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裏。\\


    已經進入了冬天,外麵是連天的大雪,屋子裏的火爐裏,木條燃燒時散發的清香,縈繞一室。不時“蓽撥”一聲。


    芳菲站在窗戶邊,看雪花一片一片地粘連在木格子的窗上,然後,紛紛揚揚地飄落地上。


    一陣一陣的涼意,但是,她並未在意。


    張孃孃走過來,悄然將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太後,這裏太冷了,關了窗戶吧。”


    她點點頭,張孃孃關了窗戶。


    外麵傳來通報聲,說李衝求見。她生病許久以來,都不曾見過外臣。李衝縱然是在慈寧宮行走的內務府秘書令,她也不曾接見過一次。


    今日,她依舊不想見。


    李衝沒法,隻托人送來一個折子。


    折子是張孃孃親自去拿進來的。


    芳菲展開,看了看,臉色不改,又合上。


    眾人當然不知道是什麽。芳菲又拿起看了幾眼,心裏,不可能沒有絲毫的震動。但是,她還是沒有表露任何的意思,隻把折子扔在火爐裏,一股青煙冒起來,火勢加劇,很快便化為了灰燼。


    好一會兒,才聽到外麵的歡聲笑語:“太後,太後,我們回來啦……”


    這是素日聽慣了的,此時,卻心裏一抖。


    “我們回來啦”——


    一個女人的一生,最大的幸福是怎樣呢?在家裏做好飯,在整整齊齊的環境裏,聽著孩子,丈夫的呼喊:“芳菲,我回來啦”、“媽媽,我回來啦……”


    這難道不是最好的?


    可是,她竟然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幸福——和羅迦曾經有過兩次這樣的機會,但是,都錯過了。兩個早逝的孩子,沒有給她如此正大光明的機會。


    也沒讓她養成這樣的習慣。


    真的到了,卻已經忘記了真正的愛一個人,愛一個家,該是怎麽回事了。


    宏兒蹦蹦跳跳的進來,“太後,太後,今晚是拔絲蘋果吧?父皇想吃呢。”


    她笑起來,拉住兒子的小手:“是你想吃吧?”


    “真的是父皇想吃啦,父皇的手臂長了一個癰,很疼的啦……”


    她吃了一驚,看身後笑盈盈的弘文帝。


    弘文帝若無其事的:“沒事,芳菲,沒事,宏兒都給我治好了。”


    她淡淡地看了看他的麵色,沒發現什麽異常,就沒再追問下去。


    很精細的一桌飯菜,宏兒吃得非常開心,不停地給父皇夾菜,給太後夾菜,把他們的碗都堆得小山似的。


    飯畢,孩子被叫去休息。他倒也聽話,很乖地走了。


    二人相對,默然無語。


    整整半個時辰過去了,都沒有人開一下口。整個的時光,就在這樣的默默相對裏流逝了。


    弘文帝隻是看著角落,看那些收拾裝點好的雜物。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芳菲,這是真的要走了。


    但是,她在等他先行離開——帶著宏兒先走,先回平城。


    不然,她沒法當著兒子的麵,不辭而別,永遠離開他。


    許久,她的眼神十分暗淡:“陛下,你們決定了回平城的時間了麽?”


    弘文帝的聲音很奇怪:“早已決定了。”


    “還有多久?”


    “大概還有半個月吧。”


    他輕描淡寫的:“芳菲,你身子也不好,再休養半個月也是好事。”


    她沒做聲。慈寧宮,到處是他送來的補品,人參,靈芝,燕窩……各種各樣的補品應有盡有。


    “芳菲,你放心,但凡你提出的要求,我都會答應。這些日子,你就盡力養好身子,什麽都不要管,什麽都不要操心。”


    她淡淡的:“我能有什麽好操心的?倒是陛下,需要保重身體。”


