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弘文帝每每真正下一次決定的時候,向來都是如此。


    絕不會允許群臣有任何的抗議。


    他宣布退朝。


    群臣跪安。


    然後,他牽著兒子的手,父子二人,揚長而去。


    直到進了禦書房,孩子才忍不住問了:“父皇,什麽叫禦駕親征呀?”


    他和顏悅色,和兒子並坐在龍榻上:“宏兒,禦駕親征,就是皇帝親自率軍作戰,在前線鼓舞士氣。”


    “可是,父皇,您為什麽要親自去作戰?”


    “因為,我們北國的皇帝,都是馬背上打下天下的。當年太祖爺爺是如此,後來的每一位皇帝,都是如此。到先帝爺爺的時候,更是南征北戰。先帝爺爺在位28年,起碼有10年的時間,都在南征北戰。尤其是登基的前十幾年,幾乎很少在皇宮裏麵。”


    “那樣,您豈不是很久都見不到先帝爺爺?”


    “對。我在10歲之前,都很少很少見到先帝爺爺。先帝爺爺第一次抱我,我記得是我6歲的時候……”


    孩子更是好奇:“那,您和先帝爺爺,是不是不親近呀。”


    弘文帝笑起來。


    親近!


    皇家的孩子,幾個可能和父皇親近呢??


    他想起自己其他的王子、公主——富有四方,富有兒女的皇帝,本質上,把一切都當成了國家的義務,自己的義務。


    甚至寵幸什麽妃子,甚至該如何安排侍寢,什麽時候ooxx……都有基本的程序和規矩,而非是隨心所欲,發自強烈的情感和熱情。


    對於主體都沒有感情。


    何況是附屬品。


    孩子好生擔憂,一直在問:“父皇,您禦駕親征,是不是要走很久很久?”


    他看出孩子的焦慮。


    孩子剛回平城,太後不和自己住一塊兒了,父皇又要離開,一個小小的孩子,如何受得了?


    他溫和地摸摸孩子的頭,笑道:“父皇速去速回。也許,要不了幾個月就回來啦。”


    “可是,宏兒……宏兒不想您走嘛……”


    “宏兒乖。你看,這裏是禦書房,是皇帝辦事,處理奏折的地方。父皇還要過一段時間再走。這些日子,會教會你一些事情。”


    孩子還是不安:“可是,要是您走了……”


    弘文帝笑起來,“要是父皇走了,還有太後呀。”


    “可是,太後住在那麽遠……”


    孩子忽然有些委屈,嘟起嘴巴,小摸樣十分難受:“宏兒每日隻有請安時才能見到太後……”


    “傻孩子。太後剛回來,她身子不好,得好好休息一些日子。等父皇走了,太後當然會出來照管宏兒。難道太後會不管你麽?”


    孩子的眼睛亮起來:“父皇,宏兒希望搬去太後的宮殿,好不好?”


    弘文帝真的樂起來,嗬嗬大笑:“傻孩子,哪有皇帝去住太後寢宮的?這不是亂了規矩麽?”


    “那,父皇,讓太後住到立正殿,好不好?”


    弘文帝一時沒有開口。


    立正殿,本是她的——


    是父皇給她的。


    自己登基的時候,何嚐不曾渴望她住進去?


    自己終究是錯過了。


    好在,此時,立正殿的主人,又換成了她的兒子。


    他輕歎一聲:“宏兒,你放心,太後會陪你住在立正殿的。隻有這樣,她才會好好照顧你。”


    孩子大喜:“太後什麽時候住過來?”


    “等父皇出征了,她就會來了。”


    ……


    這一日,弘文帝盡心竭力,給兒子通俗易懂地講解朝政大事。尤其是一些鮮卑大臣。告訴他,哪些人可以相信,哪些人要稍微疏遠。


    孩子聽得一絲不苟。


    尤其是他提到,給孩子安排的幾個太傅。對於李衝的任用,對於東陽王等又該如何任用。


    在他出征之前的這段日子,他已經決定,暫時停止太傅的授課,所有課程,全部由自己給兒子講解。


    連午膳都是在禦書房用的。


    直到黃昏,父子兩才出去。


    孩子仿佛意識到了什麽,一點也不抱怨,學習得非常認真,連玩兒都不提一下。但凡父皇講的,都認真記著。不能理解的,還要問一下。


    畢竟,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


    空氣那麽清新,黃昏的夕陽那麽燦爛。


    一出門,孩子就蹦蹦跳跳的:“父皇,我們去給太後請安麽?”


