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躲過層層堵截,從樹葉縫隙中頑強鑽出,與地麵親密相擁。


    林地表麵厚厚的枯葉朽枝,象給樹林鋪上了一層地墊,蓬鬆而柔軟,這是歲月的沉澱。


    林地中央,有個人一動不動地躺著。


    盡管麵龐被劃痕和血汙掩蓋了大半,但還是能分辨出那是一位少年,他的眉毛又黑又長,如劍一般倔強地向兩鬢挑起,又象湖麵野鴨張開的翅膀。少年身上,青灰色的長衫殘破不堪,勉強可以看出是一件道袍,道袍有多處破損,露出裏麵的白色內衫。腰部以下,道袍則被撕成了一片片長長的細布條,頗有幾分草裙神韻。


    遠遠望去,少年象是在樹林中享受午後清眠。


    不過,高處枝條上懸掛的幾縷青灰色布條,以及少年裸露肌膚上明顯的擦掛傷痕,無不說明,真相遠沒有那麽溫馨。


    眼皮顫動著,濃眉下緩緩睜開一對烏黑深邃的眼眸,帶著幾分迷茫。


    湯晨從沉睡中醒來,漸漸恢複了意識。


    他很快憶起昏迷前最後的情形:山頂的樹、紅褐色的崖壁、以及眼睛能看到的一切景象,都在飛速倒退,耳邊全是風呼嘯的聲音,身體在重力牽引下向地麵墜落。當恐懼超出承受極限,身體自動進入昏迷狀態……


    “我死了嗎?”


    目光向四周望去。


    斑斑點點的陽光,生機盎然的樹葉,以及山林間特有的清新氣味,這一切,與傳說中陰森可怖的地府有著迥然區別。身體各處傳來的酸澀與疼痛,終於讓少年確信自己還活著。


    頭頂濃密的樹冠,無數柔弱枝葉鑄就一道高達數十米的緩衝帶,將下墜時產生的龐大動能層層吸收分解,起到了吸震繩的作用。地麵厚厚的腐葉層,則是天然防護墊,避免少年受到更為嚴重的傷害。


    湯晨開始檢查身體狀況。


    從手指開始,一根根手指扭動彎曲,然後是手、小臂、大臂、腳、腿、胸、背、臀……他極其耐心和認真,檢查速度雖慢一些,卻能有效規避可能的傷勢加重風險。


    良久,湯晨長籲了一口氣。


    初步檢查表明,除了一些擦掛痕跡,內腑狀態良好,也沒有令人頭痛的骨折情況。掉下懸崖隻是輕微傷,無論如何,絕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突然,他發現身下有一小片血跡。


    鮮血浸透了衣物,粘在肌膚上,讓他感覺極不舒服。


    湯晨的麵龐忽然變得慘白。


    血跡,代表著傷害。


    讓他膽寒的不是血跡本身,而是血跡的位置:臀下。


    難道……


    不祥的預感如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靈,湯晨腦子裏一片空白,臉色由慘白變為死灰,他全身都在輕微顫抖,汗毛根根豎起。極度不安中,他按捺住內心的恐懼,將裙子般的道袍撩開,鬆開褲帶,猶豫了好一陣,他終於閉上了眼睛,將手緩緩向裏麵探去,雖然緩慢,卻足夠堅決。


    是生是死,總得有個答案!


    忽地,兩道濃眉同時上揚,眼睛驟然睜開,順著縫隙向裏麵看去。


    片刻後,喉嚨裏發出一陣晦澀難明的嘟噥聲,象是在笑,又象是在哭。冷汗早已浸濕全身,臉龐上卻是濃得化不開的幸福和滿足,還有死裏逃生般的後怕,星目中綻放出動人的神采,每一根睫毛似乎都在忘情歡呼。


    小夥伴安然無恙,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湯晨心情前所未有地輕鬆,又繼而發現,他的腰腿之間甚至根本沒有傷口。血跡的源頭,是壓在身下的一個布袋,袋子原本別在他的腰間,落地時被壓在身下,血水從袋中滲出,粘在少年的腿上,最終導致他經曆了先前的驚魂時刻。


    “尼瑪,嚇死哥了!”


    將袋口解開,一個兔子腦袋很快露了出來。


    湯晨隨手扒拉了幾下,流露出惋惜的神情,自語道:“花十多天才捉到,就這麽死了,希望不會影響口感。”


    《朵頤錄》中記載:草科兔,一品靈獸,膽小,機警,行動如風,是大東山脈草科峰特產。草科兔肉質極為鮮美,為人間美味,燉燒皆宜……


    為吃到草科兔,他孤身深入大東山脈數百裏,布下誘餌與重重陷阱,蹲守十餘日終有所得,兔子雖未直接踩中陷阱,卻被他逼上崖頂,生擒之。隻可惜樂極生悲,準備撤退時腳下一滑,險些讓被俘兔子拉著墊背。


    將袋口重新係好,看著手上的擦痕,湯晨喃喃自語:“在門派被長輩視為不務正業的典型,想弄點食材打牙祭也跌下懸崖,終於發現自己有了一個習慣,如果墮落也算是一種習慣的話……穿越過來的,就這麽與眾不同!”


