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一時詞窮,低頭喝了會兒茶,才斟酌好回答的語句。她做出誠懇的模樣,說道:“徐茂他有時候是有點孩子氣,但他真的沒有什麽惡意。”


    趙旭沉默片刻,道:“當然,他不是不懷好意。他和我無法和平相處,這是一個占有欲很強的丈夫的正常反應。”


    宋棠道:“總這樣也不是辦法。我回去和他好好談一談,他擔心的事是不會發生的。”


    趙旭看了她好一會兒,她不解其意,又有些不自在:“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


    他笑了,有些無奈:“棠棠姐姐,你神經真的太粗了一點。”


    她愣了愣,心裏浮出一種猜測,但她實在不願相信,強笑著說:“什麽?”


    趙旭歎了口氣:“我對你的感覺,已經超過了朋友的範圍。徐茂對我的敵意,並不全部出自於他的占有欲。”


    他把話挑明了,宋棠無從逃避,臉燙得厲害,脊背挺得過分直,腰緊繃得像隨時會斷掉。


    “對不起,我真的沒往這裏想……”


    趙旭不由得一笑:“別這麽緊張,我不會要求你做什麽。你也不用感到歉疚,好姑娘受歡迎是很正常的事。不過我確實覺得有點奇怪,你怎麽會毫無覺察?”


    宋棠默然看著已經空了的茶杯。


    也許是因為踏進徐茂家門那一刻起,她對男孩子的所有憧憬都消失了,他們再好也與她無關,她失去了感知好感的能力。


    或許是徐茂離開後,數個接近她的男人的實際目標是兩個出眾的姐姐,她不願意再往那方麵想,免得自作多情。


    或許是因為在與人合作修複文物的時候,偶然聽到男同事們議論自己,給出呆板衰氣,空有皮囊,毫無女性魅力的評價,聽多了,她對自己也已經失去了信心。


    趙旭也沒多問:“抱歉,我喜歡你,但也沒想過挖牆腳。隻是我在國外生活太久了,思想方式和你們不一樣。我不覺得對一位有伴侶的人應該刻意冷漠,我喜歡,就會本能的多為她考慮,她有困難,我就幫忙。當然,我也不會去打擾她的生活,比如想方設法見麵或者成天發消息之類。”他停了停,道,“我錯估國情了。似乎這裏就是認為應該把距離拉得很開,才算得體。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克製,但是……抱歉,我已經給你造成了困擾,我今後會注意了。”


    他如此坦蕩,宋棠心裏益發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你為我做了這麽多,我該怎麽辦?我不能白白欠你的情,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你。我確實不怎麽懂人情世故,萬一沒把握好這個度,還會給你添麻煩。”


    “你如果能做好新款服裝的配飾和包裝,我的服裝秀會更加成功。”見她欲開口,他把重新斟滿茶水的杯子推回她手邊,“不要說這是我給你的機會。我們是合作,這是雙贏。我能從你的設計裏得到好處。如果你沒有真本事,別說我對你隻是有好感,哪怕我愛你愛得不顧一切挖牆腳,我也不會與你合作。”


    宋棠從郊區的木材市場歸來,開車穿城的時候路過齊菲工作的律師事務所。想起好友這些日子被boss壓榨得叫苦連天,她便停車給齊菲打電話,確認她在事務所坐班而不是在外忙案子,她便去旁邊的咖啡廳買了咖啡和甜點,請咖啡廳的員工幫忙,送到了齊菲所在的部門裏。


    辦公室忙碌的律師和助理還有實習生們見到下午茶,個個都露出歡快的表情。一個律師去敲旁邊掛著百葉窗的玻璃門:“菲姐,teabreak!”


    門被拉開了,齊菲戴著一副大黑框眼鏡,臉色陰沉如窗外烏雲翻滾的天:“你們別鬆懈了。吃完喝完趕緊繼續工作。”


    有個小實習生被嚇得一口芝士蛋糕噎在喉嚨,臉瞬間憋得通紅。


    宋棠哭笑不得,拍拍小實習生的肩膀示意她別緊張,提著給齊菲帶的甜點去了她的私人辦公室,把門關好。


    透過百葉窗的縫隙一看,外麵的氣氛重新恢複到了輕鬆又熱烈的狀態。


    宋棠不由得笑了:“你幹嘛這麽凶?剛剛我都被你嚇了一跳。”


    齊菲取下眼鏡,用力的揉眼睛,長長的哀歎:“我也是沒辦法啊,活兒幹不完,郭定那王八蛋會弄死我的。他的臉色,嗬嗬,想想都是折磨神經。”


    宋棠安慰的攬住她肩膀:“好了好了,你這樣不眠不休的幹活,效率也不會高。稍稍休息一會兒,腦子會更清醒。來,吃點好吃的,給你買的藍莓芝士蛋糕。”


    齊菲打開蛋糕盒,把蛋糕頂端點綴的藍莓送進嘴裏,酸甜的果汁從齒間流溢,她頓時覺得舒服了許多。她一邊吃著蛋糕,一邊打量宋棠:“又白又嫩的,皮膚還水當當,徐茂的澆灌能力真不錯。”


    宋棠忍不住磨牙:“你饑-渴到什麽程度了?怎麽三句不離那什麽?”


