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睜大眼睛錯愕而不解地看著傳鈴,發生了什麽事情讓她做出這個動作。


    她把洗腳水蹭到一邊,一隻手遞給傳鈴,慢慢地拉她起來。


    “小姐,小姐前幾日可是在練兵場見過小郡王。”傳鈴四下裏關緊了窗子,坐到南月身邊。話說得平靜,掩飾不了目光裏的憂心切切。


    “我的行蹤居然是由別人告訴你。”南月嘴角牽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是去過,我找鍾落幫忙。”


    “小姐可知下人堆裏處處是怎樣的言論。”傳鈴說著,想起來今早去桐花廳汲水時的風言風語。


    “腳趾頭想都知道,無非說我不守皇後婦道。到處招蜂引蝶不是小郡王就是蘇大夫。要不是萬太醫長著一張看起來很老的臉她們是不是還要說皇後與太醫院有染。”南月把腳放進烏蘭木浴盆裏,若無其事地說道。


    “小姐你知道還當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傳鈴急急地,自然地流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南月滿不在乎地點了點傳鈴的腦袋:“世間破事那麽多,狗屎一樣的聲音你也當正經話去聽,耳朵會被撐暴的。我看你呀,就是太閑了,才會把那些浪費口水的事聽到心裏去。”


    傳鈴被搶白得有些委屈:“小姐不在乎,就不怕皇上也不在乎嗎?”


    “他?完顏旻!他巴不得我離他遠遠的。”南月嫌棄地說道,喉頭有氣。


    “我真的是看不懂小姐和皇上,有時候明明很好,有時又好像不認識對方一樣。真不知道你們心裏到底怎麽想的。”


    傳鈴搖搖頭,替南月換了盞燈,退出房門去。


    “有時候很好嗎?哪裏很好了……”南月把門抵緊,自言自語道。


    傳鈴的話南月還是聽進去幾分的。第二日去找蘇和的時候,她選了不引人注目的道路。


    蘇和本就喜歡那些奇異法術,聽南月添枝加葉描述一番構造那樣精妙奇巧的觀星台之後,大呼善妙,當即就開始按照南月所說的設計圖紙。


    南月看他全神貫注泡在天明地黑裏渾然不知身外事,對觀星台的修建更加有了信心。


    回椒房殿的路上途徑一片穿花夾道,落紅陣陣徐風細好,從樹上撲簌簌掉落的木芙蓉引起南月的興致。許久不動天真心性的南月打算進花叢深處遊玩一番。


    在離花木有些偏的地方發現一道青籬,南月找到寶一樣扯了兩隻野生小黃瓜,撩開一棵長青木蔥鬱的枝葉,看到遠遠地站著兩處靜影。


    一黑一紅的背影,給肅淡秋景平添了鮮豔。兩個影子都有些孤絕料峭,恰是完顏旻與白聽影。


    白聽影雖然身材豐腴,那種骨子裏的孤寒卻使她整個人看起來有一副清峭的體格。


    不同於林苡蘭那種對任何人和睦友好的淡淡清寒,白聽影是高傲的,她像站在高崖上永不融化的冰淩。


    南月回想起傳鈴昨夜說完顏旻仿佛是去了白熹宮,當下又見到此番情景,不由萌生起一種丟了東西的突然失落。


    白妃,是西彝來的公主,出身高貴,冷豔瑰麗,狡猾之處如千年寒窟的妖媚雪狐,傲慢起來似翔舞九天的棲梧之鳳。


    二人似乎交談地很開心,白聽影眉眼間流轉的萬種風情與那種孤冷絕塵的凜冽之氣,落入南月眼中不知不覺地顯得與完顏旻十分般配。


    手中碧綠的小黃瓜急急奔地似的從南月手中脫出,一頭栽到地上,插入鬆軟的泥土。地壤表麵的幹土粒呼啦啦飛濺開來,騰起一陣瘦弱的煙,在地上彈了幾彈後落下。


    土壤被土壤掩埋,地上重新歸於寂寂。


    完顏旻比白聽影先轉過頭來,那顆枝葉繁茂的長青樹木招搖著,微微顫抖正在恢複原位的枝幹有如剛剛遭遇一陣狂風。


    一角明麗的粉黃在樹丫之間飄忽而過,快得如同未存在過一樣。


    白聽影豐潤的嘴唇微微開合,眉目含煙,嘴角有細微的翹起:“聖上,那不是……”


