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啟元的聲音非常小:“陛下,小殿下今晚睡在慈寧宮裏。\\”


    弘文帝本是閉著眼睛,精疲力竭,此時,卻如被打了一支強心劑一般,忽然睜開眼睛,眼裏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可逼視的光華。


    他喃喃地問:“宏兒真在慈寧宮?”


    “回避下。老奴剛才去探望過小殿下。聽張孃孃說,今晚小殿下陪著太後娘娘就寢,現在,都安寢了。”


    弘文帝笑起來。


    如釋重負,眼眶卻一陣濡濕。


    她終究是點擊他。


    再對任何人無情,也沒法對他無情。


    隻要宏兒在她身邊,那便是高枕無憂的保障,勝過千言萬語,千軍萬馬。


    他心裏那麽酸楚,要坐起來,卻覺得一陣陣的氣促。


    魏啟元急忙來攙扶他:“陛下……陛下,您的臉色不太好,這些日子,一直勞頓,老奴叫禦醫來瞧瞧?”


    他緩緩地靠在床頭上,臉上還是帶著喜悅的神色:“不用了。朕沒事。”


    魏啟元不敢吱聲。


    弘文帝更是喜悅,絲毫也沒有掩飾自己,“哈,朕從未像今日這般開心。魏啟元,你去給朕拿一杯酒……”


    “陛下,您龍體不適,不宜飲酒啊……”


    “沒事,就一小杯蘋果酒就行了。”


    那是太後泡的酒,還是小殿下送來的。弘文帝總是珍藏著,很少拿出來喝。此時,他端著蘋果酒,心裏真是百感交集。以前,總是害怕,如果飲完了,誰再給自己釀造呢?


    如今,總算不怕了。


    真的不怕了。


    自己有宏兒呢。


    隻要有宏兒,就會有她。


    魏啟元小心翼翼的:“陛下,您這些日子,總是不適,因為身邊一直沒有女眷……您看,這是不是……”


    他看著弘文帝的臉色,沒有再說下去。


    但是,弘文帝絲毫也沒有動怒,依舊笑嘻嘻的。


    心裏其實是明白的,隻要自己身邊沒有別的女眷——她總是忍不住的——每當自己生病的時候,受傷的時候——隻要沒有別人照顧,她總會妥協。


    “陛下……您這身子,老奴是否該稟報太後?”


    弘文帝沒有回答。


    稟報她麽?


    希望得到她的關心麽?


    當然。


    自己一直等的,難道不就是這一天?


    他喟然長歎一聲:“是啊,朕都逼了她一輩子了,總少不得再逼這一次。”


    魏啟元不敢接話,但是,心裏隱隱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他恭敬地退下。


    角落,一名太監伺候著。


    每次弘文帝生病的時候,他都要安排一名太監守在那裏。這名太監坐在地上,地麵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烤得非常溫暖。他的狀態便是隨時醒著,一旦聽到陛下有任何的風吹草動,便立即采取措施,或者請當值的禦醫。


    這些日子以來,魏啟元明顯感覺到了什麽,連禦醫的安排都增加了。


    他憂心忡忡地出去,還在想,到底要不要去稟報太後呢?


    已經到了午夜。


    雪花一片一片地飄下來,昔日芳草萋萋的小徑,全是初雪,因為沒有融化,人走在上麵,如塌在積木落葉叢裏,非常好走。


    芳菲深一腳淺一腳,慢慢地,放慢了速度。


    黑夜,無聲的黑夜。


    她遙遙地停留在小木屋的遠方。


    黑夜裏看起來,小木屋可真遙遠啊。


    那屋頂上開著小花的漂亮的吊蘭,裏麵寬大而舒適的床,側開的暗門——當年的那個人,那個臉皮那麽厚的羅迦,一推開門,就從暗門裏闖進來。


    如何的死乞白賴。


    她臉上漸漸地浮現了笑意。


    那是多可恨的人呀。將自己強逼為妃,懷孕了,又寵幸小憐,嚇唬自己,讓自己胎死腹中。


    那麽可恨的一個男人。


    自己到底是怎麽愛上他的?


