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殿。


    小飄急急地進去:“娘娘,不好了。”


    張婕妤正在貴妃椅上懶洋洋地坐著,最近,她的精神都非常好,興致也很高,一天一天,隻等著祭祀大典的到來。


    “小飄,你慌慌張張幹什麽?怎麽不好了?”


    小飄上氣不接下氣:“娘娘,小荷竟然私自出擊……”


    張婕妤站起來:“什麽時候的事情?我不是吩咐了,不許她再擅自行動麽?”


    “奴婢明明就私下裏警告她了,可她還是行動了。陛下已經知道她了,而且對她印象好像還很深刻……”


    “這個該死的賤人,竟敢擅自做主?”


    “娘娘,你且息怒,小荷這麽做,肯定有她的道理。而且,她既然敢做,就一定有所準備……”


    張婕妤也微微心慌起來。小荷畢竟不是小憐。小憐是她當初親手訓練的,而且她對小憐有莫大的恩惠,幫小憐葬父,收留小憐,小憐感激至深,絕不會輕易背叛;但小荷出自煙花之地,雖經母親訓練,但是,誰敢保證她決無二心?


    她不知怎地,越想越是不安,“左淑妃哪裏怎麽說?”


    “你知道左淑妃那個火爆脾氣,她倒沒說什麽,奴婢今天見到映蓉,本想跟她打個招呼,她都躲著我。娘娘,奴婢覺得左淑妃在刻意躲著我們……”


    張婕妤頓時傻了眼,在這個時候,若是出了什麽亂子,豈不是因小失大?


    她立即起身:“不行,得阻止小荷。小飄,你設法跟小荷見一麵。”


    “好的,奴婢馬上就去辦。”


    禦花園的梅花已經全部盛放,香飄四溢。來賞花的宮女妃嬪們,你來我往,好不熱鬧。這裏麵有個不成文的潛規則,這是陛下常常出沒的地反,多走走,沒準兒就邂逅什麽了。因此,大家各顯神通——皇後專寵,但是,總不能不讓人走路吧?唱唱小曲兒,哼哼小調兒,沒準,陛下就給吸引了。


    可是,事情往往是過猶不及,陛下大人見賞花的宮女多了,反而不以為然。隻以為也許是今年的梅花開得特別好,才吸引了這麽多人。


    反倒是小荷,就偏偏不來這裏了。


    眾人出現的時候,她總是就不出現了。


    這一日,小飄終於設法跟小荷見了一麵。但見她服飾整齊,雖然不是什麽華服,但整個人的態度,神情,都有了極大的改變。盡管小荷還是一臉的恭順,她卻明顯感到了這種變化。


    “小荷,最近左淑妃打你沒有?”


    她搖搖頭:“那個悍婦,還是老樣子,動不動就發脾氣。你看我身上的傷還沒好呢。”


    小飄拿出一瓶創藥:“這是娘娘給你的,小荷,你真是苦了。”


    “多謝娘娘,多謝小飄姐,你叫娘娘放心,奴婢一定會完成任務的。”


    “小荷,娘娘說,這是非常時期,叫你最好先不要露麵,否則被皇後發現了,會將你趕出宮去。”


    “奴婢知道,奴婢絕不敢造次。”


    “這就好。”


    雖然是僻靜地,小飄也怕被人看到,三兩句交代了,就匆匆離開了。小荷看著她走遠,她慢慢走出去,看著冬日暗沉的天氣裏的昭陽殿。那是非常華麗的一間屋子,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奢侈的痕跡記憶猶新。那是前一任寵妃小憐貴妃留下的痕跡。在這裏,出身奴婢的小憐貴妃把當時寵冠一時的馮昭儀拉下馬來,氣得馮昭儀流產,被打入冷宮,逐出宮去,自己成為第一等的貴妃……小憐的傳奇,已經煙消雲散,勝利者還是馮昭儀——現在的馮皇後!


    可是,這後宮,誰又能是永遠的勝利者呢?小憐能做到的事情,憑什麽自己就做不到?她出身青樓,比一般的女子更加了解男人。小時候在青樓生活了五六年,雖然尚未接客就被贖身。但是,耳濡目染,天天看到的都是那些出沒於青樓的達官貴人,王孫公子。他們每一個人家裏都是三妻四妾,但是,依舊會再上青樓尋求樂子。無他,因為男人天性就如此。他們上青樓,並非就一定是厭倦家裏的老婆了,相反,他們上青樓的同時,家裏的妻妾,照樣有非常得寵的。


    但他們依舊會尋求刺激——無關乎愛不愛,隻是新鮮感或者追求刺激的天性而已。美女繞身,誰也不是柳下惠,而且,社會和傳統對男人的這種行為完全讚許並且支持。


    一般男人尚且如此,何況皇帝。法律上,後宮女人全是他的妻妾。


    她想,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為什麽不能為自己爭取合理的地位?