    “飛流,你說主動選擇的失去,還能再找回嗎?”完顏旻澈遠的目光落在已經靜止的樹梢上,鳳眸深處懸掛著自九天而下的瀑布,素湍激蕩。


    被稱作飛流的白聽影攏了攏肩上的狐皮氅子,厚暖的皮毛圍裹著酥胸。臉上的笑意越發虛無莫測起來:“聖上都感到疑惑的問題,怎麽愚到來問飛流。”說著,眼睛裏落下一層霧一樣的霜。


    雪白的狐狸皮毛上落下一片木芙蓉的粉色花瓣,素香柔雅。白聽影拾了用手托起:“我隻知道,真正摯愛的東西,往往隻有一次抓住的機會。一旦放過,他們就會像秋風裏的芙蓉花,再也不會出現第二次。”


    優雅的十指伸開,那片木芙蓉花瓣像輕薄的紙片一樣載風歸去。


    “聖上,演城是不是真的藏龍臥虎,飛流一定在十日之內查清楚。”這次的聲音沒有溫度,花瓣一樣的紅唇吐出的是寒刃的鋒利冰涼。白聽影再次攏了一下狐氅,行的是禦風常行的那種禮,款款轉身離去。


    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前完顏旻聽到被風截留的斷斷續續的慵懶悠長的聲音:“聖上,仲秋風冷,記得給皇後娘娘披上我送她的那件烈火流雲。”


    白妃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雲亭深處。完顏旻望著空中漫舞的木芙蓉,仰天望向寒空。


    是夜,完顏旻走進椒房殿的時候前殿空空如也,心下當即起了一些弦音。


    後殿,皓月當空。


    “酒,我要酒,傳鈴,我要最後一壺,就隻再要一壺……”


    “小姐你不能再喝了,你到底是怎麽了。不是去找蘇大夫之前還好好的……”傳鈴手忙腳亂地從南月手中奪壺。


    “你……不要管我,我好好的,好得很哈哈……”南月一個強力使出,把傳鈴掀翻在一片舊瓦上。


    “哈哈,快給我備馬出宮,我要去找酒穀子討他用開春的新雨烹的百花釀。酒穀子的雨水是全北冥最好的雨水,師父的也不及他……”


    南月四仰八叉地斜躺在椒房殿一處得勢的房頂上,身旁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罐。


    綠兒銀環木槿離珠等一眾丫鬟不知所措地站在下麵,伸長脖子望著寢殿那高大的,望都望不著的房頂。


    “娘娘你快下來啊,上麵危險!”


    “是啊娘娘,有什麽想不開的我們再吃一頓釀豬手不就好了嘛。”離珠嚇得眼淚飛出來,口齒不清地朝上呼喊著。


    “娘娘,哎呦,快找人來啊……娘娘要是摔著你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綠兒急急忙忙找上房頂的辦法。


    無奈南月是使輕功上的房頂,傳鈴也是用三腳貓的功夫磕磕絆絆才上去。


    何況南月已經威脅丫鬟們不準叫侍衛。揚言叫侍衛她立刻就跳下去。


    此刻一群丫鬟,包括傳鈴在內全都束手無策。


    “為何都聚在這裏,皇後呢?”一聲如珠玉清潤的浩朗之音傳來,嚇得一眾丫鬟撲通撲通跪倒一片。


    完顏旻黑衣佇立,碎發斜落遮額,用餘光環顧四周。他耳力極佳,聽到了房頂上的響動。


    “退下。”未及丫鬟解釋,完顏旻疏朗地道出了兩個字。


    “退下。”


    離珠還躍躍欲試地想解釋一二,被有眼色的綠兒拉著退了下去。


    “皇……皇上……”傳鈴已經顧不得酣沉如豬的南月。看見了完顏旻,忙從房頂上下來請安,跳最後一扇窗戶的時候,還不小心磕絆了腳。


    腳底板頓時痛得鑽心入髓。


    “皇……見過皇上,啊……”傳鈴重心落在一隻腳上,一個沒站穩,直接撲到了完顏旻腳麵前。


    “你也退下。”完顏旻眼中透露出一絲不悅。


    “啊是……”傳鈴一方麵忍著腳上的痛,一方麵擔心著南月,同時還要觀察完顏旻的臉色。聽到完顏旻要她退下的命令不敢說個“不”字。


    眾丫鬟並未敢走遠,躲在前殿大廳的門後露著幾個腦袋,偷偷觀察後院的動向。


    完顏旻攜著風攜著月華直線起身,翻飛的衣袂邀挽住波光粼粼的夜色,腳尖踩著風緩緩地升上房頂。


    南月白衣素亂地枕在自己的衣物上,烏黑的長發不太聽話地四處披散,蓋落在略略斜撐的肩頭。有兩絲柔弱地滑在臉上,勾勒出側臉精巧圓轉的弧度。兩頰醉意微醺,點染出別樣的嫵媚。