    他在椅子上伸著腿,環顧四周,目光如宏兒一般,習慣性地尋找那兩隻波斯貓,但是貓咪不見了,再也見不到了。


    死去的貓和死去的心一樣,都是再也活不了的。


    他忽然覺得非常沮喪,渾身失去了力氣,但是,依偎著的椅子那麽暖和,就如一個人的拐杖,畢生隻能倚仗自己的拐杖,離不開,也逃不了了。


    他笑起來,有氣無力的:“芳菲,今天我特別開心。”


    她沒有做聲。


    他挽起自己的袖子,隨意看了看:“你知道麽?宏兒,他為我治病。是這孩子啊……他懂得孝順我了……”


    芳菲凝視著他滿臉的笑意,隻是眉梢眼角間,都帶了無限的疲倦和滄桑之意。


    老了麽?累了麽?


    這些年,誰人不曾老去?誰人不是精疲力竭?


    他還是興致勃勃的:“芳菲,我真的很想給宏兒最好的……”


    天下什麽是最好的呢?太子之位?皇帝之位?九五之尊的寶座一輩子?


    “我希望這一輩子,他都能有父親母親的愛!”


    她微微憤怒,卻沒有表現出來。


    他凝視著她,很久很久。猶如困獸之鬥,還在做著最後的努力。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哪怕隻是微弱的僥幸……但是,僥幸就是僥幸,絕對無法成功。


    心裏忽然那麽軟弱——自己豈能告訴她?


    不止是宏兒需要父愛母愛,自己也需要——需要父子之間的天倫之樂,需要夫妻之間的和睦相處,需要一個穩定甜蜜的後半生……


    這些,是自己追求了前半生,都沒求到的——也或許,前半生,自己在捍衛其他權益的時候,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把這些全部放棄了。


    他有些恍惚:“芳菲……芳菲……我真想回到過去……那時,你總穿藍色的衫子……不對,有時穿黑色的袍子……還穿過紅衣服……是到了太子府時才穿的,都是紅衫子,我最喜歡看你穿紅衫子了……”


    過去?誰能回到過去?


    “我真想回到那個時候……那時,你才二十歲呢。如果那時,我堅持一點,我們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芳菲,我真的很後悔,一直都很後悔……”


    如果那時堅持要娶她!


    如果後來堅持再等一些歲月!


    人,就是缺乏在不夠堅持。


    所有的成敗,哪怕走了已經99步了,但是,大多數人,也總是在最後關頭,徹底把自己放棄了。


    所以,人生裏才會出現那麽多的失敗和遺憾。


    弘文帝是第二日早上啟程的,隻帶了幾名侍衛,微服出去。


    沿途走過,大雪封山。往常原本一日的路程,此時需要兩三日。他一路上看兒子和芳菲打獵經過的所在地——冬日寒冷,熊瞎子都躲藏起來了。


    他們要在樹洞裏躲藏很久,直到把渾身的脂肪消滅完,才凶狠地出來覓食。


    還有老虎,也都開始憔悴枯瘦了。


    弘文帝一邊看,一邊走。


    黑龍觀,終於近在眼前。


    這裏,就是芳菲母子摔下山崖被拯救的地方。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自己為什麽就沒注意到呢?孩子從小到大的關愛,芳菲一次次的絕境,甚至這一次的中毒——若非那個陌生人一再的出手,芳菲,她還能有性命麽?


    他佇立在道觀的門口。


    早有小童迎上來,見是皇帝大駕,嚇了一跳,急忙跪下去:“參見陛下。”


    然後,長老們,道士們,都迎出來。


    弘文帝看著那個老道——真的是鶴發童顏。跟通靈道長不同,他顯得年輕一些,整個人看起來很精神,很仙風道骨。


    但是,那是一種直覺。


    這不是神仙——不是宏兒口裏的神仙。


    他來,為的不是追尋什麽真相——隻是一次感謝。


    感謝什麽,隻有他自己最清楚。


    侍衛送來禮物,兩擔厚禮。


    “這是給黑龍觀的賞賜,多謝你們救了太後和太子。”


    老道急忙還禮:“這是貧道等人分內之事,不敢領受陛下厚意。”


    弘文帝的眼神一一掃過屋子裏的眾人。黑龍觀裏人並不多,而且,幾乎都是長者,每一個人都符合宏兒口裏的神仙——但是,每一個人都不神似。


    他心裏隱隱的失望,又隱隱的輕鬆。


    就是他們救了芳菲麽?


