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歸來那日,卞道興與阮寄真略說了一說周遭水寇的情形,二人便再沒有什麽機會碰頭。青州太守幹脆利落地把阮寄真丟給了手下,關押水賊的牢房隨便進,人隨便問。自己拍拍手,撲到了防災抗疫的大前線。


    阮寄真似乎也沒覺得不妥,每天去牢房裏轉一圈,將那些被他嚇得瑟瑟發抖的水賊拎出來過問。事無巨細,不放過任何一個蹊蹺的地方。


    也不曉得這兩個人誰的心更大一些。


    到了後來,阮寄真回想起自己為什麽能在青州府衙這麽適應。大概是因為卞道興和方無應在某些地方真是驚人的相似罷。


    雲極弟子雖說真在詢問水寇關於蘇家的事,但是心中對此並不抱多大希望。一則來,是知曉幕後真凶是荊王。二則來,這兩處的水賊都被他削幹淨了。頭目基本當場殞命,剩下的一些小嘍囉要是能說出個子醜寅卯那才叫奇怪。


    阮寄真更想知道的是桃花江水寇的布防、人數等等。


    南江、靈江、沅江三處的得勝都勝在奇襲。他下手夠狠,一晚上沒留下任何活口。接著就馬不停蹄地往下一個目標趕去,如此滅了三處地方。但是他再如何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總還是有漏網之魚的。


    這也不是小事,兩江河岸上的百姓看見了也會紛紛揚揚傳出去。阮寄真沒有刻意遮掩相貌,又在水寇窩巢裏救出不少人,就算消息再滯緩,此時整個洞庭水域也都該收到風聲了。


    桃花江乃是洞庭一方水寇聚集最為猖狂的地方,人多勢眾。便是阮寄真武藝再高強,劍法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如入無人之境,全身而退。倒不妨讓那些蛟龍門擔驚受怕一陣子,收斂一陣子,再另做打算。


    ·


    阮寄真提劍走出青州府衙大門,獨自一人直往城西而去。


    平日裏師兄弟二人總是同進同出,可現在卻是不同。留在青州的這幾日,謝靈均忙得是腳不沾地,清晨一大早起來就沒了人影,直至夜半時分才滿身疲憊地回來。在時疫麵前,便是一點點的疏漏都不能有,藥門弟子每一日都繃得如滿拉的弓弦。


    慶幸的是,此處的疫情已經得到了控製,沒有造成大麵積的染病傷亡。人手緊缺,行醫的大夫們並沒有因為謝靈均看著還小就許多輕視。還因為這孩子提出許多獨特的見解,行醫手段又頗為老練,而對他刮目相看。


    這倒是喜了每天奔波的卞道興,直言自己從河灘上撿了兩個寶貝回來。


    阮寄真到的時候,就看到自家寶貝師弟正端著一個大瓷碗坐在一旁的大樹墩子上麵,雙眼放空。這碗比謝靈均的臉還要大,重重地壓在他的手上,好似能把藥門弟子的手腕給壓折了。


    這可叫大師兄心裏不是滋味起來。


    想謝靈均出生富貴,雖幼時經曆了些波折,但到了雲極山莊後,就沒讓他吃過這樣的苦頭。遲九素自持修身養性四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手裏翻花似的做出各類奇藥,好藥,□□在長白的百寶閣上能拍出天價。


    他不差錢,又隻有謝靈均這麽一個徒弟,當然是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了。當時遲九素反對弟子跟著阮寄真下山便是這個由頭在。


    捧在手心裏的一個徒弟,在山上活得那麽恣意細致,非得到江湖上去吃風餐露宿的苦。等到回來的時候,一張玉琢出來的小臉,當瘦損成什麽樣子。


    阮寄真也是這樣想,他願意帶著謝靈均到各處玩耍。卻不願意他跟著自己風裏來雨裏去。好玩好吃的沒碰見,血腥汙穢沾了一身。在下山之前他更不會想到,會把師弟帶到一個瘟疫泛濫,水寇肆意的地方。


    謝靈均捧著一個大海碗的樣子,和平時舉著筷子小口小口吃東西的樣子差距實在太大。讓小心翼翼養著師弟的大師兄一下子沒承受住打擊,險些原地晃了晃,又心疼又愧疚。


    若是遲九素在這兒,要紮自己兩針,他也絕不會後退一步。


    在這個地方待了好幾天,每一日都有病人要照顧,謝靈均此時是真的累了。坐在大樹墩子上,都沒察覺到師兄來。手裏的碗半點兒茶葉也沒有,隻拿一些草藥衝了水,喝下去防病用的。


    那味道又涼又酸,和師父專門配置過的,簡直一個天一個地。謝靈均幽幽歎氣,心道:師父是太醫出身,伺候得是宮裏那些身嬌肉貴的皇親國戚,連帶著藥湯子都有無限想頭。此時的粗糙又怎麽能比呢。


    望著遠方悠悠天際,謝靈均發著呆,第一次覺得有點想家。


    神思飄遠,直到手上一輕,謝靈均才發現有人近身。


    阮寄真把師弟手裏的海碗接過來,放到一邊,輕聲道:“都要灑出來了。”


    “師兄呀,”謝靈均打了個招呼,聲音懶懶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抱怨,“這東西好難喝啊,不想喝。”


    “那就不喝了,”阮寄真立馬接話。


    謝靈均笑了,眼睛彎彎的,“師兄對我真好!”


    阮寄真搖搖頭,覺得有些好笑,不知這又好在了何處。


    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幾句,二人說到了正事上。


    “你要查的事情都查清了麽?”


    “不好說,現在能確定的是,洪江水寇和朝廷有勾結。”


    “因為那些火器?”


