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追了。”全福揚手止住身後的人。


    其實如果竭力追,南清雲未必抵擋得了。全福早注意到,他不是一個人。馬背上那個雪白的背囊,不似行裝,倒更像是……一個人形。


    這情景好生熟悉,如果他當初也能有南清雲今日的決絕……喔不,或者僅僅能有大少爺一半的勇氣。


    “回去複命吧。”


    有時候,一個人做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決擇,在外人看來合理或者不合理,而真正的理由往往隻有決策者自己知道。


    真正的理由往往謹妙而慎微。


    “大人,何不繼續追,大少爺馬上有東西,那東西看來份量不輕。”


    “你我的馬,素日吃了草料便臥倒,能跑過雪上飛?”


    全福看了一眼家丁。


    後者沒再說話。


    大少爺的那匹雪上飛,是頭不要命的牲口,見了能跑的地方如同見了親娘。


    “沒找回來!”南傲天陪著老臉遣散了一眾賓客。花廳裏紅綢綾七零八落扯了一地。


    “是奴才辦事不力。”


    全福答得愧歉謹慎,謙恭的口吻和微微彎下的懇勤的脊背讓人絲毫不會產生懷疑地認為,這是一個盡了全力辦事的奴才,至於失敗,那一定是因為事情本身太棘手。


    他也不擅長逢迎,全福是個少言的奴才。當年南傲天看中他的時候,就是看中了他的不卑不亢,而又縝密忠誠。


    南傲天一點沒懷疑全福的話。他相信南清雲是真的逃了。拋家棄上地逃了。


    南傲天犀利莫測的眼裏覆蓋上層層的陰霾,整座花廳籠罩著緊張壓抑的氛圍。


    “在各個出城的關隘設下人手,這個逆子還能插翅飛了!”


    “是。”


    下令的人和聽令的人都知道這極可能是徒勞。雪上飛恐怕早已馳騁在城外不可追尋的某處天地了。


    鳳雁痕的目光如同在空氣裏無焦點地飄忽,上麵蒙著一層薄薄淺淺的白霜。但實際上那目光無比精準地籠罩在南傲天背上。


    偶爾不經意的間隙,南傲天的背影顯出一種清挺和孤寒。這背影時不時會讓風雁痕產生一種模糊的幻感。


    幻感裏她常常錯以為南傲天還是一個書生,當年,廿年,直至現在她深知他早已不是那個人的時候,還是很容易對這男人產生一種深深的陷入和愛憐。


    女人一旦對男人產生了愛憐,是很可怕的。


    會失卻理智,甚至搭上一生。


    十年寒窗養出來的書生氣使得南傲天這類文臣在麵相上總有些風流倜儻從容雅致的天然優勢。不管到了什麽年紀,經曆了多少風雨和糙礪,這股氣韻總是留存在骨子裏,從未遠離或消散。所以南相作為一個政局的操盤者,可以說還很年輕。


    四十多歲,正是一個男人野心正盛的時候。


    而南傲天的手段不同於耶律明修和杜遠鵬,也不同於一般的文臣——那些禦史大多迂腐軟弱。南傲天不一樣,他有武將們不及的深謀遠慮和文臣難有的殺伐果決。


    幾十年的朝堂生涯,使其心思從深沉到深險,從最簡單的修齊平治的文士理想漸漸滲入了狠厲與殘忍。但永遠也不會改變的是,南傲天身上絕沒有那種看似強大實則彰顯著虛匱的蠻暴,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可能是書卷的強大作用力,柔弱的紙張筆墨,可以連邪惡也覆上一層文雅。


    所以每當南傲天發怒和盤算計謀的時候,沒有麵相上無用與多餘的火氣,隻有沉定到讓人忐忑的平靜,而這平靜又絲毫不影響骨子裏散發的陰寒。


    風雁痕透過門梁上方露出的一角晦矮深雲凝望著天際。多熟悉的場景啊,二十多年前,她身為閣老的長女,風風光光地嫁給了南傲天。他為什麽不逃呢?為何不像今日的南清雲一樣逃走呢?


    她寧願這個人當年誠實地逃亡,也不要他違心地娶了自己,她今日是如此希望南傲天離開,正如當日她當年希望嫁給他時一樣的迫切和渴望。


    為了嫁給這個男人,她鳳雁痕曾不擇手段啊。


    南傲天注意到了鳳雁痕眨也不眨望著他的,哀切而複雜的眼神。他沒有想太多,以為那眼神是因為擔心南清雲所致。


    微微歎了口氣,安慰鳳雁痕道:“夫人放心,清雲不用多久就會自己回來的。他沒有吃過外麵的苦。”


    “老爺何以如此自信?”鳳雁痕犀利地掃了南傲天一眼。


    這眼神令南傲天有微微驚異,他所熟悉的鳳雁痕,一向唯他是從的鳳雁痕,從來沒有透過眼神向他釋放這樣大膽的,甚至帶著些堅定反抗的訊息。


    相爺與丞相夫人之間持續了一段短暫而微妙的沉默。


    領了命剛剛出門的全福腳步在門外頓住。


    鳳雁痕先妥協了:“但願如此吧。我隻求清雲在我老死之前能再回來看看我這個額娘。”


    說著就要離開花廳,往後宅去。


    “站住!”南傲天有些怒了。


    自己的兒子已經逃了,自己的女人也要莫名其妙來一場無聲示威嗎?南傲天習慣了獨斷專行,無論對於明顯的還是暗示的反抗,他都可以做到極為敏感。


    “老爺還有何事?”