    後來,他到底還做過些什麽事情?


    真不敢想象,這樣的男人,自己都能夠愛上他——而且,到後來,刻骨銘心,再也無法從心口抹去了。


    她覺得腿有點軟,悄悄地靠在旁邊的一顆大樹上。


    雪花一點一點地飄落,將她身上的大氅蒙上了一層潔白。她看到月光,半夜的天空,下雪的天空,竟然有一輪孤月,孤獨而高遠地掛在天空。


    就如豔陽高照的夏天,有時會下起雨來。


    她恍惚記得,北武當的人們,把這叫做“蘑菇雨”,意思是說,在出太陽的時候又下雨,最適合野生蘑菇的生長。


    往往這樣的一場雨之後,不到幾天,漫山遍野,都會長出新鮮的野蘑菇。當地的大人小孩兒就會提了籃子,到那些雜草叢生或者林木蔥蘢的地方尋找。


    那樣的蘑菇,味道真是好極了。


    但是,這是夏日的事情。


    冬日下雪的夜晚,月亮出來會滋生什麽呢?


    她站在原地,任憑大雪飄下來,也沒覺得寒冷。


    心裏是熱的。在月光下看得那麽分明。自己的鬥篷——天啦,這是那件花貂的大氅。


    她早已忘卻了的東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搜出來的,下意識裏,竟然在這樣的一個夜晚,隨手拈來,披在了自己肩上。


    “芳菲,等孩子出世,我們三個一起穿著花貂到外麵玩兒,據說下雪的時候,都不會感到寒冷……”


    她悚然心驚。


    這是誰再說話?


    是誰的聲音一直響在耳邊?


    那麽大條的一個男人,他的寵愛的方式,都是小兒科一般的。自從小憐之後,他便再也沒有過任何的女人——因為自己一直防備著他,警惕著他,甚至他發病的時候,都隻能一個人默默地躲藏在禦書房裏。


    呀,他是有寒症的人啊。


    她睜大眼睛,仿佛聽到有人在黑夜裏,一遍一遍地喊自己的名字:“芳菲……芳菲……小東西……小東西……”


    她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臉,竟然是滾燙的,忸怩不堪。


    仿佛花前月下的少年。


    第一次奔赴一個渺茫不可知的約會。


    對麵的情人,他從月光裏走來,不知道心思如何,不知道真性情如何,不知道多大的決心,不知道今後的歲月是禍還是福……


    她的心跳得那麽快。


    才發現月光下,自己大氅下麵的衣服。


    那麽錦繡的宮衣,裁剪那麽精細,色彩那麽鮮豔,就如少女一般。甚至自己臉上的胭脂,唇上的唇紅。


    多少年不曾如此妝點自己了?


    黑夜下,月色之上,誰人在細細地欣賞?


    那些走遠的青春,一個女人最好的歲月,還能重新回來麽?


    甚至連身子都還是纖細而苗條的。因為生了那麽久的病,連昔日養尊處優的最後一絲發福都不見了。


    上天,是讓自己以最美麗的姿態,再次出現在他的麵前麽?


    奔向前,那是知道的幸福。


    自己完全知道,連猶豫都不必;連提心吊膽都不必。


    她的心跳得幾乎要湧出胸腔。


    “小東西……小東西……”


    那聲音模模糊糊的,仿佛致命**,仿佛一種充滿了蠱的毒藥。


    她的腳步變得非常的鬆軟,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雲端。


    那小木屋,變得那麽近,那麽明亮。


    四周寂靜無聲,整個世界,隻有她一個人的心跳。她繼續往前,然後,停下來。月光照得分明。


    那一地的雪花,分明被破壞過。


    她微微彎下身子,仔細地看——那一大片的雪花,那麽美麗的圖案——竟然是一把鎖!


    一把巨大的枷鎖!!!


    她心裏一震。


    自己的去路,是如此巨大的一把枷鎖。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睜大了,自處張望,嘴裏呼喊不出來,隻感覺到四麵八方襲來的憐憫的神色。


    仿佛月亮都在憐憫自己。


    哦,它們都在憐憫自己。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任何的生路了?


