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芳菲都徹夜難眠。*小*說*網


    當然並非是這道太上皇帝的奏折。相反,因為此事,她反而鬆了一口氣。一個女人,獨自撫養著一個孩子,當然很辛苦。


    若是有弘文帝拉扯著,怎樣也是一種福分——屬於孩子的福分。


    父母雙全,他得以登上帝位,世間帝王,他應該是獨一無二的。


    但是,心裏總是不踏實,心神不寧的,仿佛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在慢慢地襲來。


    但是,到底是什麽,又說不出來。


    恍惚間,雞鳴三聲,五更到了。


    她立即起床。


    這一日,穿的是皇太後的正式服飾,十分繁瑣,盛大,穿戴都是珠釵冠冕。


    八名宮女幫著她弄好一切。


    她正出去坐著,已經聽得通報聲:“小殿下駕到。”


    這是大家最後一次叫他小殿下了,接下來,他便是陛下了。


    宏兒起得這麽早,卻依舊很精神。


    他今日也穿戴一新。


    弘文帝準備得十分充分,他的小小的龍袍,上麵都是東湖珍珠,繡著九條龍:前後身各3條,左右肩各1條,襟裏藏1條,於是正背各顯5條,吻合帝位“九五之尊”。


    他的冕冠的頂部,有一塊前圓後方的長方形冕板,冕板前後垂有“冕旒”。是為十二排的珍珠美玉。冕冠兩側,各有一孔,用以穿插玉笄,以與發髻拴結。並在笄的兩側係上絲帶,在頜下係結。在絲帶上的兩耳處,還各垂一顆珠玉,名叫“充耳”。不塞入耳內,隻是係掛在耳旁,以提醒戴冠者切忌聽信讒言。後世的“充耳不聞”一語,即由此而來。


    按規定,凡戴冕冠者,都要穿冕服。冕服以玄上衣、朱色下裳,上下繪有章紋。


    龍袍上除了龍紋,還有十二章紋樣,其中日、月、星辰、山、龍、華蟲、黼、黻八章在衣上;其餘四種藻、火、宗彝、米粉在裳上,並配用五色祥雲、蝙蝠等。它們分別代表了不同的含義,“日月星辰取其照臨;山取其鎮;龍取其變;華蟲取其文、會繪;宗彝取其孝;藻取其潔;火取其明;粉米取其養;黼若斧形,取其斷;黻為兩己相背,取其辯。這些各具含義的紋樣裝飾於帝王的服裝,喻示帝王如日月星辰,光照大地;如龍,應機布教,善於變化;如山,行雲布雨,鎮重四方;如華蟲之彩,文明有德;如宗彝,有知深淺之智,威猛之德;如水藻,被水滌蕩,清爽潔淨;如火苗,炎炎日上;如粉米,供人生存,為萬物之依賴;如斧,切割果斷;如兩己相背,君臣相濟共事。”總之,這十二章包含了至善至美的帝德。


    小孩子穿戴得如此整齊,心裏也微微不安。


    他進來,行走的時候,步履也不如昔日那麽輕快。因為他頭上戴的黑色冠冕,根本沒法讓他蹦蹦跳跳,甚至隻要歪著腦袋,左右搖晃,那些珍珠美玉,就會前後打在他的臉上,火辣辣的一陣生疼。


    就憑這一點,小孩子已經察覺了,自己以後,可能和往常就不同了。


    他心裏不是高興,反而隱隱的不安。


    跪拜太後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的,按照身邊禮儀大臣的教導,行叩拜大禮:“孫臣參見太後。”


    芳菲心裏一陣激動,一把扶起他,柔聲道:“宏兒,今日是你的登基大典了,太後先恭賀你。”


    “太後,登基大典,你會去麽?”


    她微笑著搖搖頭。


    宏兒覺得非常失望,怯生生的捏著手指:“太後……”


    她柔聲道:“宏兒別怕,你父皇會陪著你的。”


    孩子的眼睛終於亮起來,如見到了一個大靠山:“真的麽?父皇會陪我一起去?”


    “對。父皇會親自陪著你。你什麽都別怕,乖乖地做個小皇帝就好了。”


    正在這時,已經聽得禮儀官的提醒:“請小殿下去玄武宮參見陛下。”


    時間到了,孩子沒法多呆。


    芳菲送他到門口,看著他森嚴地走出去。


    天氣那麽冷,孩子每走一步,都步履森嚴。


    從他的背影看,那麽隆重的服飾,幾乎跟他的年齡完全不相吻合。


    而且,身後跟著一長串的禮儀官,為首的正是李衝。


    雖然芳菲事後不曾怎麽再接見過他們,可是,對於李衝等主持這一切,還是非常放心的。但是,那麽小的孩子,受得了這一切麽?


    她站在門口,眼眶濡濕。


    張孃孃等一行宮人卻已經跪下去了,她們一個個喜氣洋洋,興高采烈:“恭喜太後,賀喜太後……”


    是的,她們都知道——太後總算熬出頭了。


    小殿下登基,她就熬出頭了。


    芳菲心裏更是難受。


    自己這算熬出頭了麽?


