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遠鵬看著杜宛若漸漸平靜下來,也就由著杜夫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留她母女在屋裏賣癡弄佯,自己眼裏精光閃爍,獨自退了出去。


    出門的時候衝門外一排丫鬟低聲命令道:“看好小姐,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她踏出房門半步,夫人發話也不行。”


    “是,老爺。”丫鬟們怯怯答。


    杜遠鵬心事重重離開,盤算著與相府的如意親事。


    轉眼間赫連拓離朝之期已近。


    赫連拓一行在禮節上拜過完顏旻和南月,於黃昏時分整裝待發。


    一隊氣派車馬盤旋在朱雀城門,除了赫連拓出行時帶的車馬,完顏旻另著禮部送彩車百輛載著郡主和親的嫁妝。幾百名武士盡數釋放,夾道護送車隊返回西祁。華蓋搖搖,旌旗飄蕩。


    車隊最前頭一匹青灰駿馬四腿筆直地站立,馬耳朵雄赳赳豎著,偶或扇動一下。


    赫連拓一身鮮衣華服跨坐在馬背上,一洗在演城和赤獄的一番落魄狼狽,恢複難以遮掩的俊逸容顏與王者氣度。隻是臉上烏雲密布。手緊緊攥著韁繩。


    車隊正欲啟程,遠遠聽到身後有孤勁馬蹄聲傳來。


    “什麽人?”赫連拓不扭頭,警覺問身邊的允寶。


    “回太子殿下,是那個妖女皇後。”


    允寶對南月劫持赫連拓的事心有餘悸,口口聲聲稱南月“妖女”。


    傳鈴快馬而來,已經聽到不該聽到的話,上鞭子就要抽允寶。


    “你個陰裏怪氣的閹人,說哪個是妖女,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你你你……你才閹人呢,你們全家都是閹人。”允寶在地上打個翻撲避開鞭子,靈巧地躲到赫連拓身邊,手中拂塵往前一甩,隻前腳尖著地,似要跳躍起來。扭扭捏捏反駁喝罵著。


    傳鈴看他這幅滑稽樣,一時竟想笑,手中沒了力氣。知道南月有要緊事,便別過臉去,不再追究他。


    南月隨後趕到,沒有穿宮裝,也未乘坐馬車。是同傳鈴策馬而來。


    朗聲衝赫連拓道:“太子殿下,可否稍留片刻,讓本宮最後送郡主一程。”


    耶律明珠一把掀開轎簾。


    見到南月,不禁訝然,眉間動容。忙讓丫鬟扶著下了馬車。


    來送她最後一程的人,居然是那個才見過一次麵的皇後。


    兩個同樣氣蘊非凡的女子,在照麵後不禁同時莞爾,南月俊朗嬌俏,明珠含蓄深婉。相同的是,兩張臉上流露出一樣的善意與懂得。


    一點兒不錯,是懂得。有些人隻見過一麵,便知是否為同道。


    世間從來不乏相逢一抿而傾蓋亭亭一生者。


    “娘娘此番打扮不似皇後,竟似江湖俠女。”明珠笑。


    南月笑道:“本宮來送郡主最後一程。”


    耶律明珠深深鞠腰作拜:“明珠情何以堪。”


    “本宮的一點心意,可要好生看護。”南月打趣笑著,遞給她一個陶罐子。


    耶律明珠疑惑,接過那罐子的瞬間明白過來,手抖了一下,眼裏霧光盈盈。


    “娘娘恩惠,明珠三生感戴。”說著便要屈膝。被南月扶起。


    對上南月盈盈無暇的眸子和俏皮笑意:“隻是普通禮物而已,使不得。”


    明珠看看四周千百雙眼睛,滿腹話語道不出,隻得啞口,深摯頓首。


    耶律明珠眼前已是花霧一片,她認得那陶罐,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


    她仿佛又看到,瀝青潑上高台刑架,而她冷靜地,不給旁人落下絲毫話柄,以嘉德郡主的忠烈賢女身份親手點燃了那它們。而後親眼看著眼前躥起熊熊火光,火苗嬈舞湮沒了那個養她成人的****,而她吝嗇地,一滴淚都沒給他。