    齊菲白了她一眼:“怎麽了,我們這把年紀了,又是這樣的關係,矜持個什麽勁啊。”她喝了一口咖啡,道,“你這段時間休息得應該不錯吧,氣色比上次看見你好了不少。”


    宋棠點頭:“還行,不過馬上就要忙起來了,也許很快臉色會比你還慘。我的材料過兩天全部到位,到時候就開工。”


    “加油,祝你一炮而紅,走上人生巔峰。我覺得你現在開始交好運了,你看,婚禮上跳窗戶的家夥都是你的貴人。趙旭認識的名流很多,喜歡他衣服的男男女女車載鬥量,他的眼光誰都覺得靠譜。被他選為合作的人,肯定會得到很多關注。你要把握好機會。”


    “當然。”宋棠忽然想起他出國前那番推心置腹的話,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臉色不由得凝重起來。


    “如果你做原創做得好,前途真的很大。文物修複師雖然受歡迎,但是你不肯接黑-市的活,也賺不了大錢,而且做到頂,也隻是‘師傅’,可藝術家是‘大師’。雖然都是‘師’,可差別大了去了。”齊菲一邊吃一邊絮絮叨叨的說,吃了半個蛋糕才注意到她的表情,不由得放下叉子,“棠棠,你怎麽了?發什麽呆呢?”


    宋棠同她一向無話不談,便把趙旭那番話一五一十的複述了一遍,齊菲隻揚了揚眉,聽了兩句就繼續吃喝,一副絲毫都不意外的模樣。等她說完,齊菲道:“你確實神經夠粗的。”


    宋棠道:“你看出來了?那你怎麽不告訴我?”


    齊菲拍拍她的肩膀:“告訴你幹嘛?你心思重,說了隻會給你增加煩惱。他既然沒有給你生活造成破壞,我何必多此一舉?”


    宋棠皺眉:“我一開始也覺得他對我很好,後來發現他對誰都很友善很有耐心,成天笑嗬嗬的。我不是我姐姐那樣的名媛,追求他的世家小姐又多,怎麽看我都不會是他的選擇對象。”


    “感情這東西,有時候就是這麽莫名其妙。我跟你說,我們這寫字樓裏一位四十歲的保潔大姐,離婚帶孩子,長相隻能說端正,和樓上一家公司的老板結婚了。那老板還比她小兩歲呢,沒結過婚,好些年輕女孩子想當他的太太,結果他做出的選擇讓所有人跌破眼鏡。”齊菲把最後一口蛋糕吃完,滿足的擦擦嘴,“既然是莫名其妙的事,我們就別探究了。反正,他出手幫你搞定孫阿姨,這件事就是一個很明顯的信號。”


    宋棠捂住臉。


    “你呢,憑智商也能看出來,但你又宅又呆,還不自信,估計往那裏一想,就自己覺得不可能了吧。”齊菲掰開她的手,捏著她的下巴左右看,“其實是個漂亮姑娘,雖然沒什麽氣場。以後自信一點,昂?”


    “那我該怎麽辦?欠他那麽大一個人情。我總覺得自己占了人家便宜,這樣不對。”


    齊菲無語的看著她:“他自願的,不是你主觀性的占便宜,你想這麽多幹嘛?如果人家給什麽你都要湧泉相報,你二姐那位超級美人,不是早就過勞死了?以禮相待就行了嘛,有機會報答他的話再說。何況他也說了,你和他是合作,他也能得到利益。你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就早點成名,到時候變成你提攜他。”


    “我提攜他?他現在就功成名就了。等我出名,他應該已經成神了吧。”


    “成神?成神你更不用擔心了。神會在意凡人的報答?”齊菲笑了,“要不你問問你大姐該怎麽辦?她是社交場上的寵兒,追她的人也一車一車的,她肯定處理了很多比你情況還複雜的事……”


    門忽然被敲響,齊菲以為是自己的手下,笑著揚聲:“請進。”