    也罷。小孩子雖然小,可是,有他的父親扶持,總比別的時代的小皇帝,被權臣脅迫登基,成為傀儡的好吧?


    就如漢獻帝,一輩子成為曹家的傀儡。


    而宏兒,好歹,是弘文帝親自推上去的。


    她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但聽得禮樂聲聲,兒子的登基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


    孩子是去玄武宮登基。


    從今往後,意味著,玄武宮就是他的了。


    清晨的玄武宮,布置一新,十分盛大而隆重。彩帶飄飄,張燈結彩。偏偏這一日,天公也作美,出了大太陽。


    按照往常的登基,基本是老皇帝駕崩,小皇帝才能登基,所以,總是有著喪事的餘威,顯得美中不足,太過肅穆。


    隻有今日,一切都是喜樂,沒有一絲半點哀傷的氣息。


    弘文帝也早早穿戴一新。


    但是,是太上皇的服飾。


    太上皇,皇上,一字之差,相去千裏。


    他忽然想起芳菲。當年的芳菲,第一次穿上皇太後的衣服,心裏是怎樣的滋味?而且,一穿就是那麽多年。


    他坐得筆直,表情比登基的時候更加凝重。


    太監和侍衛們都守在身邊。


    但是,他一直閉著眼睛,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隨手拿起桌上的一麵鏡子,仔細地看一下。他其實往常是很少照鏡子的。因為,一個男人,不太可能長期對自己的容貌感興趣。


    但是,今日,他卻情不自禁。


    生怕自己的帽子歪了,衣冠不整。


    以太上皇的心情,竟然是如此的惶惶不安。


    鏡中的男人,一夜之間衰老了十歲。


    仿佛生命的力氣,全部抽離了。


    魏啟元同情地看著他。


    隻有他才明白,從太子府開始,陛下為了這個帝位,花費了多少的心血。幾乎從他剛被確立為太子起,那時他是多大?八歲?九歲?


    從此,他的生命,便是為了皇帝這個位置在奮鬥。


    仿佛已經骨血相連,和生命一樣,不可分開了。


    現在,卻生生地要分去一塊。


    就如一個人,生生地看著一隻蒼鷹,把自己的血肉徹底啄去。甚至連疼痛也來不及感知。


    一大堆反對的奏折堆在桌上。他一件都沒看。


    一生中,做事從未如此果決。


    他沒給自己任何動搖和猶豫的機會。


    門外,禮儀官再次進來報告,說小太子登基大典的準備工作已經完全就緒。


    然後,傳來通報聲。


    小太子一身冠冕進來——不,彼時他已經是小天子了。


    但是,本著對太上皇的尊重,禮官們還是暫時以太子稱他。


    孩子進來,跪在地上:“兒臣參見父皇。”


    弘文帝滿麵笑容:“宏兒,起來吧。”


    孩子起來,一直拉著他的手。


    本來,這是不應該的。但是,弘文帝一點也沒糾正他,反正,這樣“放肆”的時候也不多了。


    孩子依偎在他身邊,這才從沉重的服飾下揚起頭,嬌嗔地問他:“父皇,為什麽宏兒要登基呀?”


    他心如刀割。


    卻和顏悅色:“因為宏兒很乖。是個乖孩子,能夠做好一個小皇帝。”


    可是,為什麽不是父皇做皇帝呢?


    孩子對此抱著很大的疑惑,但是,又不敢繼續問。


    他悄悄地問:“父皇,若是宏兒做了皇帝,是不是就再也不可以隨便出去玩兒,也不可以隨便住在慈寧宮了?”


    弘文帝躊躇了一下。


    理論是,正是如此。


    的確是不該的。


    但是,他不想讓兒子失望,還是微笑著:“宏兒,你要變成大孩子了,不能老是想著玩兒。”


    孩子不敢再回答了。


    因為,禮儀官的聲音響起:“吉時到。”


    弘文帝立即攜了兒子的手,往正殿。


    從玄武宮出去,到尚書坊,再到正殿,一路上,是層層疊疊的法架禮儀。


    禮部尚書奏請即位。父子倆從上書房降輿,先到正殿升座,各級官員行禮。禮畢,官員各就位,禮部尚書再奏請即皇帝位。


    進了正殿。


    宏兒的手被放開。


    弘文帝先上了正殿的龍椅坐下。


    這時,他開始親自宣讀退位詔書,讓宏兒繼位。


    然後,孩子在新的禦林軍統領的護送下,到了正殿的前階。


    他見父皇坐在龍椅上,這本是他看慣了的場景。


    但是,今日父皇卻起身,退去了自己的冠冕,除掉了外麵的龍袍。


    他親眼目睹,那麽驚訝。


    正要叫一聲父皇,但是,父皇並未說話,用一個眼色阻止了他。


    他不敢開口。眾人護送著他,到了正殿的龍椅上,升寶座。


    即就皇帝位。


    這時按一般典禮規定,由中和韶樂樂隊演奏,頓時,樂聲大起,又在午門上鳴鍾鼓。


    即位後,階下三鳴鞭,在鳴讚官的口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禮。典禮中,百官行禮應奏丹陛大樂,群臣慶賀的表文也開始大聲宣讀。