    南傲天有些尷尬,他想不出來鳳雁痕明麵上有什麽錯。


    倒是他自己,無論如何想不通,南清雲真的做到了,他竟然真的不顧一切地逃了。南傲天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所以幾乎敢大膽地確信南清雲即使心裏再怎麽排斥和反抗這樁婚事,也還是會隱忍著聽從。按他的設想,南清雲是孝子,婚後也很快會為人父,所以再大的不甘與激狂也會被歲月的溫柔駭浪潛壓在海底。他會漸漸地,忘掉年少輕狂時喜歡與不喜的人和事,成為合格的臣子,合格的孝子與合格的慈父。


    然而南清雲這次沒按照他的軌跡前行。南傲天有種被親兒子忽然撐開的豐滿羽翼猝不及防打臉的羞怒感和挫敗感。待家丁管家奉命全散盡後他輕歎一口氣,瞬息裏覺得自己老了。


    鳳雁痕安靜地立在門邊,空落落的花廳裏充滿著僵持。


    “老爺,宛若那孩子如何安置。”鳳雁痕淺淺地問,像空氣裏的緊張根本不存在一樣。若以照顧兒媳為由,她該可以走了吧。


    而且這樣,可以不留痕跡地解決南傲天下不來台的尷尬,維全他的麵子,她太了解他了。


    南傲天沒再為難,沉沉地道:“在杜家主動提任何要求之前,那隻能還是我南家的媳婦。吩咐好下人,無論如何也當成少夫人來百般哄侍著。改日夫人隨我親自登門給杜家賠罪。”


    “這次是禦旨賜婚。皇上那邊,該如何交代?”鳳雁痕這是提醒南傲天,別因一時之怒造成更大的疏漏。


    想起完顏旻,南傲臉上的陰翳加深。


    這次與杜家,連理不成反結仇恨。朝堂之上從來都是風雲時轉,暗流湧動。有多少勢力的眼睛在看,打算伺機而動隨風轉舵。


    “夫人,你先去安撫好新婦。這些事,我自有打算。”


    此時忽有心腹家丁來報:“老爺,宮裏的消息。橙妃娘娘暴斃,水大人已經出獄。”


    “噢?暴斃!”南傲天先是一驚,繼而臉上出現淡淡的變化。


    “可否探明原因。”


    “呃……老爺是問哪個?”


    “橙妃為何會突然傷逝,以及水無青被釋出獄的原因。叛國那麽大的罪,這就給放了?”


    “這,宮裏現在情況未穩,小的也未探明。不過,聽那些宮女的消息。好像是大病不治,昨兒個夜裏突然又鬧著自殺,讓皇後娘娘趕到給救了下來,但到底還是咽過氣去了。”


    “昨夜……”南傲天微微思索。


    難怪,難怪清雲今日突然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不過,橙妃這一死,送走了一個親家,倒是又送來了一個同道。


    南傲天斂整了兩側衣襟,把胸前喜飾扔下,想了想,幹脆把嶄新的外袍直接褪下扔在一旁的椅背對風雁痕道:“夫人,替我找件素淨的衣服來。”


    “老爺這是……”風雁痕進退不是。二十多年了,南傲天的心思,她從來也沒有真正地看透過。


    “本相且去慰問水大人。”


    鳳雁痕找來了衣服,是件十幾年前的舊衣。那時南相與南府都尚且單薄。


    南傲天猛然看到熟悉的衣物,心頭一陣複雜閃過。那時年少衣衫薄。


    那時的心也幹淨。


    可是幹淨被人欺。


    “夫人許久沒有幫本相更衣了。”


    鳳雁痕不可思議地望向南傲天。慢慢走近,手微微有些顫抖。一件外袍,整理了許久,臉容因心神忐忑,而顯得越發蒼白。


    南傲天深深看了鳳雁痕一眼,自己整理好,大跨步出來門。


    門側,全福還在。


    “為何現在還沒去?”南傲天皺眉,身邊人都是怎麽了,沒有一件事順心。


    “小人有重要的東西忘了拿,隻好再折回來。”全福從容不迫地答。


    “拿了就快去做事。”


    “是。”


    南傲天繞過全福匆匆出門去。


    身後鳳雁痕與全福對視,但雙方急忙各自收回目光,閃電般躲開了這危險的一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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