    弘文帝滿麵笑容:“走吧。”


    父子二人,一起來到太皇太後的寢宮。


    四周靜悄悄的。


    宮女們都謹言慎行。


    沒有任何閑雜人等出入其間。


    馮太後平素在這裏,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也燒香拜佛,或者,念一些法華經之類的。


    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清淨。


    隻遠遠聽得兒子的聲音,歡快而想念:“太後,太後,宏兒來啦……”


    充滿了無限的朝氣。


    她從裏間出來。


    看到兒子跑起來,這時,就不像個小皇帝的樣子了,一進門,就抱住她,無限親昵:“太後,我餓啦,好餓耶……”


    她笑眯眯地拉著兒子的手,看到弘文帝就在對麵。


    臉上也是那種很平靜的笑容。


    溫馨而和睦。


    她不經意地開口:“我已經叫人備好飯菜。可以用膳了。”


    弘文帝柔和地看著她。


    此時,她穿一身很舒適的便服。色彩不濃烈,也不晦暗,恰到好處。這些日子,她不問政事,深居簡出,一如一個普通女人。


    在家等著丈夫兒子歸來,閑暇時,做幾個拿手菜。


    或者,給他們準備一杯香濃的熱茶。


    弘文帝忽然覺得很幸福。


    那是一種真正情感交流上的幸福。


    仿佛自己和她的距離,從未如此親近——不再有任何的防備;也不戒備,不互相警惕,也不互相攻擊。


    一如那些20幾歲時的歲月。


    美好而單純。


    就如她當年的笑臉,那些年輕而傻傻的話。


    他在禦膳桌邊坐下,一如男主人。


    此時,她和兒子,就坐在自己的身邊。


    一左一右。


    沒有任何的區分,就如普通人家。


    宮人全部屏蔽,反倒是他站起來,替她和兒子盛飯,心裏非常的喜悅:“宏兒,你看,今晚太後準備的都是你喜歡的菜,要多吃點。”


    孩子很高興:“太後,以後,我每晚都來這裏吃飯麽?”


    弘文帝立即代替她回答:“當然。宏兒,以後,你照舊和太後一起用晚膳。”


    心裏當然存著疑慮。


    兒子那麽小,小皇帝的飲食起居,必須有人過問。怕有人下毒,或者其他之類的。如果沒有一個精明強悍的人,其他人,又豈能放心?


    父子二人,同氣連聲,隻道太後什麽都肯答應。


    這一頓飯,吃得那麽愉悅。


    直到去正廳坐下,熱茶上來,芳菲才淡淡地問:“陛下,你何時出征?”


    弘文帝本是在回避這個話題。


    聽得她問起,才說:“從糧草估算,大約一個月左右啟程。”


    芳菲默然,沒有回答。


    一個月


    以弘文帝這樣的身子,做出這麽大的決定,就隻需要一個月?


    她幾次想阻止,但是。每每話到嘴邊,總是說不下去。


    弘文帝反而很釋然,語氣非常輕鬆:“芳菲,你別擔心。這一次,如果凱旋而歸,也解除了我們北國的大患。”


    那是一種強烈的直覺。


    就如當年羅迦的出征。


    再怎樣的凱旋,也換不來,最後的活命。


    唯有宏兒,察覺不到大人之間的秘密,依舊撒嬌,歡笑著要父皇給自己講一些出征的故事。


    弘文帝不拒絕他,就給他講自己第一次出征的故事。


    孩子聽得津津有味。


    芳菲也一直傾聽。


    直到晚了,他才親自領著兒子,溫和道:“芳菲,我先送宏兒回立正殿。”


    “陛下,你也該先去休息,宏兒自然有人送。”


    他非常堅決:“我想這一個月,自己親曆親送,教宏兒,接送他。”


    因為,過了這一個月,就沒時間了。


    他知道得很清楚。


    芳菲再也沒有話說,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父子二人離去。


    整整一個多月,弘文帝再也不曾在其他妃嬪麵前露麵。也從未舉行任何的宴飲,或者聯歡。除了小皇帝必須按照禮節的一次,他隻喝了一杯酒,就走了。


    太上皇帝,從此不近女色。


    他對自己的妃子們,對那些年幼的兒女們,並無感情。


    既不召見她們,對於她們主動的請安,也一概拒絕。


    他避而不見,每日,隻關心小皇帝的學習,關心國家繼承人是否能夠合格,順利地走下去。


    此外,仿佛什麽都不放在眼裏。


    妃嬪們的焦慮,可想而知。


    都在忐忑不安的考慮,難道,太上皇帝一輩子都會這樣下去?以往,群臣們聞言,自然會上書,直言建議皇帝陛下,應該保持一顆公心,保證後宮的安全和穩定。


    可是,此時此刻——太上皇帝寵不寵幸誰,有什麽緊要???


    太上皇帝生不生孩子,妃嬪如何——都已經不再群臣的責任範圍以內。


    小皇帝才是關鍵。


    失去了群臣支持的妃嬪們,隻能一個個感歎青春易逝,太上皇帝薄情,也沒任何辦法了。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


    弘文帝出征在即。


    滿朝文武,舉行了太上皇帝親自參與的最後一次早朝。


    全是關於出征的決定。


    是李衝主持的龜甲占卜,抽簽:上上。


    眾人都很高興,大呼萬歲,說這一次,鐵定要大勝南朝,凱旋而歸。


    弘文帝自己也很開心。


    甚至他的戰馬,出征的鎧甲,龍袍,都穿上了,隻為這最後一次的戰爭動員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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