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底痊愈?頭上的那些傷痕都還在呀。


    “陛下,多謝你惦記。不過,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太後……”弘文帝欲言又止。


    “陛下有話不妨直說。”


    “這一次,宏兒需隨朕回平城……”


    這是芳菲知道的,也是大臣們討論得出的結果。甚至她自己也是完全首肯的。現在的宏兒,已非往日孩童。他已經足夠大了,回了皇宮,也不會哭喊生病了。而且,她連陪同孩子回去的人選都安排好了。


    這些,都是已經敲定的事情。


    但是,她的心思卻慢慢地發生了變化。


    “太後……”


    “陛下……”


    二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又同時住口。


    “太後,你先說。”


    芳菲淡淡一笑,聲音很輕:“陛下,我是有一事相求。”


    她的態度太過慎重其事,弘文帝一時拿不準,有點不安,徑直地問:“何事?”


    芳菲竟然也沒法順利開口。此事,實在是太過艱難,不好啟齒。


    弘文帝心裏竟然是緊張的,也沒問下去。


    如果她如此慎重其事,那麽,就證明她要求的事情,是非常非常艱難的——而且,她說的是“相求”!


    以彼時馮太後的身份,到底有什麽需要相求他人的?


    屋子裏,是一陣非常難堪的沉默。


    芳菲的心裏也砰砰砰地直跳。在這個根本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時候,腦子裏隻有一個人,一個瘋狂的念頭——那是她根本不曾看清楚的人——那頭銀灰色的頭發。一個神仙一般虛幻的人物。


    所有的一切瘋狂,仿佛點燃了身子裏沉睡已久的所有熱情,無所畏懼的那種一往無前。一切,都不是那麽重要了。


    要逃離某一個桎梏的念頭,自從兒子出生後,她便一直壓抑著,到後來,逐漸地就徹底淡化了,隻是往前衝,往前衝,按照皇家的規矩,殘酷的生存法則,為兒子披荊斬棘,穩固地位……


    到如今,方覺得一切都很虛幻。


    不,自己不能讓兒子回到平城。一旦回到平城,自己的一切希望都會落空。一切的打算,一切可能的,哪怕是渺茫的幸福,都可能從此煙消雲散。


    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氣,聲音非常平靜:“陛下,我想為宏兒爭取臨近青州邊境的那片封地。那裏,是先帝給我的封地,我可以把它轉給宏兒……”


    弘文帝的腦子裏嗡的一聲,眼睛睜得越來越大。


    封地?這是什麽意思?太子在東宮,自然有封地。但是,馮太後,她竟然開口要給兒子求得封地。


    而且,臨近青州的那一片地,並不肥沃,唯一的優勢,就是跟她的封地能夠連接起來。


    他定了定神:“太後,你這是什麽意思?”


    話已經說開了,就沒什麽好支支吾吾的了,芳菲幹脆一鼓作氣:“陛下,我想帶著宏兒去那邊的封地。”


    弘文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良久,才沉聲道:“你是不想讓宏兒回到平城!”


    “我的確不希望他回去!我離不開宏兒。”


    弘文帝臉漲紅了,微微憤怒:“芳菲,你太自私了!你有沒有為宏兒想過?他是太子,他如果永遠不回平城,那臣民們會如何猜測?就因為你離不開他,所以,一輩子也不讓他回去?”


    “他可以不是太子!”


    弘文帝心裏一震:“你說什麽?”


    “陛下,我覺得宏兒並不適合做太子。”


    他咬牙切齒:“馮太後,你知道你這話會有什麽後果?宏兒,他是你的孩子!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就因為他是我的孩子,我才知道,他不適合!他根本不適合做太子。”


    他冷笑一聲:“馮太後,你已經完全超越你的本份了。先帝是讓你輔佐教育太子,而非讓你決定誰才是太子。”


    芳菲還是心平氣和的:“我隻是認為,宏兒可以有別的更好的生活方式。”


    “什麽叫更好的方式?跟你去青州?”