    思緒的閥門頃刻被打開,回憶如自來水一般在湯晨心間流淌。


    一名剛剛踏進大學校園的大學生,18歲,那是空氣中都彌漫著荷爾蒙氣息的美好年華,穿越前,他正為晚上與女神第一次約會心潮澎湃。為養精蓄銳,他特意睡了個午覺,孰料醒來後卻驚愕地發現,自己成了一位毛都沒長齊的小修士。


    平生第一次約會,就這樣擦肩而過……


    這裏與他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


    修士與妖魔衝突頻頻,交戰不斷。修士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無論執掌五境天的五大巨頭,還是各個修真界門派,為爭奪資源,明爭暗鬥屢見不鮮。強者決定秩序與規則,誰的拳頭夠大,誰就代表真理。


    簡單地講,實力為尊,弱肉強食。


    將所有時間用於修煉,努力提升實力,是提升地位和權利的唯一辦法。但湯晨無意成為修煉狂人,即使壽元會隨修為精進而提升。


    修為強弱往往與投入的時間成正比,經年累月閉關苦修是常有的事。


    湯晨曾經做過一道計算題:他將築基期能增加的壽元,和由煉氣到築基需要投入的修煉時間相減,答案是刺眼的負數。於是這廝公然宣稱,修煉完全是作繭自縛、得不償失的呆鳥行為,與其違反天性苦修,還不如珍惜寶貴的生命,享受人生,及時行樂……


    他的結論顛覆了所有人的認知,遭到師門上下一致痛斥。


    倘若事情真像他說的那樣,為什麽千百年來大家還要修真?很快有人指出,他的計算方法值得商榷:如果每天隻願意用一兩個時辰打坐,而其他時間都用來吃喝玩樂,那絕對不是修煉,是放羊。


    但湯晨始終堅持自己的看法,並付諸行動。


    他不喜修煉,醉心於美食。


    靈穀靈果靈獸,都是湯晨從未品味過的。後來他從門派典籍室翻到一本《朵頤錄》,裏麵記載了多種美食信息,種種前所未見的食材,及書中對食物口感的細膩描述,讓他垂涎三尺,眼界大開。於是吃貨很快確立了新的人生目標:吃遍《朵頤錄》中記載的美食!


    出了這樣的弟子,對千符門無異於一場災難。


    念其年幼無知,修煉天賦尚可,師門長輩開始本著治病救人的精神,以種種方式挽救迷途的少年。或苦口婆心,或橫眉怒斥,或禁足禁閉,最後陷入絕望的師傅甚至動用了武力,用手掌殘酷毆打少年粉嫩的小屁股,但少年依然不改初心,堅決不收回謬論,誓死悍衛“修煉無用論”。這廝吃貨本色漸漸顯現,自個成天遊手好閑不說,還經常弄些好吃的引誘眾弟子,教唆眾人向他看齊,甚至策劃舉辦一場廚藝交流大會……


    眼看門風或將崩壞,為避免出現更多吃貨,師門長輩不得不痛下決心。


    治病救人是徹底失敗了,但還可以懲前毖後,師門要求離經叛道的問題少年外出遊曆。其實大家都明白,所謂外出遊曆,實際是變相逐出師門,門派沒把話說死,或許隻是為了顧及湯晨師傅的顏麵。事實上,如果不是師傅一直在為他開脫求情,問題少年早已被掃地出門。


    離開時,師傅在山門內默默目送。


    師傅對少年的突然沉淪傷心欲絕。


    師傅無法接受,從小乖巧聽話的弟子,一場大病後性情驟變,跟換了個人似的。少年以前缺乏主見,從不忤逆自己,現在卻固執得可怕。那些奇談怪論,還有聞所未聞的烹調知識,又是哪裏來的?


    湯晨無言以對,師傅對他好,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對一位誌在吃遍《朵頤錄》上所有美食的吃貨而言,因修煉放棄天下美味,純粹是慘無人道的自殘行為,完全無法接受。與其勉強在一起痛苦終生,還不如早作決斷互不耽誤。


    道不同,不相為謀。


    脫離師門後,這廝便背著餐具,開始流浪四方的饕餮之旅。


    那一年,少年十二歲。


    “來到這個世界三年了,歲月果然是把殺豬刀……”湯晨感慨著。


    吃了些幹糧,身體稍稍恢複些力氣,不顧渾身上下的酸痛,湯晨強迫自己起身。他希望趕在太陽下山前,抓緊時間找到出去的路。


    在山崖下,湯晨找到了一汪清潭。


    潭水清澈澄淨,甘甜可口。湯晨飽飲後,將全身上下洗得幹幹淨淨,又在水潭邊將傷口處理完畢,確保不會因血腥味招來野獸,才繼續上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沒有找到出口。


    還有一些發現,讓湯晨的心情變得沉重。


    從山崖走勢和樹林分布看,這裏似乎是個絕穀!


    走了這麽久,滿眼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木,看起來就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森林,可湯晨總覺得缺了點什麽,一時間卻又說不出所以然。


    湯晨突然停下腳步,渾身發冷。


    他終於意識到問題所在!


    沒有飛禽走獸,也沒有蜂蝶昆蟲,一路走來,湯晨沒有看到任何動物。風搖動樹葉,發出沙沙響聲,卻始終未曾聽到,森林中該有的蟲鳴和鳥叫!湯晨一路飛奔回到水潭邊,想在潭中找到一兩尾魚,以證明這裏並非動物的禁區,給自己一點安慰,可無論他多麽努力,仍然沒有任何發現,潭邊也沒有動物飲水留下的痕跡。


    作為一名修士,哪怕是煉氣五層修士,也能通過神識快速感知到水源,湯晨有豐富的野外生存經驗,他有很大把握,這或許是附近唯一一處水源。


    唯一水源,卻沒有動物來飲水……


    最後一縷陽光在森林中消失。


    湯晨的心就象這森林一般,漸漸墜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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