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看著通靈道長的眼光,一點也沒有躲閃,淡淡道:“朕命都不憚拿來賠她,還怕別人的風言風語?”


    “!!!!”


    “道長,朕多謝你救了她。這次,她若能醒來,朕保證,一輩子都不會再令她受到任何的傷害了。”


    道長無言,默默地退下。


    君命難為!


    什麽叫君命難違?此時,還有誰能阻擋弘文帝呢?


    弘文帝親自關了門,宮女們,太監們,禦醫們,全部都在門外守著。屋子裏,頃刻間徹底安靜下來。


    弘文帝慢慢走到孩子麵前,孩子還蜷縮在軟椅上,身上蓋著小被子,睡得正熟。弘文帝看著孩子疲倦的眼神,這些天來,不止大人,孩子也倦了。因為,他比大人更加不分晝夜地守在太後身邊。


    除了小孩子,誰能最最害怕母親的生死不明呢?


    弘文帝伸手抱他。孩子醒了,揉揉惺忪的眼睛:“父皇……太後醒了麽?”


    “好孩子,就快醒了。我們先休息,等宏兒一覺醒來,太後就醒了。”


    弘文帝柔聲安慰孩子,將他的外衣脫掉,抱了他放到芳菲身邊。孩子非常開心,小手緊緊抓住太後的手,覺得那麽溫暖,然後,看父皇也躺下來。


    弘文帝滅了燈,孩子在被窩裏悄悄地說話:“父皇,道長爺爺說,太後明日就可能醒來呢。”


    “宏兒,太後肯定能醒的,一定能。”他頓了頓,才說,“宏兒,太後好了後,你最想做什麽?”


    孩子小小的興奮起來:“我想和太後去銀月湖邊玩兒,還要打獵……”


    “好,等太後一好,父皇就帶你們去玩兒。父皇還會帶你們去北武當山下一個好玩的地方,親手做烤羊肉給你們吃……”


    “真的麽?”


    “真的!!”


    弘文帝不知是在回答兒子,還是在回答自己的心:“宏兒,父皇以前錯過了許多事情,在好多事情上都猶豫不決。你記住,日後你做了皇帝,什麽事情都要當機立斷……”


    “父皇,什麽是當機立斷呀?”


    弘文帝想了想才回答:“就比如,如果你們想去打獵,父皇就該陪著你和太後,不怕別人的議論和流言蜚語。”


    “為什麽父皇陪著太後和宏兒,就會有流言蜚語?”


    弘文帝答不上來,也無法回答,良久,才微微一笑:“宏兒,以後不會有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孩子還是不明白父皇的意思,但是,卻沒法繼續問下去,因為父皇已經開口了:“宏兒,好好睡吧,睡吧。明日早上你醒了,就真正能看到太後醒了。”


    孩子充滿了希望,依偎在太後的身邊。有時,太後烏黑柔軟的頭發垂下來,掃在他的麵頰上,他也不移開,很快便甜蜜地進入了夢鄉。


    弘文帝卻徹夜難眠。


    這些天,他從未真正安寢過,眼睛在黑夜裏睜得十分血紅。心裏卻奇異地平靜而鎮定。因為,他甚至能感覺到懷裏女人溫暖的身子和溫暖的氣息——這幾日,竟然是人生裏最最甜蜜的日子。


    他在黑夜裏柔聲道:“芳菲,以後,我們再也不賭氣了,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他。


    “芳菲,以後你想做什麽都行。就像以前一樣,無論你要做什麽,我都支持你,好不好?我是弘啊……是你的弘!你忘了麽?”


    忘了麽?也許沒有吧。


    他在黑夜裏,前程往事,曆曆在心。逃亡的少女,回來診治自己的少女,被打入冷宮終日哭泣等死的少女……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的等死,病入膏肓。


    他悚然心驚,兩個人之間,錯過了多少的美好情誼啊!


    當初送她出冷宮的時候準備的金匣子。


    這些,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淡忘的呢?


    他忽然興奮起來,立即起身出去。孩子感覺到了他的離開,驚訝地小聲問:“父皇,你為什麽要走呀?”


    小小的孩子,因為太多的害怕,也變得那麽**。弘文帝停下腳步,轉身回去摸摸兒子的小臉,柔聲道:“宏兒別怕,父皇出去給太後拿一個東西,馬上就回來。”


    孩子這才放了心,看燈光再次亮起。他等著,不一會兒,父皇就回來了。


    他驚訝地看著父皇拿著一個極其漂亮的匣子,打開,裏麵金燦燦的。


    弘文帝來到**坐下,見兒子也坐起來,就拉了被子替他捂好。孩子驚奇地問:“父皇,你拿金子幹什麽?”


    他也微微興奮:“這是給太後的。”


    “為什麽呀?”


    弘文帝笑起來:“宏兒,你猜猜,父皇認識太後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快15年了。”


    “這麽久了啊?”