    “至少比在這裏更好。”


    弘文帝站起來,怒不可遏:“馮太後,你說,朕哪一點對不起宏兒了?竟然讓你說出這樣的話來?”


    “陛下,你有的是兒子,不怕沒有繼承人。何必一定要宏兒做這個太子呢?”


    弘文帝氣得渾身發抖:“你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你說,宏兒有什麽錯?朕為什麽就要廢黜了他,不讓他做太子?”


    “是我不希望他做太子。”


    “你不希望就不讓他做?馮太後,你有什麽權利這樣不負責任?太子儲君,國家根本。就憑你一時意氣,想他做就讓他做,不讓他做就不做?”


    “不是我想他做!你知道,我從未希望宏兒做太子。”


    “遲了,太遲了!朕記得,當年立宏兒的時候,你也沒及時反對。馮太後,現在你才不讓宏兒做,不覺得自己很假惺惺的?”


    她也冷笑一聲:“對,我就是忽然不想讓他做了。”


    弘文帝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態度忽然放緩和了一點兒:“芳菲,你是不是這次受傷,摔壞了腦子?”


    摔壞了腦子?


    他是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如果馮太後死了,他弘文帝才能真正放開手腳,獨攬天下,不是麽。


    “陛下,你的繼承人夠多了,不差宏兒這一個。”


    “馮太後,你不要太過分了!”


    她冷笑一聲:“我過分?今天又變成我過分了?陛下,你就不要再假惺惺的了。”


    “朕哪裏假惺惺了?”


    “睿親王!你知道睿親王是什麽意思?你的祖父是睿親王繼位的,先帝在成為太子之前,也是睿親王;到你這一代,就沒有睿親王了;如今,你立下了一個睿親王,你還問我是什麽意思?”


    他冷笑:“原來,你是妒忌!馮太後,真想不到,你也是這樣雞腸鼠肚的人。”


    芳菲已經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而絲毫不覺得驚奇了。他能立睿親王,卻不讓別人妒忌。他明明已經向群臣向天下明示暗示,小太子的地位並非那麽牢不可破了,還在這裏假惺惺的斥責自己不應該想多了。


    心裏對弘文帝的惡感,又增加了一成,幾乎快到頂點了。


    “陛下,我絕不會讓宏兒繼續做這個太子。”


    “你憑什麽?”


    “我憑什麽?就憑他是我的兒子!”


    弘文帝後退一步,臉色慘白。


    她站起身,“陛下,你請回吧。今日之事,希望你回去好好考慮。至於借口,我已經幫你想好了:宏兒生性頑劣散淡,不是太子的最好人選;甚至有必要的話,我還有其他很好和合情合理的借口,決不讓你背負任何的壓力。明日,我會給你一份詳盡的方案……”


    弘文帝氣得嘴唇直哆嗦:“馮太後,你不要太過分了!”


    這是過分麽?對!她知道,自己不但是過分,而且,若是其他皇太後如此,說不定,早被皇帝殺了。


    但是,她現在已經無所顧忌。無欲則剛。怕什麽呢?一輩子再迂回婉轉,如何是個頭?


    “陛下,我隻想帶著宏兒好好過幾年清淨日子。我累了,我再也不想呆在這個地方了。什麽國家大事,什麽北國前途,我統統沒有興趣了。而宏兒,我唯一的心願是他長命百歲。你弄了個睿親王,擺明了是對宏兒不滿意了,你應該記得你自己,三皇子和你爭皇位的時候,你是什麽心態?我不想宏兒重複你的老路,日後,父子相殘。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陛下,你就不要逞一時之氣了……”


    宮廷裏,從未有人如此說話!


    就如一切的開誠布公,如一切的凡俗之人。


    就如從沒有人變法,她就要變法改革一般。


    弘文帝但覺自己的拳頭已經緊緊捏起來,骨骨地作響,仿佛看到一頭猛虎向自己撲過來,齜牙咧嘴的。


    從國家大事到李奕,如今,又到了兒子!