    可她始終清晰地記著,那顆圓睜的,不甘的獨眼。


    那片火光裏,她趁人不注意,親手替他闔上,但在心裏已經給自己判了不孝的死刑。


    “娘娘……”明珠哽咽,眼裏的閃爍濕跡似要溢出,但終究慢慢褪回,如同井口下降的水位。


    私自收取佞臣骨灰,是欺君罔上罪名,即便她是皇後……


    南月取笑她:“本宮看你再無情無義,可也是血肉心腸。”


    說罷靠近她,低低道:“終是掩人耳目,做戲做全套又如何,此事你知我知。”


    說著退開去,笑了笑,徹底再見。


    明珠清眸如水,眼裏是深深的感激。看了南月最後一眼,由丫鬟攙扶著,款款跨進了鑲寶珠大華蓋頂的轎子。


    悠悠回頭之際,笑容如梔子盛放,胸前垂著那條素淨的發辮。


    南月靜靜看著那女子將頭徹底回轉過去,掩了轎簾,自己背著手,笑得坦然。


    此去一別,關山萬裏山河夢,迢迢暮雪盜霜寒。


    何處無別離,何需感懷傷逝。


    她與耶律明珠,都是選擇了便絕不會再後悔,亦不會再回頭的人。


    南月腦子裏回蕩著耶律明珠俯身拜下時那句隻有她二人能聽到的話:“娘娘若有吩咐,明珠隨時隨地待命,不管山迢水遠。”


    南月輕盈淺笑著,眼裏無關風月。


    她深深清楚這次情誼,耶律明珠必然會銘記於心。而她亦沒有那份瀟灑可以全然拒絕。畢竟北冥與西祁,遲早有一日要撕破臉來兵戎相見。若未來真有要她相助的一天,便是她南月精於算計,可用不到,才是南月真真正正所希望的。


    南月並不希望有這一天,這樣的話,這份善意,才可保留了最單純最原本的意味。盡管人存於世,再光輝的榮舉都可能摻雜著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利益動機。


    遠遠看著南月與自己的“未來側妃”之間種種動作言笑,赫連拓眸光深細,眉頭緊鎖。


    “皇後娘娘,你我後會有期!我和娘娘之間的遊戲,不會就此結束的!”赫連拓緊眉深目,衝南月狂傲而自負地撂下一句。握住馬鞭的手緊抽了一下馬背。


    馬兒嘶鳴奔向前方,沉重的車輪開始咿呀蘇醒。


    南月以裘裝送行,站在風裏,衣袂飄淩。自信而爽利地朗聲答道:“借太子吉言,我南月必定與太子和郡主後會有期。”


    發絲在臉上飄浮,一如既往的自信笑意,英氣逼人眼。


    車子完全而快速地動起來。


    耶律明珠將那陶罐緊緊護在懷裏,握緊丫鬟的手。天色越來越暗,在曠大的幽昏裏感知這搖搖晃晃空間裏逼仄狹小的黑暗,心底油然而生一種壯士斷腕的悲涼。明珠笑了,彼時她覺得她自己像背水一戰的勇士一樣。


    流蘇吃痛,很輕很輕地抖動了一下。


    耶律明珠這才暗生蒼涼一笑,回到現實。


    她不過是一介孤女,一枚肩負著“救國大任”的棋子,行走在這曠遠莫測的廣袤天宇之間,哪裏像什麽勇士。


    馬車隊伍行得危疾狂野,轎子顛簸不停,赫連拓說要親自帶新人回西祁,不做馬車,非要親自領馬。


    “小姐,我們告訴姑爺,讓他慢一點。”


    “不用。”明珠苦笑著搖頭,哀而不悲。她深知他緣何如此。此次和親,赫連拓即便不恨她,也是厭極了她的。


    車廂內轎簾沉重不見天光。此去山行萬嶂不見故國,流水漸漸不聞舊事。女兒情,昔年事,通通賦予斷井頹垣。


    南月目送著車隊在視野裏化為一個小點,轉身上了馬,一路疾馳回宮。


    入了盛軒宮門便撞上完顏旻。


    “我……”


    南月剛要說明自己去了哪裏。


    “不必解釋,跟朕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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