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很滿意,是一種悲哀的報複的滿意——仿佛宿命的輪回。\\身在皇家的悲哀——兒子大於一切。


    你放棄了我一次,我便隻能放棄你一生。


    這是一個母親的唯一的選擇。


    哪有為了男人,拋棄兒子的道理?


    她自言自語,仿佛一個年華老去多年的人,心裏,和這雪地一樣,白茫茫的一片。


    小屋維持得很好。


    她推門進去的時候,甚至看到那個門把手,都還是當年細細雕刻的花紋。她在這花紋麵前停留了很久。


    想起李奕。


    想起那些故去的朋友。


    沒有他,甚至就沒有這間小屋子。


    她進去。


    裏麵的大床,桌子,一些書卷……一些盆栽……曆曆在目……甚至花貂的大氅……這麽多年了,那花貂大氅,整整齊齊的躺在那隻大的木箱子裏,保存得那麽好。


    她拿出花貂的大氅,手觸摸到它柔軟的皮毛上,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


    “芳菲……等我們有了孩子……朕想想,最好是一個小公主。我們就帶她一起去玩兒……一起坐在雪地上,都不會冷……這個花貂大氅就給她啦……”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這是他的承諾,對他的小女兒的承諾。


    但是,此時此刻,他再也不會有女兒了。


    今生今世,都沒法有了。


    就如這送不出去的花貂。


    她甚至連宏兒都不敢告知——仿佛是一場巨大的背叛,巨大的心靈審判,壓抑了自己這麽多年,這麽漫長的歲月。


    就如一個囚徒,一直在等著被刑滿釋放的那一天。


    卻不料,等來等去,卻是一直等到了刑罰的加深——變成了無期徒刑。


    而且,再也不會被放出來了?


    她倒在花貂上,忽然失去了顧忌,痛苦失聲。


    這天下,任你多大的權利,任你多大的功勞——可是,有些事情,你能阻止麽?


    你什麽都不能改變,隻能眼睜睜地隨波逐流。個人的榮辱,幸福與否,變得那麽渺小,那麽不值一提。


    大箱子裏,很多的東西。


    華貴的衣衫,珍貴的明珠,甚至那枚紅寶石的戒指——


    “小東西……這戒指,你得隨身帶著,哪怕把你自己賣了,也不許把戒指賣了……”


    那是一枚鮮豔的紅戒指。


    那樣的寶石,縱然後來她在後宮多年,也從來不曾見過這麽好,這麽美麗的紅寶石。羅迦,總說它是天下獨一無二的。


    當時,她還半信半疑,現在,才知道那是真的。


    此時,在這樣幽暗的冬季裏,紅寶石都散發出溫潤柔和的光芒,仿佛要將這屋子徹底照亮。


    她的目光落在上麵,幾乎沒法移開。


    這些年,一直簡單衣食,對於吃穿住行,都不怎麽上心。更是很久不佩戴任何私人的首飾了。但是,此時拿到了紅寶石的戒指,目光卻如生了根一般,落在上麵,根本沒法移開。


    這是他能給予自己最好的東西。


    凡是他認為最好的,便毫不猶豫地給自己。


    她將紅寶石戴在自己的手上。


    手指也微微地顫抖。


    隔了這麽多年,那美麗,絲毫也沒有變動。


    隻是,差了旁邊的糕點。


    他送那些東西的時候,總會擺上許多特色的糕點,燕窩……那些,是自己最喜歡的。


    “小東西……你算算,你這些日子吃了多少燕窩?一天100兩銀子……一年是多少?你賣了自己也還不清啦,你還想走?……”


    她淚如雨下。


    就連回憶,都是那麽殘酷的事情。


    等離開了這裏,便連回憶都不許出現了。


    可是,自己要去的是什麽地方?


    是平城。


    是立政殿。


    是和他最最相親相愛的地方——尤其,今後,自己的兒子,就要入主立政殿了——


    自己的兒子——卻不是他的!


    她心如刀割,覺得自己——鳩占鵲巢。


    她倉促地合上了箱子。


    花貂,戒指,統統地鋝下來,放在裏麵,倉皇地鎖上了箱子。這裏,成日有侍衛看顧,皇家的一切,高枕無憂——


    連帶走都不敢。


    她遽然起身,轉身就走。


    出去的時候,已經擦幹了眼淚。


    就如一生裏,對自己的青春歲月,愛情年華的送別。


    終於,人生裏不再有愛情了麽?


    那些美好的情感,都退到人生的最底層了,再也不配被想起來,不配被認真對待了麽?此後,便隻剩下政治生涯?


