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頹然閉上眼睛,忽然覺得那麽疲倦。一切的勇氣,忽然就用完了,徹底消失了。太子的廢立,縱然是皇帝和群臣,也要絞盡腦汁,費盡周折,不可能有誰膽敢一錘定音。這個念頭,她並非是第一次湧起,而是在心底藏了許久許久了,早在弘文帝的第一個其他兒子出生的時候,她便開始籌劃。但是,卻從不敢輕易提出來,更不敢有任何的表露,縱然昔日麵對李奕這樣的忠臣,都不敢稍稍透露半點。


    這些日子,她的這種念頭更是加深了,但是,依舊不敢說出來,這樣的話,一旦出口,就是生死大問題。


    皇帝的思維,和常人是不一致的。外人估計認為,我不想當太子了,辭去了不就好了?不在其位,不知其難。在太子的背後,從太傅,智囊團開始,以及一些親太子集團的大臣,會結成一個有行無形的聯盟。如果還有外戚,那就更是非自己能控製的了——原因很簡單,太子的位置,牽涉到太多人的利益,隻有廢或者立——曆史上,可沒有什麽太子“辭職”的說法。而縱觀所有朝代,太子一旦被廢,唯一的下場就是死——絕對沒有任何別的路。


    皇帝要保持政局的微妙和平衡,並非你察覺危險了,想不幹了,他馬上就同意你辭職了——因為要“辭職”,總得有合情合理的借口和理由吧?


    否則,太子大位,國之儲君和根本,誰敢一言遮天,如何向天下交代?


    這麽些日子,她在慈寧宮冥思苦想,連李衝等人也完全不知道她的心思,唯有今日,忽然就崩潰了,肆無忌憚的,把這一切,全在這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麵前表露了出來。


    心裏那麽緊張:他會支持麽?


    宏兒,長大了,他會怪責自己麽?


    從此,他的未來,便是流放到一個偏遠的地方,做一個沒有任何權勢的王子——但是,這並不表明他就安全了。


    因為,其他王子一旦做了太子,或者成了皇帝,便會防備你——想方設法地防備前廢太子,生怕他萬一東山再起。


    這是皇家的悲哀,永遠不可能有真正彼此坦率,彼此誠信的一日。


    如果今日自己把宏兒的一切剝奪了,他就真的安全了麽?


    日後,新太子或者新君,就能放過他,把他當做不存在了?


    她閉著眼睛,覺得非常非常勞累,非常非常痛苦。


    甚至看也不想看一眼對麵的那個人。


    他能做什麽呢?


    他比自己更加明白這一切的利害關係,所以,他才會一直無聲。


    隻有宏兒是興高采烈的:“太後,我真開心,以後天天玩兒,多好呀。”


    沒有人回答他,隻有擁抱他的那雙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摟著這個可憐的孩子——大人鬥法,孩子受罪。


    孩子還小,不明白今日選擇的意義。


    除非他真的遠遁,遠離皇權,否則,這一輩子,別想真正平平安安。


    他從孩子的肩頭看去,**的女人閉著眼睛,臉側在黑暗的一角,完全看不清她的情緒和想法。


    他忽然有些恍惚,痛徹心扉的感覺,當年,兩個人在陵墓前的那番爭論,言猶在耳。曾幾何時,弘文帝為了這個孩子,絞盡腦汁,病得奄奄一息也不肯放棄?


    年華似水,到了今日,就真的如此容不下這個孩子了?


    她固然是防患於未然,可是,如果不是他給她這樣的不安全感,她又何必如此防備?


    他內心紊亂,聲音卻很鎮定:“宏兒,不早了,先去休息吧。”


    “好的。”


    羅迦親自抱起他,來到隔壁的房間。孩子被他抱住,摟著他的脖子,被人極端的寵愛,所以,更是嬌嗔:“明日,我們去哪裏玩兒?”


    他將門關好,放孩子在**,親手給他脫衣服,柔聲道:“宏兒,如果明日是個好天氣的話,我又帶你去打獵。”


    孩子十分興奮:“明日我好想打一頭熊。”


    “好,我們就獵熊。”


    孩子躺下去了,白日玩得太高興,很快便熟睡了。羅迦聽了好一會兒他的呼吸聲,才熄燈,關上了厚厚的木門。


    出去的時候,夜風吹起,山林之間,嗚嗚的。


    他在門口停留了很久,還是進去。


    屋子裏已經熄燈了,她在黑夜裏坐在**,他隻是一種感覺。


    沒有任何人開口,他隻是無聲地走過去,在她麵前坐下。在黑夜裏,伸出手輕輕握著她的手。


    她微微動了動,抽出了手。


    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充滿了力量。她的身子微微側過去,倒在了牆裏麵,自始至終,都沒有再和他說一句話。


    忽然很痛快,非常非常的痛快——在他的心裏,他的兒子最最重要!現在,在自己的心裏,自己的兒子也最最重要!