    她驚慌失措,悄悄地,悄悄地在心裏呐喊:“等我……等我啊……我來了……我來了……”


    北風吹起,嗚嗚嗚的,仿佛誰人在黑夜裏,無聲的哭泣。


    就如一隻貓頭鷹,永遠隻能出現在黑夜裏,可是,偏偏喜歡的是陽光,是走在陽光下的人兒。這一生,難道自己都沒法走在陽光下,沐浴著溫暖的陽光了麽?


    他一直站在一棵大樹背後。


    心裏是明白的——仿佛她的每一個舉動,每一次選擇,自己都是明白的。


    心有靈犀一點通。


    甚至沒有點,自己就明白了。


    那麽多年了,那是自己養大的人兒啊,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每一次的選擇,自己豈能不知道呢?


    他就如一隻在山洞裏徘徊了很久的蝙蝠,已經徹底在黑夜裏迷失了方向。某一刻,忽然湧起了一種很自私的念頭——走吧,走吧。


    隻要自己和她離開這裏——總會找到很滿意的地方,總會有很幸福的生活。


    隻要在一起,哪裏不是家呢?


    甚至他的弓箭,他的匕首,都拿在手裏。


    徒手伏虎殺熊,哪一樣不能養活妻兒?


    他背著弓箭走了很久很久,可是,心卻根本無法走遠,隻能靠在樹上,任蒼涼的冰冷刺破自己的肌膚。


    芳菲在黑夜裏,睜大眼睛。


    仿佛隻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一步,就到了。


    就如一頭野狼,甚至已經嗅到同班的氣味了。走了天涯海角,走遍千山萬水,方明白,誰才是自己的同伴——


    當年的小魔鬼,從未真正改變,從未變得善良。


    所以,才會愛上魔鬼。


    他哪裏有弘文帝一絲半點的好?


    他根本不如弘文帝。


    可是,自己卻隻能愛上魔鬼。


    就如魔鬼,不可能愛上天使。


    她激動起來,忽然邁開了腳步,就如一頭在月光下皎潔地跳躍的小鹿,匆匆地奔向月光下的同伴……


    一起爬山,一起涉水,一起淌過爬滿月光的夜晚……


    月色,也如戀愛了一般。


    她忽然覺得自己不是馮太後————不不不,這世界上,從未有過什麽馮太後……,沒有那個霸道的女人,沒有那個強硬的女人,沒有那個偉大或者外人眼裏有內寵的女人……


    就小魔鬼芳菲就行了。


    她的腳步變得非常輕鬆。


    毫不猶豫地奔出去。


    一旦決定了一件事情,就從未有過後悔的時候。


    她奔跑得那麽快,汗濕重衣。


    “太後……太後……”


    她的腳步一踉蹌,差點摔倒在地。山路,忽然變得那麽滑,那麽艱難……


    “太後,太後……”


    那聲音變成了微微的驚恐,甚至壓抑著抽泣。


    “太後……太後……”


    終於忍不住哭起來,跌跌撞撞的,一直跑,沿著她的腳步跑。


    芳菲停下——腳步,正踩在那個巨大的枷鎖圖案上麵——風雪,竟然無法將它徹底覆滅。它一直存在,那麽鮮明。


    仿佛一個不祥的讖語。


    她無法呼吸,腿幾乎要徹底軟下去。


    山道上,月光下,風雪裏,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來,一邊跑,一邊哭喊:“太後……太後……太後……”


    她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動。


    某一瞬間,覺得自己死了。從此就徹底死去了。


    比當日的中毒,死得更加徹底。再也沒法活過來了。


    孩子的身影那麽小,那麽單薄,他甚至連外套都沒穿,就那樣跑來,腳下還是軟軟的鹿皮小靴子,是他最喜歡的一雙靴子,下麵安了防滑的齒痕。


    “太後……太後……”


    她木偶一般站在原地。


    孩子猛地撲上來,狠狠地抱住了她的腿:“太後……太後……”


    她的聲音十分木然:“宏兒……宏兒……”


