宋棠笑道:“說得你好像吃過多少虧似的。別難過了,你的車應該上全了保險吧?損失不會太大的。”


    趙旭低頭換鞋:“但是國內沒有清洗的資質,得空運回意大利原廠重新清潔。一來一去好折騰。”


    宋棠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幹巴巴說了幾句“會好的”之類無甚意義的話,請他進屋。


    數個穿著製服的專業家政人員正忙碌的清掃,看見她連忙打招呼。她笑著說“辛苦”,走進廚房鼓搗一陣,端了兩杯咖啡出來:“我和徐茂都不大會弄這些,家裏隻有膠囊咖啡機,隨便做點提神。招待不周,抱歉了啊。”


    趙旭道:“現在的高端膠囊咖啡機,出品還是很不錯的。”


    宋棠示意他跟著自己走,兩人進了書房,空氣中隱約浮動著生漆特有的味道,趙旭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家裏有新風係統,但是不開窗的話空氣要徹底更換一遍很花時間。太冷了,就沒開窗,剛剛出門的時候太急,又忘了。你先忍忍吧,我現在就把漆器拿給你看,看過之後你去客廳休息一會兒,怎麽樣?”


    “我沒那麽嬌氣,習慣一下就好了。”趙旭摸摸鼻子,“去客廳坐著幹什麽,看家政擦地板嗎?我來就是想看看你怎麽修複漆器的。讓我長長見識好不好?”


    宋棠從保險箱裏小心翼翼的取出修複了一半的漆器餐具,又遞給趙旭一雙手套。他輕輕托起漆碗,龜裂的漆麵已經服帖的附著在胎體上,隱隱有溫潤的質感透出來,除了還未把缺失的螺鈿和戧金補上去之外,已經看不出多少損壞的痕跡,漆光潤澤,卻又不失古意。


    趙旭不由得說道:“如果拍賣前他們找你修複過,掛牌價恐怕要往上翻兩番吧?成交價更不用說了。”


    宋棠道:“按照規矩,他們不能先修複再拍賣,如果已經被修複過,一定要詳細說明。修複過的文物價值比本來就保存完好的文物低很多。”


    “如果他們私下先修複,瞞得很死,沒人知道呢?”


    宋棠唇角不由得揚起:“現在不過半成品而已,還有很多道工序沒做。修複好了之後的品相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價格至少翻五番。”


    趙旭睜大眼:“那如果拍賣行和修複師私下達成協議的話,給的封口費不是會很可觀嗎?棠棠姐姐,有沒有人找你做過這種活?”


    宋棠把八件漆器放回去,隻留下即將修複的那一件,一邊用鑷子夾起螺鈿比對,一邊說:“有。”


    “那你不是……發了?”


    她淡淡一笑:“我如果肯接那樣的活,前些年也不會辛苦成那樣。”


    “因為會被行業封殺?”


    “封殺又怎樣?聲名狼藉,並不影響接私活。隻是我不會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錢再多也不行。”


    她說得很輕鬆,但眼中隱隱有傲氣流轉,讓她沉寂的神情忽然鮮活了起來,如同明珠上的灰塵被洗去,趙旭不由得微微一恍惚,手上咖啡杯斜了斜,有幾滴灑到了虎口上。


    “怎麽了?”


    他定了定神,道:“前幾天忙著修改刺繡,手累得慌。”


    “別拿著咖啡杯,放那邊吧。漆麵還沒做處理,如果不小心沾了熱咖啡,後果有點嚴重。”


    趙旭點了點頭,又喝了幾口咖啡,把杯子放一旁,看著她仔仔細細的把大小不一的螺鈿排開在雪白的大理石板上,辨認了一會兒,才認出是圖案的部件。她從電腦上調出文物開拍時的高清大圖,按圖樣一點一點的比對,分類,編號,裝盒,又調閱許多張精美古漆器的圖片,看得他目不暇接,正不知所以然,她忽然道:“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把書櫃第二層最左邊的那個文件夾遞給我,好嗎?”


    他立刻起身取了文件夾,在路上隨意一翻,目光便釘在了紙張上,腳步也停了下來。


    宋棠沒等到文件夾,扭頭一看,驚訝道:“怎麽了?這麽嚴肅。”


    趙旭回過神,走到她身邊把東西遞過去。


    她繼續忙碌,按照紙上的圖案把每一個部件編號完畢,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趙旭這話嘮怎麽沉默了這麽久?她好奇的扭頭一看,發現他目光直直的看著自己手上的文件夾,像是在發呆,不由得好笑:“我這一行是很枯燥的,許多活都單調而且重複,看著是很無聊。等會兒我忙起來了,恐怕會徹底把你忘在一邊。你如果覺得沒意思的話,可以看看書,影音室有很多電影,還有最新的遊戲。”


    趙旭搖頭:“我隻是在想……”


    她起身去櫃子裏拿工具,隨口問:“想什麽?”


