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寄真來到這雲極山莊後,適應得不錯。雖然這山莊裏依舊隻有他一個小孩子,但與在臨江觀的寂寞冷清相比大有不同。他每日清晨起來,跟著師父學習劍法。待休息的時候幫著段夫人,抱著未來的師弟,現在隻有兩歲的段北秋喂飯逗樂。


    小小年紀就肅著一張臉的孩子抱著一個笑嘻嘻咿呀學語的幼童,那畫麵不知道多少好玩。段北秋一點都不排斥這個大師兄,看到他來就咿呀叫著往他身上撲。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喂阮寄真東西吃。


    蓋因有一次,大夥兒圍著一起吃飯的時候。方無應盯著自己的弟子,忽然評價了一句,太瘦了,隨手就是一個雞腿。然後段夫人也歎著說,這孩子完全不像是六歲孩子該有的個子,又加了塊排骨。遲九素秉著醫者的心替阮寄真號脈,歎著氣舀了碗湯過去。段理給挪了盤三鮮過來,對坐在身邊的阮寄真說,這個好吃,你多嚐一些。


    阮寄真無言地看著麵前堆起小山的食物,心道,這群人果然不會養孩子。然而師長恩賜,如何敢辭,他隻能埋頭扒飯。最後成功吃撐,躺在院子的椅子上,半天動彈不得。


    看到這一幕的段北秋就把這場景記下了。到了阮寄真帶著他的時候,他就喜歡抓點心然後喂到師兄嘴裏。阮寄真若吃,他便咯咯咯的笑,若是拒絕,嘴巴一扁就要哭。無法,做師兄的隻好張開嘴,把捏成沫狀的點心給吃下去。


    而阮寄真的到來,段夫人卻是最歡欣的。瞿思芳本也是個悠閑的世家夫人,突遭遭禍,難免心生恐懼後怕。生了孩子之後,因為初為人母更是變得焦慮心重。經常是神思恍惚,不比從前的從容淡定。


    初見阮寄真這個孩子的時候,她又是歡喜又是憂心。日後這孩子必然也要她來照顧的,偏還有個不知事的親生子在一旁,深怕兩個都照顧不好。


    未想阮寄真這孩子無比懂事,完全不需要人操心,還能幫著帶孩子。段夫人歡喜得都要落下淚來。反倒是不好意思讓他幫忙了。天氣漸漸變涼,段夫人給阮寄真送去套新衣裳。換掉以前那些漿洗得看不出顏色的外衣,這衣服一上身,倒有了世家小公子的味道。


    方無應見了歡喜,停了徒弟半天劍法,讓他坐在石桌旁看書學字。自己則在對麵鋪了張桌子,畫了一幅小兒學思圖下來。美名其曰是養徒弟的美好紀念。


    雖然畫技被遲九素嘲笑了,但是方無應還是很把這幅畫很小心地收藏了起來。阮寄真木著眼睛,表示不想說話。


    這一日清晨,阮寄真正跟著方無應在山頂上練劍。夕照峰頂上有一處極為開闊的天然石台。秋風寒烈,四麵八方無處可躲避。若一個站立不穩,怕是能跌下山崖去。阮寄真所學之劍法名為雲蹤劍法。乃是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劍客姬雲海所創。看似縹緲無蹤堪比浮雲,實則對下盤穩固要求極高。


    阮寄真被師父要求在烈烈寒風之中紮馬步,必須做到任何風向都一動不動。他的手上腳上都有極重的沙包,裏麵裝的是從段理那裏討來的一種礦石,不過一小包就重得叫人抬不起手腳。


    綁在小腿上確實能穩定重心,可是一雙手臂簡直就是在遭罪。一張臉被風吹得青紫,冷得厲害依舊咬牙堅持著。雲蹤劍法與輕功相輔相成,若想學得好,必須吃得這樣的苦。


    方無應躺在一棵老鬆上,看著下方弟子稚嫩而堅毅的背影,心中道了聲不錯。


    “寄真……”


    遲九素從一塊大石頭後麵冒出來,叫了小師侄一聲。阮寄真見他,便慢慢收了動作,抬手致禮。


    “你師父呢?”


    阮寄真往旁邊的樹上一指,“在上麵。”


    遲九素走過去,果然看到方無應抱著個酒壺躺在粗壯的樹枝上,閉著眼睛。他心道一聲荒唐,在地上撿了塊小石子,啪一下丟在方無應的腦門上。方無應醉眼朦朧的睜開眼,看著下方。


    “借你大徒弟一用,可行?”