    弘文帝興致勃勃的:“是啊。那時,太後才十八歲呢。每天穿一件白色的衣服,非常漂亮……哦,宏兒,父皇從未見過比太後更漂亮的姑娘……”


    孩子急忙點頭:“是啊是啊;我也覺得太後很漂亮。”


    弘文帝笑眯眯的:“太後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長大,她剛剛到外麵吃飯的時候,連要付錢都不知道……”


    孩子驚奇地問:“真的麽?”


    “真的。太後第一次出遠門,父皇給她準備了許多金子。但是,她在路上就和一位叫安特烈的王子把金子弄掉了……後來,到她一個人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在外麵吃飯,住店,都需要金子……”


    “安特烈王子?父皇,我知道這個人。太後給我講過。太後說,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太後說,安特烈王子現在和他的族人,占據了北部最廣大的草原,雪山……”


    “是啊。父皇也好久沒見到安特烈王子了……哦,不,宏兒,安特烈現在是國王了,不是王子了。”


    孩子追問:“太後不知道吃飯要付錢,那麽,誰給她付錢呢?”


    弘文帝臉上滿是笑意:“當然是父皇了。父皇知道後,就悄悄地給她準備了許多金子,放在一個匣子裏,這樣,她每次出門的時候,就會有金子用了……”


    孩子覺得不對勁,不該是先帝爺爺準備的麽?


    但是,他可不會和自己的父皇作對。因為,親眼看到父皇拿出匣子呢。


    “宏兒,等太後醒了,我們就一起下山玩兒。到時,太後就會給你買許多好東西。現在,她已經有許多金子了,想買什麽都可以……”


    他和兒子說話,眼裏卻滿是昔日溫柔的場景,一幕一幕,是穿著淡綠色衫子的芳菲,是穿著白色衫子的芳菲,是穿著烏黑衣裳,馬尾巴高高紮起來的芳菲……是太子府裏充滿溫柔情意,給自己摘板栗的芳菲。


    “宏兒,你吃過栗子麽?”


    “吃過。那個有毛刺,很難弄耶。太後說,我們吃的是剝好的栗子。冬天的時候,我最喜歡吃熱乎乎的炒栗子啦。”


    “嗬,父皇也喜歡吃。有一年,父皇生病了,想吃栗子,太後就去幫我摘了許多……”


    孩子在黑夜裏靜靜地聽著,從被子裏看著父皇的眼睛,那麽明亮,那麽溫存,那麽充滿了力量——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父皇這樣呢!


    弘文帝卻談性甚濃,“當年,都是太後親自照顧父皇,每天都做許多好吃的,白切雞,豬肝粥,各種各樣的糕點……還有拔絲蘋果,宏兒,父皇很早就吃過了……”


    孩子好生驚奇:“真的麽?”


    “當然了!”弘文帝的語氣甚是驕傲:“宏兒今日吃過的一切,以前太後都為父皇做過。是先帝爺爺後來不許,她才沒有繼續做的……”


    “為什麽先帝爺爺會不允許?”


    弘文帝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心裏壓抑的憤怒,委屈,被掠奪的痛苦——正是這樣的蹉跎歲月,自己的錯誤,父皇的錯誤……自己一步退讓,父皇一步緊逼——然後,一切便不同了!


    一輩子的歲月,便蹉跎了。此後,一步錯,步步錯,終於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看著懷裏的女人,內心的痛苦,簡直難以抑製,仿佛一座活躍的火山,馬上就要爆發了。事到如今,自己竟然隻有一個人可以傾訴——隻能對自己的兒子傾訴!獲得小小的安慰,小小的支持。


    世人的目光都可以置之不理。


    隻是希望兒子能體諒自己。


    第一次如此急切地希望爭取同盟——爭取兒子的同情和憐憫和理解。


    弘文帝,曾幾何時,到了如此脆弱的地步?


    “父皇,先帝爺爺為什麽不允許啊?”


    孩子還在追問。他卻無言以答。


    許久,他才問:“宏兒,若是日後,父皇都和太後這樣……你,會同意麽?”


    孩子驚奇極了:“這……父皇,當然!宏兒希望父皇和太後一直這樣要好。”


    童言無忌啊,童言無忌!


    弘文帝如釋重負,淚如雨下。隻撫摸兒子的頭,柔聲道:“宏兒乖,好好睡覺吧。你醒了,太後就醒了。”


    孩子也察覺了父皇臉上的痛苦之色,沒有再問下去,他也困了,打著嗬欠,一會兒就睡著了。


    萬籟俱寂。


    隻有身邊的女人和孩子。


    弘文帝在黑夜裏,忽然情難自禁,伸出手去,緊緊地,緊緊地將女人抱起來,讓她全部躺在了自己的懷裏。


    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看得那麽分明,她側身躺在自己的懷裏,感覺不到呼吸,但是,身子是溫暖的。甚至她身上那種輕薄的柔軟的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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