    進來的卻是郭定,律所的最*oss。


    男人目光銳利的掃過室內,瞧見了空空如也的蛋糕盒,還有沾著口紅印的咖啡杯,沉著臉道:“在休息?那麽,這個案子的關鍵點都總結出來了?發我郵箱吧。”


    齊菲把蛋糕盒扔進垃圾桶:“抱歉,我還沒完成。不過我記得我和你說過,明天中午之前會完成,你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郭定淡淡道:“越早把所有資料準備齊全,對我們贏官司就越有利。我看你這麽輕鬆,以為可以再把進度往前推進一步,結果……”


    齊菲皮笑肉不笑:“請郭先生放心,我和我手下的人一定會按時完成任務,絕對不會拉整個團隊的後腿。”


    宋棠看著他們爭鋒相對,隻覺得辦公室隱約有火花劈裏啪啦炸開,鼻子幾乎能嗅到空氣燒焦的味道。她尷尬的輕咳一聲:“抱歉,我打擾你們工作了。”


    齊菲握住她的手:“沒有,你別緊張。真的忙得沒時間,我不會答應你過來。”


    郭定道:“宋小姐,這段時間我所接了個大案子,時間真的很緊。輸贏關乎整個律所的榮譽和今後的前途,我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宋棠識趣的拿起包包:“我明白,你們忙吧。菲菲,等你空下來,我們再聚一聚。”


    齊菲牙齒咬得死緊,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怨氣十足的“嗯”。


    宋棠走出去,關上辦公室的門,在門鎖扣上之前,她聽見郭定的聲音:“等會兒來我辦公室。”


    然後是齊菲拍桌子的聲音:“你再敢像那天那樣,我宰了你!”


    宋棠心一癢,一邊往外走一邊給好友編輯信息:“那天郭定哪樣了?”


    直到她把所有采購的材料搬回自己的書房,才收到齊菲的回話:“那道貌岸然,無恥下-賤,無比下流的東西能幹什麽?”


    宋棠另一隻手正摩挲著木料,看見消息,手指一鬆,木頭就砸在了她的腳趾上。還好木料不算很重,疼痛尚可忍耐,她顧不得拾起東西,慌忙問道:“你吃虧了?有沒有留下證據?”


    齊菲隻回了一條:“算了,不提了。以後再說吧。”


    宋棠一邊把材料從箱子裏搬出來,一邊想著好友的事,不過須臾時間,她就恍然大悟——如果齊菲真的覺得自己吃了虧,絕對第一時間告訴她,並且請她動用宋家或者徐茂的力量,狠狠的報複回去。


    她不由得聳聳肩,此事既然大有玄機,那麽,等空了再去細細問好友這段八卦吧。


    她把圖樣展開,拿起工具,開始雕琢起手上的木頭。對於木器她也頗有心得,為了做好每一個細節,她決定完全自己動手,不找廠家代工,這代表她的工作量大大增加。她對自己的要求很高,又不喜歡拖延工作,因此一開工就忙得不可開交。


    徐茂每天回家都看見她在書房忙上忙下,新婚時一進門就被擁抱親吻的美好環節沒有了。連吃飯,她都像打仗一樣,求個速戰速決。甚至有時候拒絕和他一起去餐廳吃飯,而是請人送簡餐上樓,在書房裏一邊端詳半成品一邊匆匆忙忙的往嘴裏扒飯。


    晚上的福利……徐茂怨念更深了。


    verdure的員工感受到老板的低氣壓,個個戰戰兢兢。由於宋棠好些日子沒來公司探班,隻在有些推不開的重要應酬上出現,而且並不容光煥發,人也瘦了一圈,再結合徐茂鐵青的臉色,不少人心裏有了一個推測——婚變。


    夫妻二人聽說此事,隻能口頭辟謠,同時宋棠盡量的擠出時間,和徐茂同進同出。但她總在想自己的工作,時常露出心不在焉的模樣,徐茂對於自己被排在工作之後的事又耿耿於懷,臉色也沒好多少,外人看見了,共同得出結論——他們隻是秀恩愛,婚姻已經名存實亡,隻是因為聯姻的關係,不得不綁定在一起。


    宋棠為此深感頭疼,但是手上的作品經常需要調整,以適應主角——服裝的需要,調製生漆,髹漆加工,以及鑲嵌寶石螺鈿也需要很多時間。算一算趙旭服裝秀的開辦時間,她真的沒有辦法放下手裏的活,去將就徐茂和外麵沸沸揚揚的輿-論。