    方無應打了個哈欠,抬眼看了下日頭,轉了個身揮了揮手,又朝裏麵招招手。意思是帶走吧,記得帶回來。


    遲九素搖了搖頭,轉身對阮寄真說:“我要下山行診,奈何身旁兩個藥童正幫我磨著要緊的藥粉,無人可提藥箱。你可否陪著師叔走一趟?”


    “自然願意!”阮寄真說:“師叔且等等,我換身衣裳來。”


    “好,我們一塊兒下去吧。”


    若隻是下山看診,遲九素一個人去當然是可以的。隻是他想到阮寄真匆匆忙忙上山,必然不曾熟悉山下情況。趁此機會,不過是帶著這個孩子玩一玩罷了。


    等阮寄真換好衣裳,要去拿遲九素的藥箱時,他卻沒有遞過去。隻是自己拿著,帶著阮寄真走上了一條直通山下的山路。夕照峰所在山巒錯雜,若無人指路,會覺得目的就在眼前,可無論如何都抵達不了。


    但熟悉的人走這小路,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已經到了山下。


    山下鎮子名叫牛耳鎮,因狀似牛耳而得名。因此地靠近川蜀,空氣中都有一股*的味道。小鎮繁華熱鬧,剛入了城門,就見來來往往的都是人。


    遲九素先帶著阮寄真到自己開得醫館轉了一圈,取了些常用備急的藥材,才慢悠悠地往目的地而去。


    此番來的是鎮子上的大戶,主人家姓謝。年輕時做些倒賣的生意發了大財,退回家鄉後,成了一方鄉紳。若一些小病,醫館裏養得大夫也醫得了。可傳信上來,說是謝家老太爺怕是得了烈性轉染病,看似是天花,卻又不像。因為太過詭異,需要遲九素下山走一趟。


    到了謝家門口,果真是雕梁畫棟,見過大世麵的裝飾。敲了門,說是百草堂薦來看診的大夫,家仆忙忙把人迎了進去。


    剛入了內院,便見一個鄉紳打扮,帶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婦人迎上來。據說是謝老太爺的大兒子和大兒媳。因為聽說有烈性傳染病的可能,大家都不敢靠近病患,都聚集在另一處院子裏,惴惴不安地等著。


    到了謝老太爺的住處,隻見那窗門都關的死死的,一點光都見不得。遲九素皺了皺眉,從袖中取出一塊長巾係於脖子上,準備拿來捂住口鼻。又對跟在後麵冒著大汗的謝老爺說。


    “這孩子乃是我侄兒,幫我拎藥箱的。病患之處不便讓他進去,可否讓他在這院子外等候?”


    “這是自然,”謝老爺擦著腦門上的汗,對旁邊的仆從招手,“來,把小少爺帶到前麵亭子裏去,備上點心。”


    阮寄真現在聽到點心兩個字就臉色發綠,忙說不必如此麻煩,看了遲九素一眼就跟著謝家仆從到前方的亭子裏去了。


    此處景色縱然是秋時,依舊是十分怡人,但與夕照峰相差甚遠。而且這院子一看就是近日才打掃過,一些修掃的痕跡很新。想來是謝家人覺得老太爺大概是救不回來了,找個偏僻的院落一放。到時候不會因為死人,讓好物件染上了晦氣。


    阮寄真看了兩眼就覺得無甚好看的。眼見著此處隻有自己一人,他幹脆雙腳一跨一蹲,紮起了馬步來。


    不一會兒,他就已經是超然入定,仿若融入這蒼茫院景之中。


    正清心靜性地背著師父教的口訣,阮寄真忽覺餘光一閃,一個白色東西從花叢裏竄了出去。他心中一驚,等了一會兒,又不見其他動靜。心道,莫非是隻野貓?可若是野貓,可沒有方才那般的高度。


    阮寄真心中猶疑了,還是直起身,走到那處樹叢邊。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撥開樹叢鑽了進去。


    那樹叢後麵正是一處出水的暗流,隻見一個滿頭白發的孩子站在暗流邊,朝裏頭扔些什麽東西。


    雲極首徒顯然還沒有養成日後的淡定性格,見這與常人不同的發色,他忍不住發出了一些動靜。站在前方的小孩子被這動靜嚇得轉過身。見是一個沒見過的人正盯著自己。嚇得後退一步,眼見就要載進水裏。


    阮寄真眼疾手快,撲上去把人一拉,撈進了自己懷裏。握住這孩子的手腕,阮寄真覺得他比剛上雲極山莊的自己還要瘦弱落魄。這孩子身上穿的都是好料子,可是磨損得太過厲害,袖口的花紋都磨沒了,可不正是落魄嗎?


