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時,蘇靖剛換了身上的傷藥,打開窗戶可以略眺一眺江邊落日。方無應便推門進來了。見他如此,順手替蘇靖扶了靠姿。


    “多謝少將軍了……”


    “你這叫法啊,是一輩子都改不過來了,”方無應抬手點了點他,在床邊椅子上坐下了。


    “如何改得過來,”似是想起什麽,蘇靖垂頭苦笑,“這江山原本就是……”


    “你又來了!”方無應極其不耐煩地一揮手,“怎麽又成我們方家的了?當年父親若是倒在了禦京城下,這話可還說一說。可是,他戰死在哭狼崖,可與這江山無幹了。”


    蘇靖臉上浮現出焦怒不服之色,不由提高了聲音,“可是,當年以元帥的聲望、戰力,若不是遭奸人所害……”


    方無應打斷他的話,“我算是知道了,隻要你還叫我一天少將軍,你這想法一輩子都改不了!”


    許是人到中年,誌疏意淺,年少時的金戈鐵馬夜夜入夢,便愈發覺得英雄遲暮的悲哀來。眼見這舊主之子依舊神采奕奕,不免總愛老調重彈,心生偏執。


    他知道方無應不喜自己說這些,但總是忍不住開口。畢竟,當年在火海屍山裏走出來,還記得那夜狼哭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聽方無應反感的語調,蘇靖不免有些羞赧,捏了捏拳頭,慚愧道:“屬下隻是覺得不該忘了罷了……”


    “確實忘不了,”方無應一歎,但又皺眉,無比嫌棄,“可記得也不該是這些,你道這皇帝真好當的?你瞧今天坐在皇位上的,坐得什麽樣子,剿個水寇都剿滅不幹淨。還要我那十幾歲的徒弟出馬……就算我爹他當了皇帝,那之後誰來當太子?我和大哥感情那麽好,你就舍得我和他反目成仇?”


    蘇靖麵上窘迫,忙道:“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少將軍,我……”


    “行了行了,這話就這麽一說,都是黃土埋半截兒的人了,有些事兒感慨歸感慨,不要陷入迷局,庸人自擾啊。”


    “是,屬下知道了。”


    得了蘇靖的應話,方無應眉頭一舒,遂問起正事來——


    “被俘之時,我都被關在地牢裏。主用刑之人皆非要主,隻曾模糊聽得他們稱呼一人為‘祝統領’。可見這次的事情,乃是他做指揮。但我奇怪的是,這群人用刑時一口一個荊王殿下,好似深怕我不知道這件事是荊王做的一樣……”


    “祝統領?”方無應皺眉道,“你可聽了他全名?”


    “似是叫……祝濤?”


    方無應沉吟一番,道:“我知道了,這人我會想辦法去查。還有其他,你且說來。”


    蘇靖將自己被關押的遭遇與方無應詳說,但多以剛開始的記憶為主,後頭日子裏因傷重昏迷,確也記不得什麽了。


    “所詢之事確實是與方家曆代積累有關,還有一樣……”


    “什麽?”


    蘇靖帶著些不可思議的語氣道:“他們竟是在找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方無應倍覺荒謬,怪異笑道,“這可真是……把我方家當寶山,什麽找不到的東西都在我方無應手裏了?”


    傳國玉璽隨前朝惠帝出逃而失蹤,下落不明。太丨宗更因無這正統的證明,下令做了授天令聊以自丨慰,被前朝那些酸儒們好一頓嘲笑,斥他李家原不過鄉野村夫,妄稱大統。這鬧出過不少事兒了,按下不表。


    而這傳國玉璽在方家寶藏裏的說法也不知從哪裏傳出去的,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最重要的是,這皇家的人竟是都相信了。


    “莫不是哪裏都找不到,急病亂投醫了?”方無應諷刺道,“與其到我方家來找,他還不如去前朝惠帝的墳頭上挖一挖呢,如果還找得到的話。”


    “正是因為找不到,所以聽得什麽流言,便要去搶一搶了。”


    “連累你受了這麽多苦楚,”聽得蘇靖所言,方無應不免心生慚愧,恨道。


    蘇靖搖搖頭,示意自己並不在意此事,問方無應:“少將軍接下來如何打算?”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雲極莊主厭煩地一抬手,“我倒是想去荊王府把他揍一頓,可揍了更麻煩。”