    這豈不是扯平了?


    自己終於跟他扯平一次了呢!


    誰會一直為他著想呢?


    她在這樣如釋重負的心思裏,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仿佛無憂無慮一般,這幾日下來,真的一夢不醒,不不不,連夢都沒有做過。


    他還是坐在她身邊,一直守著,沒有離開半步。


    隻在冥思苦想裏,想著那個可憐的孩子。


    不做太子了,他真的就高枕無憂了?這可能麽?


    如此風雲變化,誰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芳菲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


    窗外竟然有陽光。陰風慘慘了整晚上的秋風都不見了。朝陽如火一般照射著晚秋的叢林,一掃屋子裏的陰霾寒冷氣息。


    她躺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眼睛,看那些發紅的朝陽投射在木頭的窗戶上。


    然後,聽得隔壁嘰嘰喳喳的聲音,孩子的笑聲比銀鈴更加清脆:“太後……太後,起床啦……”


    宏兒已經跑進來。


    她看著兒子穿得整整齊齊,坐起身,抱住兒子,先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才柔聲道:“宏兒,換回你的衣服好不好?”


    孩子看自己身上的小熊皮衣裳,帶子,軟鹿皮的靴子,驚奇地問:“太後,這不好看麽?”


    “宏兒聽話,換了吧。”


    孩子很少拂逆她的意思,見太後堅持喊換,便去換了。是他當天打獵的裝束,太子的便裝,已經被道士們洗得幹幹淨淨。


    他穿好了衣服,進來的時候,看到太後也換了便服。昨日所穿的熊皮衣服,鹿皮靴子,都整整齊齊地放在角落裏,折疊得一絲不苟。


    芳菲把他的衣服也都整整齊齊地折疊好。


    宏兒唧唧喳喳的說話:“太後,神仙給我做一個新的玩意,他說,早餐之前就會做好,一會兒就會給我了……”


    難怪,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原來是做玩具。


    孩子說話間,見她還是戴著眼罩,驚訝地問:“太後,你的眼睛還沒好?”


    她微微一笑,低聲道:“宏兒,別多問,我們該回去了。”


    孩子吃了一驚:“馬上就走麽?”


    “對。”


    “不告訴神仙?”


    “不要再去打擾他了。我們麻煩了他這麽久,已經很不好意思了。”


    孩子為難地搔著頭發:“這……太後,我們都不告訴他,他會不會難過?”


    “不會的。這裏的人自然會告訴他。宏兒,走吧。”


    她拉著兒子的手,然後,慢慢地取下了眼罩,和熊皮衣服一起放在一邊。


    宏兒驚喜地問:“太後,你的眼睛好了?”


    “好了,能看到啦。走吧,宏兒。”


    宏兒依舊依依不舍,可是,芳菲已經牽了他的手,走了出去。這還是她第一次走出這座道觀。在半山腰裏,四處都是茂盛的密林,被掩映其中,又在後山,平素,是人跡罕至,不為人知的。


    她的腳步稍稍放慢了一點兒,看錯落有致的建築物,雖然不大,但一應俱全。


    她走的是側門出去,因為這裏最順路。


    一路上,靜悄悄的,仿佛沒有任何人。但是,直到她們母子出了側門,就看到趙立和兩名侍衛等在門口。


    一見她,趙立又驚又喜:“太後,您和殿下都好了?”


    “都好了。可以回去了。”


    趙立興衝衝的,一名侍衛急忙跑過去,喊了一聲,駐守在周圍的侍衛立即跑了過來,護送著馮太後和小太子。


    這時,芳菲看到一個人過來,神態十分恭敬:“魏晨向太後和小殿下請安。”


    芳菲看他一眼:“多謝魏大人,這一次,可多虧了你。若不是你,我和小太子,差點落入了虎口。”


    “太後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臣下不敢居功。臣下前來,護送太後和小殿下回宮。”


    “不用了。趙立他們送我就行了。而且,這上山的路,也有捷徑。”


    魏晨遵旨退下,眾人上路。


    宏兒一邊走,一邊往回看,似乎想要看看“神仙”到底在哪裏。芳菲怕他暴露了行蹤,拍拍他的肩膀,“宏兒,你走快一點兒,不然,今日我們趕不回慈寧宮。”


    孩子無可奈何地跑到了前麵。


    這時,趙立才畢恭畢敬的:“太後,那天臣等失職,幸虧魏大人出現了……當時,我們都沒想到,竟然是魏大人打獵出現,魏大人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測……”


    芳菲淡淡一笑:“是啊,真是多虧了魏晨。”


    正是魏晨出麵,才能讓一眾侍衛呆在外麵,對外,隻宣稱是黑龍觀的道長救治了馮太後和小殿下。


    如果不是魏晨,誰能做到這一切呢。


    趙立低聲道:“太後,昨夜開始,北武當山林到處都有喊聲……”


    “什麽喊聲?”