    再一低頭看去,這孩子竟然有一雙灰色的眼睛。


    傳有一種人乃是天生白子,發膚之色都比常人白上許多。瞳孔顏色或淡紅淡灰,極度畏光。這些人雖然其他與常人無異,但也因天生發白被指點圍觀。


    阮寄真童年孤寂,又不曾涉世,自然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此時竟是看呆了,半天都沒有把人放開。


    這白發小童有驚無險不曾落入水中,心中稍稍安定。可見眼前這小哥哥一直抓著自己不放手,又害怕起來。低聲喊起來,扯著手臂叫人放手。聽他的聲音細細小小的,阮寄真嚇了一跳,忙鬆開手,誠意的道歉:“對不起,小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小童把被抓紅的手臂收進袖管裏,輕輕地辯駁:“我不是小妹妹。”


    “……”


    雲極首徒臉上發燒,退後一步,別開頭問:“你剛才在丟什麽?”


    小童聞言,看了眼前這麵上燒紅的人一眼,繼續小聲道:“是□□呢……”


    阮寄真一把拽住他,瞪圓了眼睛,“你把□□丟進水裏!”


    “你放手!”小童叫嚷起來,死命推搡著,“是別人給我吃的!是他們要害我!”


    聞此言當真驚悚,阮寄真還要再問,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幾個仆婦的聲音。他當機立斷,把人往樹叢裏一拉。兩個人借著樹叢的掩蓋,躲藏了起來。


    遠處走來幾個粗壯的仆婦,粗聲粗氣地朝這邊探望。


    “那小崽子跑哪裏去了,一轉眼就沒影了!”


    “一個小怪物,惹得太太這麽費心!可要去前邊找一找?”


    “前邊就離太爺屋子不遠了,若是小怪物跑到前頭去,太太可是要怪罪我們的!”


    說著,那幾人的聲音就越發近了。阮寄真明顯感覺到懷中人的顫抖和恐懼,他把人抱得緊了一些,身體放得愈低。


    “誒!你們幾個!怎麽跑到前邊兒來了!”是帶阮寄真過來的那個仆從的聲音,“前邊有客在亭子裏,還不快回去,驚擾了小公子可要吃掛落的。”


    “喲,這位爺,咱可不敢往前走,”那幾個仆婦顯然是害怕這個人,賠笑道:“隻不過……後院的那一個跑不見了,我們正尋呢。”


    “哼,他那樣的人,跑哪裏去不顯眼。說不準是藏在什麽地方了,前邊兒沒有,你們都後麵尋去!好幾個跑來跑去的,驚著人怎麽辦!”


    “是是是,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被這仆從一轟趕,那些仆婦還真不敢往前了。又賠笑了幾句,換了個方向繼續尋找。一直到他們雜亂的腳步聲見聽不見了,阮寄真和這白發童子才從樹叢裏站出來。


    見這謝家小童的白發上全是樹葉,愈發狼狽。阮寄真沒忍住,替他摘掉了頭上的葉子,問他:“他們是在找你麽?”


    白發童子點點頭,羞澀害怕地嗯了一聲。


    “你剛才說□□怎麽回事?”


    幼童看了阮寄真一眼,想著他剛才幫了自己,對這小哥哥有莫名的信任。他遲疑了一會兒,回答說:“他們一直都要給我吃這個的,我不敢不吃……太爺爺就是吃了這個才生病的。”


    阮寄真驚愕道:“你是說謝家太爺病了是因為中毒?”


    “嗯,”白發的孩子繼續點頭,把袖子裏沒扔完的東西拿出來,“那天太爺爺生病了,一直都沒有好。我聽他們說今天會有神醫上門,一定能治好太爺爺。然後,我就在枕頭下麵看到了這些□□……”


    阮寄真縱然聰穎也不過六七歲,聽得此言實在想不到其中險惡。腦子中一片漿糊,唯一感覺到的就是深藏在裏麵的惡意與狠毒。


    “他們說,吃了這些我就會慢慢死掉,我不想死的。”童子說著說著就哭了,晶瑩的淚水沾在他透明的睫毛上,無比惹人憐愛,“以前他們都是把這個放在點心裏,這次直接放在枕頭下麵。如果被發現了,我一定會被打死的。”


    阮寄真腦子一熱,抓住白發小童的手,保證道:“你放心!你不會死的!”


    小童的聲音弱弱的,充滿了遲疑與希望,“真的麽?”


    阮寄真不敢說真的,因為他突然反應過來,他好像給自己和師叔找了一個很大的麻煩。可是對上小童希冀的目光,阮寄真實在不忍說不字。想了想,他拿過小童手裏的瓶子,對他說:“你先回去躲好,等我幾天,我一定想辦法把你救出去!”


    小童深深地看著麵前的小哥哥,終還是鬆開手,讓他把手中的瓶子拿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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