    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太後……宏兒醒了,看不到你……宏兒好害怕……宏兒夢見您走了……太後……宏兒夢見您不見了……”


    她淚如雨下,緊緊地抱住他的頭。


    沒有任何人告訴他,隻是他的一種直覺。


    朝夕相處的母子,孩子的那種直覺,不安的恐懼在提醒著他。所以,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見了,便立即追來。


    他的衣裳那麽單薄,渾身幾乎冷的如冰塊一般。


    她解開自己的大氅,緊緊地將他擁在懷裏,完全不顧他身上的雪花,幾乎把自己的宮衣都要淋濕了。


    孩子在溫暖裏逐漸地停止了抽泣。遠遠地,芳菲看到宮燈,看到停下來的人們。


    她們都是她的親隨。


    他們不完全明白,但是,知道幾分,所以,都默默地停留在後麵,連小太子也不敢再來追了。


    所有人,都沉默在黑夜裏。


    雪越下越大,連月亮都被徹底遮掩了。


    芳菲這才明白,有些黑夜,是永遠過不去的了。


    那是自己的枷鎖——自己不能被任何人所束縛,不能為任何名利,大義所束縛……但是,自己必須,也必將為他所束縛——


    那個小小的人兒。


    他一個人,力若千鈞,將自己徹底束縛。


    他就是強大的枷鎖,把自己的四肢,徹底地鎖死了。


    再也沒有辦法了。


    她緊緊摟住他。甚至能感覺到他滾燙的淚水,在自己懷裏那種微微的顫抖——呀,他那麽軟弱。


    他太小了,他沒有依靠。


    自己這麽強大,這麽大的一棵樹——竟然妄圖自己幸福,而不去管他。


    多麽自私的一個女人。


    她臉上火辣辣的。


    孩子還在小聲的抽泣:“太後……太後,我們回去,好不好?”


    她的聲音溫和得出奇,慢慢地繞過手,去懷裏的大氅,拉住他的小手:“宏兒,太後是出來看看月亮的……你看,今晚下雪,月色多好?”


    孩子的眼睛亮起來,抽泣聲也立刻停止了。


    “太後……您看月色,為什麽不叫我呀?”


    “那時候,宏兒睡熟啦。本來,太後是想叫你的呢。”


    他的聲音興高采烈,充滿了希望,仿佛從不曾差點被拋棄。


    “太後……下一次再看月亮,就叫我好不好?我還從未iejianguo見過下雪的夜晚出現月亮呢!”


    “好的,以後,太後隻要想看月亮,就一定叫我宏兒。”


    她一伸手,竟然穩穩地將孩子抱起來。


    再大再茁壯的孩子,也不過才五六歲。


    再弱小再單薄的女人,她曾經有生養他的力氣!


    孩子咯咯的笑聲,在雪地裏如銀鈴一般:“太後,我自己走啦。”


    她的臉貼著他的臉:“好久沒有抱我宏兒了。再過些日子,太後真的就抱不動了。宏兒快變成大小夥子了。”


    “咯咯,等宏兒大了,宏兒抱太後啦。”


    “好的,等我宏兒長大就好咯。”


    ……


    雪地裏,許久,他的身子也一動不動,幾乎和古老的大樹成為了同一的顏色。他甚至沒有覺得任何的絕望和失落……隻是憐憫。


    那麽的憐憫。


    不知是在憐憫他們母子,還是自己。


    那麽巨大的一把枷鎖……這一生,誰能繞開這把枷鎖?


    弘文帝,他贏了。


    因為,他掌握了這把最最鋒利的利器。


    可是,弘文帝,他也輸了。


    這把利器之下,誰能成為真正的大贏家呢?


    除了宏兒。


    他一點也沒有沮喪,相反,竟然挺直了脊梁,站立如一顆筆直的樹木。


    骨子裏,仿佛如釋重負——仿佛一種深入表裏的血脈——她舍不下那樣的小人兒。


    自己何嚐舍得扔下他?


    那是自己的誰啊!


    那也是自己的小人兒啊!


    他笑起來,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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