    是也好!


    是他們也好!


    直到走的時候,他都在認真地查看,幾乎沒有放過黑龍觀周圍的每一個角落。但是,沒有!沒有任何可疑之人和可疑之色。


    一切都顯得那麽正常而坦蕩。


    隻是,自己當日所見之人呢——那個戴著鬥笠,穿著蓑衣,銀灰色頭發之人呢?


    不,他不在這裏。


    他不在黑龍觀的任何道士裏麵。


    弘文帝非常失望,又非常疲倦,仿佛尋覓了許久的人,許久的一種迷惑,到了緊要關頭,卻怎麽都解不開這個謎局。


    他心裏忽然一動,問道:“當時太後和小殿下住在哪裏?”


    老道帶他去參觀。


    禪房花木深。


    那是一大間非常雅致的房子,又隔開成一大間和一小間。兩個房間裏都有火爐,看樣子,是新修不久的。尤其是小的哪一間裏麵,有熊皮的衣裳。


    弘文帝伸手摸了摸,想起兒子帶回來的幾塊熊肉。


    熊肉的味道比鹿肉還好,宏兒覺得好吃,所以,道長爺爺就讓他帶幾塊給自己——可是,為什麽怎麽看,都不像陪在自己身邊的這個老道士所能做出來的?


    他忽然問:“老人家,您喜歡吃熊肉麽?”


    道長笑起來,“回陛下,貧道對肉食都無甚興趣。不過,偶爾也吃點熊肉。”


    道長的話,無懈可擊。


    但是,聽著怎麽都覺得不是那麽一回事。


    弘文帝又道:“多謝你讓宏兒給朕帶回來的七塊熊肉。”


    “多謝陛下還喜歡。”


    弘文帝更是吃驚,當時,宏兒帶回來的是5塊熊肉,並非是七塊。他仔細地查看過,正是新鮮獵獲的熊瞎子身上的五大塊。當時,才剛入秋,正是熊瞎子吃得最最肥胖的時候,這時候的身形,體重,幾乎是開春時瘦骨嶙峋的一倍還多。


    出家人不打誑語。如果是這位道長送出去的,他沒理由記不得是5塊!


    但是,弘文帝此外也找不出任何的破綻,隻是一個人停留在這間屋子裏。好一會兒,他去**坐了坐——是改良的炕頭,下麵是爐火,整個室內,非常溫暖雅致。仿佛是為了專門迎接女眷似的。


    然後,又有許多的經卷,經書。


    他拿起一本法華經,隨手翻了翻,又放下去。


    然後,又去到那間小屋子。


    這一看,更是大吃一驚。但見裏麵好幾樣小玩意,都是小孩子喜歡的。


    他吃驚地問:“道長,你們這裏的道童也玩兒這個?”


    “回陛下。這可不是小道童們玩的。是當初小殿下來這裏,貧道見他幼稚可愛,天生仁孝,隨手給他做著玩兒的。”


    弘文帝半信半疑,這個老道士,他會做這些?


    他真想馬上讓他做幾樣來試試,驗證一下真偽,可是,想了想,還是作罷。


    尤其是地上的那種小鹿皮的靴子,軟軟的。他曾經見兒子帶回來一雙,但是,這裏還有兩雙是大人的,顯然一雙是男人穿的大靴子,另一雙,卻是屬於女人的。


    屬於女人的靴子!


    他心裏一抖。


    拿起來一看,靴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而那尺寸——剛好是芳菲的!


