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聽其中緣由。”完顏旻不疾不徐地說,寬大的衣袖隨手擺過幾案,用鎮尺輕輕掩拂過尚未批完的奏章。他知道南月必然不是無理取鬧。


    “幾乎所有的經綸典籍都在倡導成由勤儉敗由奢,但那是對於小家,對於尋常百姓。而對於皇上來說,禦膳房的灶火上省下的幾斤米糧,不過是杯水車薪。皇上既然站在高台之上,就要有高台之上的手筆,若非大刀闊斧,難以釜底抽薪。”南月說著,眼裏的光芒越來越亮,她腦中似有一片錦繡山河。


    “敢問皇上,任何一個人想要過活,或柴米油鹽,或衣衫被帛,他的錢財從哪裏來?”


    “自是靠自己辛勞所得。”


    “對。但辛勞要有人買賬才可以。望天苦收的農夫,自己種的糧食是絕對吃不完的,必要拿到市場上換取桑蠶針黹,布匹牛羊,才能溫飽不愁,出行無憂。”


    “換句話說,他付出的辛勞再多,如果沒有人認可這份辛勞,沒有人需要他的秋收萬顆,他一樣得餓死。”


    “皇上所言,對也不對。人的辛勞確實是豐衣足食的源泉,但隻有真正滿足各方需求的有效交換,才是使這源泉流動起來,澤被蒼生的基礎。任何沒有交換的勞動,都隻能是死水一潭。而死水,是不會帶來景氣和生機的。”


    “皇上可曾去過沙漠,在遍無人煙的蒼茫荒漠,有無數幹枯的泉眼。過路的商旅隻需要打開自己的水囊,往那些積葉生塵的泉眼裏注入一人一頓的水,就可以喚醒整個沉睡的水源,獲得源源不絕的汩汩甘流。但他們往往,寧願從胡楊的瘠葉中辛苦收集稀少如珠的露水,也不願大膽地解囊一次,舍小利而引出地下甘霖,從而換取長遠而持久的生機。”


    “你是說,江安之所以災後不振,是因為洪災阻滯了這種流動。要想使這潭水活起來,流動起來,就隻有從源頭處注入讓它死而複生的力量?”


    “聰明!”南月眸子裏神采飛揚。


    完顏旻有輕微的不悅,他還從不需要被人誇聰明。


    南月沒注意到某皇帝小小的鬱悶,她繼續自己腦海裏美好而理想的浩瀚星空:“正如皇上剛剛所闡釋的——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像這樣浩大的源頭,舉足輕重到牽係萬民生死的地步,非常人可以提供。這處源頭,隻能由皇上來開鑿,隻能由皇家來開鑿。”


    “這就是你方才所說的‘大興土木’,不僅不必縮減用度,還要適度的‘奢靡無度’?”完顏旻眼底流露處徹底的欣賞,他大概已經把握住南月的確切意思。


    “對。”南月知道完顏旻已經與她達成共識,趁著餘溫加熱:“所以我想,與其縮減用度,不如以皇家的名義,大肆修建樓閣宮宇乃至圍城基地。大型工事必然要招募勞工,這樣就會給千千萬萬的災民提供養家糊口的機會。”


    “勞工們通過血汗力氣換取銀餉,他們再回到家鄉,用這些銀餉去換取其他的需要,就會給更多的人提供下一層的機會。如此以一活十,以十活百,皇宮這一處水泵,就能壓出江安萬條湧流。”


    南月說的有些激動,她隨手拈起肘旁的碎瓷茶壺,灌下潤嗓,臉色越發淺透著柔滑紅潤。


    完顏旻的眼神於飄渺虛無處散散落在她身上,一份不加掩飾的柔情洇化在昏黃的燭火裏,幻映成一室柔光。


    完顏旻思緒飛出千裏開外,他透過南月的聲音,看到了明明閃閃四散的千萬顆繁星,那幅明麗的圖景之上,依稀有幻彩虹橋跨過,恍若他二人此刻不在室內,而置身於無窮廣深的浩瀚蒼穹。


    “皇上怕嗎?”南月放下茶壺,字字清鑿的一問把完顏旻從短暫的怔愣裏拉回。


    她正笑意淺淺地盯著他,那種道不清的意味仿佛在昭示著她身後鑿好了陷阱等他去跳,而那容顏上的笑意像翅膀一樣張開,成為捕獲他心智的燦爛夢障。


    挑釁一樣動人的微笑,裏麵沒有威脅的含義。


    更像是叩問。


    是一個好奇心過重的女孩子,大膽卻很認真地詢問一個男孩子的勇氣和膽量。為蒼生而問,也為那是她傾心的人。


    “怕什麽?”完顏旻溫雅淺笑,安撫住心髒底層那寸慌張。波瀾不驚的冰山下還是孕育著一層蠢蠢欲動的慌張的。萬一南月給出的是他逾越不了的難題,那豈不是——


    豈不是……很丟人。


    “皇上怕不怕,萬一失敗了,就會很容易被朝臣拿來大做文章,遭千夫所指,甚至萬民唾罵?”南月的眼睛裏有無暇的溫柔,仿佛成功地穿透屋中景物,也穿透完顏旻,看到了萬樹花開。


    理想主義者即使身處夜空,他們的眼睛裏也總有碩大的花瓣開合。理想恰如那株徐徐旋展的花朵,萌生、綻開、剝落、湮滅,生命的周期有花瓣一樣繁複的層疊,經過一世又一世的輪回,永不覆滅。


    南月與完顏旻,其實都是這樣的理想主義者。


    完顏旻從未自南月處領略到這樣的目光,那不是一種異性之間交換荷爾蒙的目光,那是來自同道的,站在平等高度上的叩問。


    “即使成功,有些愚臣也會將成果歸於天意。”南月說完了後半句。眼中的詢問沒有刻意的壓力,卻越來越厚重。


    這種厚重使完顏旻眼睛攢光,目中漸漸深邃回答問題的語調也變得低沉:“朕若是怕,就不會在十四年前做到那個位置上去。你想怎麽做。”


    “嗯,很簡單。”南月微微笑著,抬眼:“我既然身在皇後的位子上,不論皇上心意是否屬我,可否問皇上討要一樣東西。”


    南月周身隱約籠罩著一種大局在握的力量,這種力量使得完顏旻不願輕易開口,問她下麵的問題。


    他還是問了。


    “你要什麽?”完顏旻有意將聲音稍稍放冷些。


    他常常怕自己無意識地對南月太過溫柔。


    南月從燈光裏抬起臉來,嫣然如春日裏簇紅的山杏花:“冬月裏是月兒的生辰,我想在春天來臨之前,摘到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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