    “棠棠姐姐,你文件夾裏那些水彩畫,都是你畫的?”


    她一手拎著工具箱,一手拿著材料箱,回到工作台前,打開箱蓋取所需要的工具:“嗯。”


    “你的技巧……非常的好。”


    她不由得一笑,順手遞給他一個口罩:“謝謝誇獎。我也沒仔細練過,就是有時候為了摸清楚文物上的圖案,會隨手畫下來,加深印象。唔,戴上口罩吧,生漆和粘合劑的味道很刺鼻。”


    趙旭捏著手套,抬頭凝視她:“你那幾張圖,風格和意境和我那套漆器餐具上鑲嵌的圖差不多,但是具體圖案,根本不在其中任何一件器皿上。”


    “你有兩個漆碗螺鈿掉得太多,幾乎看不出原貌,我根據其他幾件漆器,再參照同時期類似物品的做法,想法子複原了圖案。”她也戴上了口罩,打開粘合劑的瓶子,拿細刷子沾取少許,塗在鑲嵌的凹麵上。


    一投入工作,她就會徹底忘我,不知時間流逝,也不知身邊是否有人來往。顏色各異的碎片一片一片的附上漆碗,輪廓漸漸顯現,寒梅點點,雀鳥依依,螺鈿特有的光澤在燈下時隱時現。


    正做得入神,耳邊忽然傳來聲音:“棠棠姐姐。”


    “啊?在。不好意思。”宋棠終於想起身邊還有個人,正好坐得脊背發僵,她便放下手裏的東西,脫下手套揉了揉脖子,抬眼看了下掛鍾,不由得一怔,“都六點了!時間過得真快。一起吃晚飯嗎?小區內設的餐廳還不錯。徐茂也馬上回來,正好……一起……”


    她說到後麵,略有些尷尬,這兩人互相看不慣,共進晚餐,恐怕誰都沒什麽胃口,但是飯點了不邀請人,也說不過去。


    趙旭搖頭:“不用了,我的助理已經把車開到你們小區門口了,我這就走。”


    宋棠暗自舒了口氣,道:“真是抱歉,我一工作就不容易分心,怠慢了你。”


    “沒有,你說你做的事單調重複,但我看著覺得很有意思。化腐朽為神奇,用來形容你的手,再合適不過了。”他頓了頓,斂去笑容,鄭重的凝視她的雙眼,“棠棠姐姐,你的畫雖然技巧算不上毫無瑕疵,但是靈氣絕對不輸於孫阿姨。更不用說你在漆器上的造詣。我覺得,你隻做修複,實在是可惜了。你有沒有考慮過做原創的漆器?”


    宋棠不由得一怔。


    “修複文物,確實是重複再重複,提升的隻有技藝。長期下來,你的靈氣會被慢慢的消耗掉。你還這麽年輕,總是和文物打交道……”趙旭端詳著她的臉,道,“我有點相信氣場會互相影響這個說法。文物太古老,總是接觸,你會慢慢的吸收陳腐衰敗的氣息,不覺得很多收藏家都是陰沉沉的嗎?”


    宋棠心咯噔一跳,手不知何時抬了起來,撫上自己的臉。


    趙旭道:“棠棠姐姐,好好考慮下吧,做原創,施展你腦子裏的奇思妙想,整個人都會鮮活起來。你不是總說我小嗎?其實我隻比你年輕兩歲不到。我覺得這和我的職業不無關係。”他說著又笑了起來,那對深深的酒窩浮在嘴角邊,讓他的笑容顯得格外的明朗俏皮,“要不你做完漆碗,再接我一個單子?我最新的高級定製的主題是東方古韻,裝衣服和配飾的容器,用漆器再合適不過。”


    徐茂鎖好車,胳膊上搭著大衣,快步向電梯走去。電梯附近的保安看見他,連忙打招呼:“徐總好。下班了?”


    徐茂頷首道:“是。”


    保安過去替他刷了電梯的身份識別卡,道:“今天你家有位客人。”


    他正想問是不是常來的齊菲,或者宋家人,保安已經繼續把話說完:“是一位年輕的男士,徐夫人說是她的客戶,來看漆器的。”


    電梯門開了,徐茂卻頓住腳:“客戶?長什麽樣?”


    保安笑著說:“個子高高的,模樣挺好看的,臉上有酒窩……”


    徐茂眼神一凜,淡淡道:“好了,我知道了。”他大步走進電梯,門一合上,他的臉就立刻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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