    是芳菲才能穿的尺碼。


    別說他不知道女人的腳,不知道女人的尺碼——別的女人,他的確不知道,無論是什麽級別的妃嬪,都不能進出他的寢宮,而是他去她們的宮殿,每次都是隻有上半夜,或者僅僅是一兩個時辰,從不同床共枕到天明。


    但是,芳菲!


    芳菲!


    幾乎在太子府的時候,他便知道她的尺寸了——她穿多大的鞋子,穿多大的衣服,讓太子府的繡娘們如何給她做。


    他統統知道。


    更何況,她懷孕的時候,他曾照顧她幾個月,尤其是她臨盆的前一個月,他幾乎每天守在她的床榻,有時她會微微抽筋,他便會給她揉捏。


    如此,豈能不知道她的尺寸?


    這裏的老道士,難道知道她的尺寸,給她做好了鞋子,等著她去穿?弘文帝覺得沒來由的恐懼——這不是李奕!


    不是!


    若是李奕,若是妒忌,自己還有一個明確的目標,知道如何對付敵人——如何去恨,如何去殺了!


    可是,這個人,卻是那麽虛無縹緲的。


    甚至不存在的——甚至連“奸情”都無法構成。


    甚至他在宏兒心目中還有那麽崇高的地位——神仙!


    神仙爺爺啊!


    弘文帝的手一抖,靴子掉在地上。仿佛一個無形的敵人,早已在自己周圍徘徊了許久許久,自己卻完全不知道。


    甚至連敵人的樣子,連敵人的出手,連敵人的蹤跡,都無可尋覓。


    是因為如此,芳菲才執意要走的麽?


    但是,這一次,他已經不敢懷疑了——仿佛一種極其重大的壓迫,如石頭一般阻礙在心底,逼得他無法呼吸,無法舒展。


    甚至無法再呆下去,無法再去追查一切的真相。


    腦子裏一遍一遍地閃過那個戴鬥笠的人——銀灰色的頭發!真正的銀灰色啊!


    但是,這個老道不是!


    這個白發的老道是蒼老——是真的老年人。


    而那個銀灰色的人——是強盛的,仿佛無形之中一股巨大的氣場,隱隱的,睥睨天下,縱橫江山。


    一個道士,豈能有這樣強大的氣場?


    這一次的黑龍觀之行,誰也不知道弘文帝的意圖和收獲。隻是在返回去的時候,他在馮太後當時摔下去的地方站了許久許久。


    想象很飄忽:當時,那個神秘的道士,為什麽就那麽及時,那麽恰如其分地趕到,救了她?


    他是誰!


    神仙是誰!


    “道長爺爺”究竟是誰?


    道觀裏,冷冷清清。


    沒有生火盆,寒風呼嘯裏,羅迦盤腿坐在蒲團上,就如一個修生養性的道人一般。魏晨悄然進來,躬身說了幾句話。


    羅迦眼裏精光一閃,不敢置信。


    兒子這是在幹什麽?


    他到底想幹什麽?


    就連羅迦一時也無法理解,無法把握。甚至才明白,原來,自己根本就不理解這個兒子。就如父子之間,從未彼此了解過一般。


    他在蒲團上坐著,一動也不動。


    屏息凝神裏,隻覺得一陣微小的絕望——可憐的芳菲,她準備了那麽久,她要離去了,她到底能否得償所願?


    甚至自己和她一樣,已經準備好了一切。


    但是,一切的一切,也許都將化為虛無?


    他強行鎮定,不一會兒,又有人進來。


    這一次,是道長。


    道長的神色非常奇怪:“主上,陛下去了黑龍觀。”


    羅迦心裏一震。


    “陛下在黑龍觀整整呆了一日一夜。還在您的房間裏住了一宿。”


    羅迦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兒子,難道已經發現了什麽?之前,就是芳菲剛剛中毒的時候,他曾經想過給他警戒,但是,後來,權衡,還是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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