    小憐是荒**到了極點,引起了極大的公憤。如果不像小憐那樣呢?


    她笑一聲,背後的傷口醜陋地在掙紮,隱隱地做疼——自己這幅玉體,閉月羞花的容貌,不是用來挨揍的,是用來被人憐惜的。自從被贖身後,她就抱著這個信念——無論如何要出人頭地!哪怕付出一切代價也在所不惜。


    天下,還有什麽能比獲得一個最有權力的男人的賞識更容易得到榮華富貴的?


    張婕妤也罷,左淑妃也罷,她們要的,她們得到的,已經夠多了。自己,還什麽都沒得到過呢。


    她戀戀不舍地看一眼沉寂的昭陽殿——現在都是空著的,尚無主!自己能否成為它的主人?


    又是一個晴天。


    從早上開始,就霞光萬道。照射得光禿禿的樹木,也披上了一層燦爛的金光。厚厚的積雪卻並沒有什麽融化的趨勢。經陽光一照射,人就絕不敢麵對著強光,怕被射傷了眼睛。


    那是一個轉角。


    距離禦花園還有一段距離。


    羅迦並非是退朝,而是去禮部返回。他經過這裏的時候很少。


    風涼涼的,一張紙飄出來,正落在他的腳下。


    那是南朝來的一種花箋,散發著淡淡的芬芳。所謂“洛陽紙貴”,唯有南朝,才會出產這樣精致的東西。北國宮廷以前用的全是竹簡,這十年來才開始用紙,來源全出自南朝。


    羅迦攤開紙,上麵是一首《西洲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


    他拿著花箋,上麵的細致清麗的小楷,尤其是那句“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南朝少女的風姿,真是難描難繪。


    他抬起頭,看著前麵叢林裏,背對著的少女,她靠在樹木上,風把她的頭發吹得翩然飛起,還有手裏的花箋,徐徐的飄落。


    黑發,花箋,那是一幅畫。


    她整個人,如一幅會動的畫,風情萬種,又清雅端麗。就如這個季節裏盛開的梅花。


    “小荷……”


    閉目的少女一驚,立即睜開眼睛,跪了下去:“陛下,奴婢失禮,奴婢失禮……”


    “你起來吧。”


    “謝陛下。”


    羅迦揚揚手裏的花箋:“這是你寫的?”


    “對,是奴婢寫的。”


    “寫得好。小荷,你這樣的才氣,在玉堂做宮女也實在委屈了。朕一定為你安排一個好去處。”


    她大喜:“謝陛下。”


    “你起來吧。”


    她站起來,垂了頭,正要再說些什麽,卻見陛下已經大步離開了。她心裏頗不是滋味,為什麽陛下不留下多說幾句話?


    可是,他已經看了花箋,注意到了許多東西,不是麽?


    有些手段,不能用第二次;但是,技巧是無窮無盡的,不是麽?


    她微笑起來,這時,風吹起她的衣襟,讓一個絕色的女子,在林間,充滿了無限可能的憧憬。


    她也不急於往回走,就站在林間,信步徜徉。這是一個隱秘的地方,從這裏可以看到很多地方:立正殿、玉堂、琉璃殿、昭陽殿,分成三個方向,都在視線裏。


    但這裏很偏僻,因為很少有人能注意到這裏。


    她也是無意中發現的,一發現,立刻就舍棄了禦花園,再也不和那幹庸脂俗粉打擁堂了。而且,她自由自在:因為張婕妤不是那麽能隨意行動了,張婕妤在保持低調!琉璃殿的宮女們更是被嚴格限製。


    她想,這才是真正的機會。


    這一日,羅迦回來得早。芳菲躺在禦塌上,枕著頭,因為頭微微有點疼,所以早早地就睡下了。


    羅迦進去,見她萎靡不振,急忙問:“芳菲,你不舒服?”


    “隻是有點頭暈,睡一覺就好了。陛下,你用了晚膳不曾?”


    “還沒有。芳菲,你想吃什麽?朕馬上叫人準備。”


    她搖搖頭:“我什麽都不想吃,你先去吃吧。”


    羅迦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摸摸她的額頭,沒見發燙。但還是有些擔心:“芳菲,是不是受寒了?”


    “也許吧。這幾天早起,風大,估計受了寒,總是惡心想吐。”


    惡心想吐?羅迦又驚又喜:“傻東西,是不是有了?”


    有了?有啥啊?她摸摸自己的脈搏,搖頭:“陛下,不是啦。”


    “怎會不是?你一直是個傻東西。”


    “上一次,我是沒想到,才沒注意。這一次,怎會還不知道?我也是醫生呢。”


    “你在這方麵是個庸醫好不好?”