    徐茂並沒有流露過讓她停止工作的意願,但她的忙碌讓他很焦躁,日常相處時難免脾氣大了點,兩人的爭執越來越多。


    雖然宋棠對他十分坦誠,趙旭的心思她沒有瞞著他,但他依然對那個長著酒窩的男人耿耿於懷。某日深夜他忽然驚醒,發現身邊空空蕩蕩,知道她又在熬夜工作,不由得皺起眉毛。


    她以前辛苦工作,是生活所迫。現在他給了她一切,為什麽她還不眠不休的忙碌?他想起數月前她和齊菲打電話時提到,女人不能失去謀生的能力,哪怕嫁入豪門也不能鬆懈。


    難道是不信任他的承諾?他更加心煩,推開被子下了床,走向書房,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讓自己心裏的無名火降下去一些。畢竟真的吵起架來,雙方都不愉快。


    還是勸她睡覺吧。


    他輕輕的推開門,卻聽見趙旭的聲音:“棠棠姐姐,這裏能不能換一種顏色?金色稍微淺一點,要不然總覺得有點喧賓奪主。”


    徐茂心頭的火苗再次躥高了。他走進去,盯著電腦屏幕裏那張年輕的臉:“趙先生,還沒睡呢?”


    趙旭似是被他的突然闖入驚了一下,眼睛睜大片刻,禮貌的微笑:“徐總,我和棠棠姐姐在商量漆畫部分的色彩問題,很快就好。”


    “很快?”徐茂抬起眼皮瞥了瞥掛鍾,似笑非笑,“很快是多快?我記得前天你八點鍾和棠棠交流,也說很快,但足足說了三個鍾頭。現在已經一點半了,等說完,不就天亮了?”


    宋棠連忙握住他的手:“就這一個細節而已,馬上就好了。”說罷對趙旭道,“要淺到那種地步?要不你斟酌一下,明天讓phillip把色卡給我,我看看能不能調出那樣的顏色。”


    趙旭比了個“ok”的手勢:“行。不好意思,我習慣半夜工作,都沒注意到時間,耽誤你休息了。晚安。”


    視頻窗口關閉,提示對方已經結束了通話。


    宋棠站起來,抱住他的脖子:“徐茂,對不起。我一工作就總是忘記時間,我這就去睡覺。”


    徐茂依然凝視著屏幕上那個提示結束通話的彈框:“如果我不來,你們是不是要聊天聊到明天太陽出來?”


    “當然不會,你不來我們也隻會說這麽幾句。”


    “我們?”他臉色更加難看。


    宋棠吸了口氣,耐著性子道:“你別多想,好嗎?我和他不會沒事聊天,剛剛是因為要對比作品,才開的視頻,以前我需要和他直接交流的時候,都隻用語音通話的。”


    徐茂冷笑一聲,她知道自己最近確實忙得有些過頭,衝著這份歉疚,他雖然態度奇差,她也克製著脾氣,柔聲道:“你放心,好不好?他不是已經把話說明了嗎?他確實也遵守承諾,除非遇上必須和我直接交流的事,他就沒有聯係我。剛剛他在趕進度,做這一行的,靈感來了,必須要抓住,正好我還在忙,他就找了我——他也是沒辦法。這麽晚了,其他人都下班了,他也找不到中間人傳話,是不是?”


    “他靈感來得也真是時候。”


    宋棠歎了口氣:“徐茂,你就算不相信他,我你總得相信吧。為了不出麻煩,我什麽事都很注意……”


    徐茂咬牙道:“麻煩?最近麻煩還不夠多?外麵怎麽說我們的,你總不會一點都不知道吧?”


    宋棠閉了閉眼,手指不由自主的攥緊:“我知道,所以我把能抽出來的時間都抽出來了,陪你出去吃飯,陪你應酬,用實際行動辟謠。但是工期不能誤了,所以我隻能做到夜裏……”


    “你就不該接這麽累人的活!你以前不是熬夜熬得叫苦連天嗎?怎麽現在主動熬夜了?”


    “我沒想到設計圖樣會這麽難,而且中途需要隨時改動。”


    “你沒經驗,你不知道,但姓趙的會不知道?他為什麽不早點提醒你?”


    宋棠有些惱了:“他恐怕也不知道我這個新手會這麽笨拙吧!”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拿原創這個誘餌把你釣上鉤,然後把你所有的時間都占據了。你全部心思都花在這些破木頭上,不就正好和我疏遠嗎?”


    宋棠就像被針紮了一樣抽了口涼氣:“破木頭?”她看了看工作台上的半成品,又看看上了鎖的櫃子——那裏放置著她這段時間的心血。


    他說這些都是破木頭?


    如此輕蔑。


    他就是這樣看待自己的事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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