    “嗯。”


    “這可真是……”謝靈均歎了一聲,又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詞句來形容當前這複雜局麵,隻覺詭詐多變,越往深處走越摸不清事實如何。


    “難怪這些水賊能如此放肆,竟然是有官家人暗中相助,”這可實在讓人倍覺嘲諷,謝靈均冷笑兩聲,忽而覺得師兄這麽多天的辛苦可真是半點意義都沒有。他忍不住道,“還不如早些回莊裏呢,反正蘇夫人也到白玉京了……”


    師弟忽然低落的樣子叫阮寄真哭笑不得,他抬手拍了拍謝靈均的肩膀,“胡說什麽呢……”


    “才沒有胡說,”謝靈均本來把臉埋在膝蓋上,聞言忿忿不平地把腦袋一轉對著師兄,惱怒道:“這江湖上那麽多門派全眼瞎著當看不見,要靠你一個人,這水寇什麽時候能除得幹淨?現在好了,還知道水賊背後還有靠山……難怪師父說,朝廷裏沒一個好東西!”


    阮寄真知道師弟的小脾氣犯了,此時說什麽,都能叫謝靈均更加鬧起來。幹脆什麽都不說,隻笑著聽他嘴裏嘀嘀咕咕地抱怨。


    謝靈均惱恨地發了通脾氣,見師兄臉上任你胡鬧,我就看著的表情,越發火了。心疼的主兒沒反應,還把自個兒當小孩,氣得他肝裏的火氣蹭蹭的。


    見著師弟眼睛瞪圓,阮寄真手一撈,立馬把剛才那海碗湊到謝靈均麵前,“喝點水,消消火?”


    “……”


    一口氣就這麽給一個大海碗給堵住了,謝靈均站起來狠狠跺了兩腳,衝著師兄張牙舞爪地嗷嗷叫喚了兩聲。他像隻發怒的貓咪,表情靈動可愛。阮寄真一下子沒忍住,笑出聲來。胸口一點兒鬱氣瞬間跑了個精光。


    謝靈均瞪他,“有什麽好笑的!”


    阮寄真嘴裏直道不好笑,結果怎麽都沒忍住,那手背遮著嘴巴笑得肩膀都在抖。那模樣頗是豐標不凡,與平日裏端靜好不一樣。恰似一柄古樸的名劍,折射出動人的流光來。


    若說起來,雲極山莊的小輩裏,相貌最好的乃是謝靈均。餘下三個小的,現在都還沒長開,不知日後如何光景。而碰到雲極大師兄,隻因他身上的氣質太強,一般都很少會注意到這個少年的長相。


    但其實,阮寄真長得是真不錯。


    鳳眼漆眉,又有名劍化骨。


    與時下追求男子也要雍容華貴不同,乃是儀範清泠,風神軒舉。


    所以,他這麽一笑,可用湛然明澈來形容,簡直滿目生輝。


    縱然此處淩亂破敗,腳底下汙泥熏臭,但因師兄這般朗笑,也最夠稱得上是美景。謝靈均那點小火氣因為阮寄真的笑被撥弄起來,也因為師兄的笑給撩撥了下去。


    那一句“有什麽好笑的”再響起來的時候,便變得尤外青絲纏繞,叫人盡生連綿悱惻之情。


    一通莫名無緣由的情思在這不合時宜的場地突然出現,攪得謝靈均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期期艾艾地站著,似是想說些什麽,又不知如何開口。拿眼一瞧四周,再看看自己,隻覺有礙觀瞻。


    一番話頭在嘴裏反複咀嚼,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一通尖利的尖叫聲打破了這個角落的相對無言。女人的叫喊聲淒厲而絕望,被嚇到的人們四散逃開,紛雜慌亂地朝四處散去,好似看到了什麽極其可怕的東西。


    謝靈均神情一肅,再顧不得什麽,拋下師兄就往混亂中心跑去。


    隻見那暫時安置病患的房子裏,一個婦人抱著個男子拚命喊著救命。那男子臉上已經看不見人色,嘴裏吐著穢物。旁邊的病患都嚇得手腳並用的爬開,將這二人丟在角落裏。


    那婦人想朝扯住旁邊大夫的衣角求救,又不好放下自家丈夫不管,又是哭又是鬧。嘴裏直喊著:“大夫救命!救命啊!”


    哭喊聲中,那男子渾身抽搐,嘴裏流出了血沫。見此情形,旁邊的大夫們紛紛搖頭,直言:“沒救了,沒救了,莫要再掙紮了。”


    那婦人聞此,立刻嚎啕大哭起來。


    一片嘈雜聲中,謝靈均撥開人群擠了進來,見此亦是大驚。衝上去按住病患,袖中抽出金針,在幾個穴位上準確地紮了下去。原本抽搐不已的人立時安靜了下來,好似沒了呼吸一般。


    見謝靈均來,那婦人似是馬上找到了主心骨,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見自家男人一下沒了反應。仿佛是一下就找到了罪魁禍首,指著眼前細心救治的少年就大罵起來:“你這庸醫!我家男人就是被你治死的!你賠我家男人的命!我要你償命!”


    謝靈均幾針定住了忽然發病的病患,心中也是奇怪,明明這個人已經有了好轉的跡象。怎麽不過一會兒會突然嚴重起來。一雙明目四處一看,見這旁邊放著一碗打翻的魚湯,他立時明白過來。


    那婦人見謝靈均對自己置若罔聞,恨得立時要撲上來撕扯。結果被謝靈均一閃身躲了過去,閃著寒光的眸子直視過來,聲音恰似數九寒冬的風——


    “你給他喝了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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