    她走得很快,腳步幾乎踉蹌了一下。


    尤其是走下坡路的時候,因為心不在焉,腳步一滑,幾乎一頭栽倒下去。


    幸好雪地鬆軟,兩名宮女,幾名侍衛,搶上來,將她扶起,焦慮地問:“太後……太後……”


    她站穩了腳跟,眼睛有點兒花,一身都是積雪,隻是自己拍打一下,才淡淡道:“沒事……我沒事……”


    正在這時,忽然聽得“嗖”的一聲,山腳下,仿佛馬匹掠過。


    那是一些王宮貴族,在進行最後的狩獵?


    這片山腳下,是貴族的狩獵區。


    她定睛一看,看到那些王公貴族們,一個個騎著良馬,手裏拿著一些山雞之類的野物。冬日嚴寒,看樣子,他們沒獵獲到任何像樣的大動物。


    奔在最前麵的是陸泰。他的運氣貌似很不錯,打到了一頭稍大的不知名的動物。


    眾人也許都看到了半山腰上的那個女人。不知是誰一聲呼喝,眾人都停下來。


    然後,往前。


    大家都下馬,一起行禮:“參見太後。”


    芳菲的目光,掃過這一行人。這是典型的鮮卑內臣的集會。在平素的私生活,私下娛樂裏,漢族大臣,是很少和他們一起參與的。


    這還是她中毒後,第一次跟他們見麵。雖然是不期而遇,但是,大臣們一個個臉上都露出揣測之色——小皇帝登基了,馮太後的權勢,便是更加鞏固了。誰敢在這個時候,再露出對她半點的不敬?


    要知道,就算她中毒的時候,李欣家族,也逃不了株連九族的命運。


    尤其是陸泰,因為心裏有鬼,而且,跟李欣又有莫大的關係,此時,跪在地上,簡直是硬著頭皮:“太後,鳳體恢複沒有?”


    她淡淡道:“各位今天收獲不錯啊。陸泰,你獵獲的東西最大,看來,你的射獵果不愧鮮卑族裏,最傑出的。”


    “多謝太後誇獎。臣愧不敢當。”


    陸泰回答的時候,不停地悄悄地打量她。


    他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馮太後——小皇帝——


    可是,越看,就越是迷惑。


    當看到小皇帝的時候,想起馮太後的樣子,非常模糊;當看到馮太後的時候,想起小皇帝的樣子,也非常模糊。


    他非常沮喪,為什麽就不能看到他們二人在一起呢?


    若是如以前那樣,和小皇帝麵對麵地坐在一起,那樣,豈不是很好觀察了?


    芳菲淡淡地看著他的眼神。


    對於這個人,仿佛是皇室的一根刺。無論他如何花言巧語,她對他的惡感,對李奕的死,對於弘文帝的那些處置……


    她都抱著保留態度。


    此時,她並沒有心思去追究陸泰的好壞。也無心猜測他到底有什麽險惡的用心。隻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不必請安了。”


    “臣等告退。”


    眾人魚貫退下。


    心裏都唧唧咕咕的,馮太後,精神矍鑠,看不出任何臥床不起的樣子。


    終於,奔到山腳下,遠遠地避開了馮太後,馮太後的侍衛,宮女,勢力範圍的時候。一位大臣才忍不住道:“明日,馮太後也要一起回去平城?”


    “她多年沒有回平城,這一次為什麽要一起回去?”


    “這還用問?小皇帝登基了。小皇帝是她撫養長大的。以前她是太後,現在升級為太皇太後了,當然更加要回去了……”


    “這可怎麽辦好?如果她回到了平城,隻怕,所作所為,就比在北武當更加方便了……”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利用小皇帝做文章,可比通過弘文帝的手,再來中轉一番,更加方便了。


    要知道,小皇帝直接掌握了朱紅大印。


    那一方皇帝的玉璽一下去,就是直接生效。


    馮太後的手續,更加簡便了——小皇帝,隻聽從於她一人。甚至,根本就不用再和弘文帝發生任何第三者的衝突了。


    多麽簡便的道理。


    眾人多時積累的惶惶不安,終於爆發了。仿佛,即將遇到的一場極大的清算。就算把弘文帝,扶上了太上皇帝的寶座,也壓抑不住。


    陸泰冷笑一聲:“你們別忘了,一切還有太上皇帝。”


    “有人反駁:“如果不是太上皇帝,誰會邀請馮太後回平城?”


    陸泰一時啞口無言。


    大家這才意識到,最近,要見到太上皇帝,都非常困難了。


    太上皇帝,借口自己已經退位了,整日的修身養性。昔日,他非常青睞的鮮卑大臣們,也陸陸續續地,並不怎麽放在眼裏了。


    很久,都不會跟他們見上一麵。甚至遞上去的奏折,都是讓直接送小皇帝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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