    整個過程,孩子都端端正正的坐著,一絲一毫也不敢馬虎。


    甚至多次他想轉頭看看自己的父皇,但是,每次看的時候,都會被珠子打到臉,根本不敢隨便亂動。


    尤其是當禮部尚書大聲宣讀群臣的賀詞的時候,他更是害怕。


    忽然覺得四周都空蕩蕩的——盡管那麽多人,自己卻隻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這龍椅上,四周那麽空曠,他心裏那麽孤寂,那是一種遠遠超越了年齡所不能了解的寂寞之色——所有人都跪在自己的麵前——


    隻有自己一個人坐著。


    天下,再也沒有任何人跟自己並列麽?


    他終於忍不住,還是扭著頭,尋找父皇。


    但見父皇就坐在側麵,在自己的背後,隱隱的,仿佛是一種孩子不能明白的退避——仿佛父皇也比自己低一等的樣子。


    尤其,父皇的臉色那麽灰白——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問題,從他這裏看去,但見父皇的頭發,忽然之間就灰白了。


    不是神仙的那種銀灰色。


    而是一種慘淡的死灰色。


    他已經六歲了,聽太後講那麽多故事,小小的心裏,並非完全不知道登基是怎麽回事。以往,隻能老皇帝死後,新皇帝才能登基。


    可是,自己的父皇,他還活著啊。


    他活著,自己怎麽登基呢?


    難怪父皇會那麽傷心,頭發都死灰了。


    他忽然忍不住,淚流滿麵。


    皇帝登基,痛哭流涕,這算什麽?


    大臣們都急了。


    弘文帝也急了。他走過來,坐在龍椅上,撫著兒子的小手,但覺兒子手心一片冰涼,哽咽的聲音也微微發抖。


    他柔聲道:“宏兒,怎麽啦?”


    孩子哭得抽抽泣泣的:“我取代的是父皇的皇位……父皇……父皇,還是您做皇帝吧……”


    弘文帝心裏一顫,一把將孩子摟在懷裏。


    台下大臣也都愣了,覺得心酸。


    真沒想到,這樣小的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時,台下的陸泰忽然高聲道:“陛下不必悲哀,太上皇帝也是皇上。我們北國,一大一小,兩顆太陽,這是我們北國的福分。”


    眾臣立即同聲附議。


    一眾漢臣這才明白鮮卑貴族們處心積慮的心思,是非不希望弘文帝退位不可。


    但是,此情此景之下,誰能表示反對?


    弘文帝環顧四周,掃射了一下眾人。


    畢竟多年天子,積威尚在。


    群臣莫敢再有喧嘩。


    他挽著兒子的手,新的小皇帝,此時已經不那麽害怕了。緊緊依偎著父皇,如找到了極大的靠山,聲音也清朗起來:“父皇,宏兒不怕了。”


    “宏兒別怕,父皇一直輔佐你。什麽都別怕。”


    台下,眾人方開始山呼萬歲。


    最後要頒布詔書,以表示皇帝是“真命天子”,儀式莊嚴而隆重。首先,中書令再將詔書捧出,交禮部尚書捧詔書至階下,交禮部司官放在裝飾有雲紋的木托雲盤內,由鑾儀衛的人擎執黃蓋共同由正殿的中道出玄武宮,再鳴鞭。


    小皇帝就坐著輿走了一圈,再回到玄武宮。文武百官分別由玄武宮兩旁的大德門、貞度門隨詔書出午門,將詔書放在龍亭內,日後,要帶回平城的立政殿正式頒布。中書令等將“皇帝之寶”交回,貯於大內。


    整個儀式,完成得很完美。


    就連小皇帝的那一次流淚,也令人動容。


    整個玄武宮開始了慶功宴。


    當禮樂聲聲,傳遍北武當的漫山遍野的時候,一個人默默地從一顆大鬆樹邊抬起頭來。


    剛剛,他親眼看著新帝的乘輿從自己身邊旁邊經過。


    那麽小的孩子,那麽漂亮的孩子。


    他真正龍章鳳姿,顧盼生輝,一點也沒有露出怯相。


    他心裏不知道是欣慰還是悲哀。


    自己不曾目睹兒子登基,卻目睹孫子登基。


    這何嚐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就連他荒蕪的心,也都有點兒澎湃起來。為了這孩子,有什麽值不得的呢?


    他手一鬆,看著手心裏的傳國玉璽——那其實不是玉璽,是北國秘密的一個皇帝吉祥物。當年,自己“死”得匆忙,出征在外,不曾交給兒子。


    現在,真的可以給孫子了。


    這便是他要送給孩子的一件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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