    她翻翻白眼,羅迦立即吩咐侍立的宮人:“你們都出去,準備兩盅甜品,再給朕準備幾味小菜,不用太複雜了。”


    “是,陛下。”


    宮人退下,羅迦才抱了她:“小東西,你是不是這些天累壞了?早上又要晨練,白天又要參與祭祀討論,這樣下去,怎麽受得了?你看,晨練和祭祀的事情,你都可以緩和一下……不對,晨練要堅持,長期下去,你的身子才會好起來。”


    那,豈不是還是不能休息了?


    “這樣吧,芳菲,你這幾日就不幫朕看奏折了。朕自己來。”


    她懶洋洋地,也的確吃不消了:“好嘛。”


    二人說笑著,羅迦草草吃了晚飯,芳菲也喝了些甜品,稍微覺得有了點精神。這一晚上,二人相安無事,十分融洽,第二日,芳菲沒有去晨練,等羅迦上早朝時,才起來。


    羅迦昨日的袍服換下來,還放在衣架上,今日宮女便要來取。她走過去,拿下那件大氅,一抖,一張花箋掉下來。


    她撿起來一看,那是南朝的女人才會用的帶有香味的花箋,十分昂貴,表明是貴族女子的身份。花箋上,也是女子的手筆,非常纏綿的幾句: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誰個女子送的東西?陛下竟然揣著?看這紙,是隨意放在大氅裏的,折痕都還新鮮。這宮裏,還有誰會送陛下這樣的東西?


    而陛下竟然一直帶著,並且帶回了立政殿。


    心裏像被人狠狠地揣了一腳,她慢慢地坐下去,拿著花箋仔細地看。不是張婕妤,她認識張婕妤的筆跡;此外,宮裏就別無這樣才情的女子了。


    忽然一動,想起南朝口語裏,紅蓮就是荷花。這豈不正是小荷送給陛下的?這支西洲曲是南朝的民歌,她送這個民歌給陛下做什麽?


    陛下揣回來,又算什麽呢?


    她默默地,又將花箋摺疊好,原樣放回去。


    玉堂。


    映蓉悄悄地進去:“娘娘,張婕妤請你去飲酒。奴婢幫你回絕了。”


    “好。本宮實在不想跟她多來往了。”


    “我們最近最好小心一點,祭祀大典就要到了,皇後忙於處理一切事務。娘娘,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什麽?”


    “祭祀是盛典,本來是不許女眷插手的。但皇後能夠把持一切,就表明陛下給了她很大的權利。對於國家大事尚且如此,何況小小的後宮,如果我們再被她抓住什麽把柄,到時,她真的下手,就不利了。”


    左淑妃一驚:“小荷那個賤婢天天跑去找陛下搔首弄姿,皇後萬一要是知道了,豈不是要怪在我頭上?我們要不要把小荷還給張婕妤?”


    “不行!張婕妤肯定不會要的。她要接手了,豈不是表明小荷又是她找的一個小憐二代?她怕皇後找她麻煩,絕不會接手這個燙手山芋。”


    “那怎麽辦?”


    “先睜眼閉眼。娘娘,我們得設法把小荷送出宮。要是皇後真的出手的話……”


    左淑妃六神無主:“我可是跟皇後有過節的,她也許正在尋我的把柄。要是給她拿住了把柄,怎麽辦?”


    “娘娘先別著急……”


    這時,聽得外麵的喊聲:“娘娘,奴婢回來了。”


    是小荷,每天都這樣。保持著溫順,可是,左淑妃聽來聽去,卻是一種極大的挑戰。她氣得要命,開門出去,但見小荷垂手而立,恭敬道:“娘娘有何吩咐?”


    “用不著你,你出去。”


    “謝娘娘。”


    小荷悠哉悠哉地退下。


    她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知道該在哪裏邂逅陛下。自從禦花園陷落後,她已經換了方向,任那幹東施效顰的女人在那裏打擠。


    而左淑妃對她的放縱,更是讓她有了足夠而從容的時間來精心謀劃。


    左淑妃當然不知道她在謀劃什麽,但覺她神情詭異,更是不順眼,盯著她的背影,簡直恨不得衝上去把她生生劈了。


    她怒氣衝衝地:“映蓉,悶死我了,我們出去走走。”


    “是,娘娘。”


    禦花園的黃昏。


    開春後的第一個晴天,太陽在西邊灑下最後的餘暉,在這片寒冷的土地上眷戀不去。這是很僻靜的一角,左淑妃因為在生悶氣,所以不願意去人多的地方,隻帶了映蓉和另一名宮女,沿著幽深的花樹往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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