    竟然連兒子做不做太子,她都要徹底決定。


    她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


    弘文帝冷笑一聲:“馮太後,也許你忘了,我們北國的第一基本國策是什麽?”


    芳菲心裏一震:立子殺母!


    從漢武帝那裏學來的立子殺母。母壯子弱;年輕寡居的皇太後,在無上的權利,無上的享樂麵前,女人,就會變得無上的驕奢**逸——這是70歲的漢武帝臨死之前的感歎,為了不讓自己戴綠帽子,斷然殺掉了22歲的新寵勾弋夫人。


    70歲老翁和22歲紅顏;其間,他享用她的清純**,她生下他的兒子;為了怕她後來被別的男人ooxx,他幹脆提前殺了她。


    男人的強權邏輯就是這樣,而且,漢武帝因此,受到曆代北國皇帝的超級推崇。


    弘文帝已經殺了一個“母”了,但是,能忽悠天下人,卻不能忽悠他自己。


    他清楚地知道,宏兒的將來,北國的天下,最大的危險在哪裏。


    芳菲坐下去,又站起來,嗬嗬大笑,不可抑止。


    弘文帝隻是憤怒地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但覺眼前這個男人,徹底的陌生。


    “陛下,這一次,我非帶宏兒走不可。至於太子,請你讓睿親王做。如果不成……”


    弘文帝狠狠瞪著她:“如果不成呢?不成你就殺了朕?”


    她神秘一笑,沒有跟他繼續鬥下去。


    這絲笑容,那麽熟悉。弘文帝一怔,仿佛眼前的迷霧逐漸地在散開,那個猛虎一般的人物,忽然變了,變成了眼前這個一身素潔衫子的普通女人。


    她神色憔悴,容顏毀損。


    不過是一個普通女人而已。


    猛虎,女人,到底哪一個才是她呢?


    “馮太後,請你自重。日後,請不要再隨意說出這樣的話來了。你就算再恨朕,也請你替宏兒想想。”


    她微微不耐煩了:“請不要開口閉口提宏兒。陛下,你要麽殺了我,要麽不讓宏兒做太子!你隻有這兩條路!”


    弘文帝張大嘴巴。


    但覺這個女人,越來越陌生。


    這一刻,她完全不是馮太後,不是昔日那個縱然再多事情,也不明擺在臉上的馮太後了。就連自己殺了李奕,她也隻是暗自憤怒,不曾和自己放到台麵上爭吵;可是,現在為了孩子,她徹底拋開了一切的風度,太後的儀態,完全如一個潑婦,市井小民一般。


    他覺得不可理喻,轉身就走。


    芳菲怎會不去平城呢?先帝在的時候,她日日都住在立政殿。但是,先帝死了,她從此留在北武當,從未再返回過平城。


    縱然是因為宏兒,也從未回去過。


    當然,就更不會因為自己回去了。


    “父皇,這次,我們能不能勸說太後回去呢?”


    弘文帝搖頭,這是不可能的。當年宏兒生病了她尚且不回去;更何況現在,兩人已經是如此尷尬的處境。


    馮太後,決無可能回去。


    宮女們已經在通報了:“陛下駕到……”


    芳菲本來已經洗漱了,隻等兒子回來便休息。忽然又聽得弘文帝帶兒子回來。她坐在椅子上,弘文帝已經大步進來。


    “太後,您吃飯沒有?你看,父皇送了好多膳食呢……”


    一名太監提著食盒,都是宏兒自己選的,認為太後最喜歡吃的東西。


    芳菲淡淡地看一眼:“多謝陛下。”


    弘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的燈火太過黯淡。現在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和傍晚時所見,有很大的不同:疲倦,深刻的疲倦。


    她就那麽坐在椅子上,意態闌珊,仿佛是一個走了很久的路,已經疲倦到了極點的人。


    “太後,這些傷藥,都會父皇給您的,父皇說很靈的,宏兒給您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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