    “我們去打探過,好像是陛下派人在尋您和小殿下。但是,我們沒有征得您的同意之前,所以一直沒露麵。”


    芳菲淡淡道:“沒事,我們回去了,他們自然不會找了。”


    她又問了趙立幾句,隻隨意聽聽,便吩咐眾人上路了。


    直到所有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羅迦才慢慢地從叢林裏出來。芳菲,她終究是連看都沒看自己一眼就走了——不認識一般,就如對待一個陌生人一般。


    她的性子就是這樣。


    所以,靜悄悄的,不辭而別,甚至那些熊皮衣服,都好好堆放在角落,就好像不曾有人穿過它們一樣。


    他置身在這空蕩蕩的群山裏,忽然覺得孤寂——前所未有的孤寂。比自己剛剛從陵墓密室裏走出來的時候更加的孤寂。


    那時,是因為習慣了,所以,不那麽痛苦。


    這一次,也是因為習慣——短短的幾天,已經完全習慣了那種熱鬧的氛圍,天倫之樂,自己最最關心,最最愛護的人,每日圍繞身邊,承歡膝下。


    如今,忽然消失無影蹤,那種巨大的空虛,才更加令人不可忍受。


    魏晨走下來,畢恭畢敬地站在他身邊:“主上,太後和小殿下已經離開了。”


    他點點頭:“你這幾日發現什麽消息沒有?”


    “陛下已經派了許多人在尋找他們。是從昨夜才開始找的。昨晚到今早,很多侍衛分頭出動,幾乎尋遍了北武當的每一個角落。昨晚五更的時候,還在前麵十幾裏處經過。”


    羅迦沒有再問下去,隻抬頭看看頭頂,太陽快要升到樹梢上了。一陣寒氣襲來,方看到漫山遍野發黃的葉子。


    真的快要到冬天了。


    芳菲母子這一回去,究竟是冬天還是春天?


    他憂心忡忡,隻背著手,踱步往前走。


    當芳菲回頭的時候,掩映在叢林之中的黑龍觀已經一點都看不到了,仿佛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曾有過這個地方一般。


    她收回目光,覺得一切都很迷離。太陽已經到了頭頂,已經是中午了。


    宏兒滿頭大汗跑在前麵,芳菲喊住他。母子倆牽著手,孩子忽然想起什麽,小聲地問她:“太後,你這一次有看到神仙了麽?你覺得他帥不帥?”


    芳菲頓了一會兒:“哦……沒有……當時,我的眼睛一直不好,看不真切。”


    “呀,真可惜啊!”


    孩子好生遺憾:“太後,你看不到真是太可惜了,神仙好帥的……你不是一直很想見他的麽?這幾天偏偏你的眼睛又不好,真是太可惜了……你要是看到了他,肯定會喜歡他……”


    芳菲微微一笑:“現在看不到,以後也能看到啊。沒關係,我已經認得他的聲音了。”


    “太後,他以後真的會一直教我念書,打獵麽?”


    芳菲頓了頓,“也許吧!到他教你念書的時候,也許,我就能真正見到他了。”


    “我們不感謝他麽?”


    “他們是道長,是出家人,施恩不圖報的,不用感謝。”


    孩子驚奇地問:“神仙真的也是道長?可是,他看起來,跟道長爺爺不太一樣耶……”


    芳菲十分肯定的:“他肯定是道長!是出家人!隻有出家人,才會有那樣長的白發。我問過他,他的確是黑龍觀的道長,已經很老很老了,所以,對任何人都充滿了關切,憐憫。”


    “可是,我覺得他最喜歡我,對我最好呢!”他悄悄地,拉著她的手,“太後,有時,我覺得他比父皇還好……”


    芳菲微微一笑:“你父皇是因為忙碌;而他們出家人沒事幹,整天念經拜佛。”


    “可是,我沒看到他念經耶。”


    “他是道士,念的道德經,或者法華經之類的,反正,他就是一個道士!”


    “真的麽?”


    “真的。出家人慈悲為懷,這是他們的教義。他們畢生追求的目標。回去後,若是有人問起你,你便說,是一個老道士救了我們就行了。”


    孩子哪裏知道大人話裏的意思?而且,太後說長頭發白頭發的就是道士,而且,那個神仙,也的確是有點像道士的打扮,他當然便信以為真。


    芳菲笑眯眯的:“宏兒,我今天才明白了,原來,你說的神仙,就是老道長。”


    “太後,他很老麽?要道長爺爺那樣的才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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