    “……其實已經很麻煩了,”蘇靖默了一瞬,忽然說,“不如去揍一揍……還能出口氣……”


    方無應一愣,隨即大笑,直言有理。等把人送到了白玉京,他就去徐州把那煩人的荊王給揍一頓。這樣一想,方無應頓覺神清氣爽,露出了無賴的樣子。


    “那地宮的東西我雖看不上,卻也不是他想要就給的。除了荊王,禦京裏那個也忒煩人!還有暗部血滴子,你方唱罷我登場,惱人得緊。”


    “這次你出事,乃是受了我的牽連,蘇大哥,我對你不住,”他站起來,對著蘇靖做了大禮。


    蘇靖慌得一攔,險從床上摔下來,“少將軍萬不可如此,若非您與阮少俠,還有謝小大夫的救助,我蘇家怕是已經家破人亡了。如何還敢在次數受這等禮?還請少將軍莫要折煞屬下了!”


    他一急,難免說了舊稱,這叫方無應倒也是感慨。又聽蘇靖憂心忡忡地說:“這一次……跟隨在荊王身邊不乏許多武林高手。這次去白玉京,大公子怕是會被刁難。”


    方無應默然不言,關於此等境遇他昨日已與弟子講過。幸而寄真並非膽怯之人,心中也有成算,他倒不怎麽擔心。讓方無應在意的是,在被追殺的時候,遇上的一些江湖人,叫他回憶起些許不好的事情。


    這近三十年了,方家寶藏的事情還有人耿耿於懷。那麽在方乾死後,江湖上是否也有人與朝廷暗中勾結,去七劍峰上為難姬雲海。要知道,當年姬雲海與人切磋論劍,並未將方家兄弟藏起來。若是有心人一打聽,總能探聽出痕跡來。


    那姬雲海的失蹤,可與這群人有牽連?


    若是有的話……


    他心中驟然生出無數風浪,激憤難當。可這都是猜測,沒有證據。隻得將心思隱藏起來,與蘇靖說起之後的安排來。


    蘇家之後會在白玉京團聚,傅蛟雖心裏不耐煩方無應,但一定會照顧蘇靖。在南都,蘇靖一家必然是安全的。雲極山莊也在此事之中顯了身,之後武林的視線也會聚集到他們身上。


    方無應的意思是,待水寇被清繳之後,再回洞庭比較安全。


    蘇靖也是這般想,隻是心中仍舊有憂慮,“這次之後,洪江水寇真的能被剿滅麽?”


    “其他我不敢說,但是白玉京是一定會出手的,畢竟傅城主是個要臉麵的人。”方無應拿手敲擊著膝蓋,垂眼答道。


    “那少將軍,可有讓大公子跟隨之意?”


    “跟著他?”方無應不屑之,“跟著他做苦做累,然後功勞都被傅家拿走?”


    蘇靖知曉他與傅蛟之間有嫌隙,而且他自己也不認為阮寄真跟著去是個好主意。縱是雲極首徒英雄少年,但麵對這種大利的事情,難免會遭人算計,最後成了吃力不討好的角色。


    一提到徒弟,方無應便將之前那些憤懣蔑視給拋開了,歡天喜地地炫耀起來。


    “你瞧我這大徒弟!如何?”


    “大公子年少有為,頭角崢嶸,著實叫人佩服!”


    這話蘇靖說得乃是真心實意,自他聽說阮寄真便是護送了自己妻女一路的人,幾乎是見一次誇一次。誇得阮寄真都不好意思來見他。說到這裏,他不免又謝了一番搭救之恩,方無應是攔都攔不住,隻好沒脾氣地等蘇靖說完。


    蘇靖誇弟子的話,方無應很受用。仿佛誇了阮寄真,便是誇了他自己一般。麵上不動聲色,其實內心早已樂開了花。隻等蘇靖說完了,又略略表露了一下自己的擔憂。他才站起來拍了拍蘇靖的肩膀。


    “我把這徒弟帶出來,自然是要護他周全的。這孩子可是我的大弟子,若不好好養著,且叫我這多年心血如何交代?”


    說完,他叫蘇靖好好養著,養足了精神。隻等到了白玉京,叫他好好見識一番雲極首徒的無限風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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