    完顏旻腳下的疊瓦發出嘎吱嘎吱的脆響,烏錦麵的長靴踏過,悶暗的響聲在南月耳朵裏漸漸變得清晰。


    完顏旻單膝著地,半蹲下身來,拿開了南月懷裏抱著的那隻圓肚酒罐。順帶撥開她臉上淩亂的發絲,藏在烏絲下的嬌嫩雪容露出來,一如黑色雪地裏刨出的玉白參果。


    然而她半張臉還是藏在了臂彎裏,鴕鳥一樣埋在自己的胳膊堆起的安全沙漠,不願露出。


    頭發被撩開使得緊閉的眼眸接收到了光。南月隻覺得黑紅一片的內眼瞼忽然放晴,暴露於一片雪地樣的白茫茫。


    “嗯,酒……”她輕叫,聲音裏混著慵懶的睡意和與自己爭鬥了許久的委屈。


    完顏旻拳骨輕觸過南月麵頰,目光中漾映著難得的溫柔,還有那麽一絲絲的——心疼。


    是因為誤會了他與飛流,才這樣的麽。他久久地凝視著她。


    “我要酒。”緊閉的嘴唇又張開。很小的幅度。身子也輕微地側過一些。睫毛如花心中央震顫的蕊絲,密密垂掩,保護著天真少女多少難言的初事。


    “是要朕,還是要酒。”完顏旻輕輕扶起他,動作盡顯小心翼翼的柔緩。


    “我要酒,給我酒……酒……”南月靠在完顏旻懷裏,像找到的倚仗一樣把臉頰緊緊貼在他溫熱的胸膛,雙手緊緊摟抱住腰幹,口中喃喃道著:“空的,不要空的……”


    完顏旻不禁失笑,他知道自己被當成了那隻鼓肚圓耳的酒壺。


    酒壺就酒壺吧,他若是真是一隻無心的酒壺,便可隨時隨地任由她歡喜地抱著,不必像現在這樣隻有酣醉了才敢正大光明。


    南月一直閉著眼簾沒再說話,卻突然仰起臉來,頭蹭著完顏旻華貴的衣料摩擦。


    蝶翼一樣的眼睛忽然睜開,模模糊糊中看到了完顏旻臉的輪廓。


    手指不太敢相信似的摸上去,滑滑的,硬硬的,好像真是完顏旻的下巴啊。


    “哼……”南月哼哈笑了出來,“假的,肯定是假的……不可能是他,不可能……”她眼睛又沉沉的閉上,恍若做了一場夢,生怕從夢境中出來。


    “我……我不如白聽影風流,不如林苡蘭溫柔,也不如寧馨兒嫵媚,我什麽都沒有,完顏旻不會來找我的,我不是他的知音,也不是他的紅顏。不,不會來的。”


    完顏旻眼角流露出黑雲繞樹的漆深,她就是這樣想自己的嗎?她難道把他的冷漠不敢歸咎於自己的過錯嗎?


    這女人,明明什麽錯也沒有。


    她唯一的過錯,或許就在於她姓南罷了。


    南月眼睛依然閉著,然嘴角有一抹哀傷淺淺的笑容,融融嗚咽道:“不要,不要酒,拿酒換小旻旻。我有一壺酒,可以慰……慰……”


    “混……混蛋!完顏旻就是個混蛋……”


    她眉尖輕蹙著,說話越來越前言不搭後語。漸漸地完全沉睡在完顏旻臂彎裏。


    完顏旻身體一動夜不動,夜風掀動肩頭墨染的長發,有如靜止的雕塑。


    涼風吹醒神誌,他忽然萌生了一個大膽而可怕的念頭,像突然被南月傳染了那種容易衝動的不良情緒。


    上麵似有磚瓦碎裂的聲音。幾個丫鬟忙抬起頭。


    隻見邃藍天宇之上,黑衣的完顏旻抱著白衣的南月如兩片碩大羽毛一般在風中飄過,劃過了椒房殿所有樓閣的頂部,一陣白紗那樣消失不見。


    完顏旻帶著沉睡的南月,把大片大片的宮宇樓閣甚至整座京畿拋在身後。地下的房屋人家全縮小成豆腐塊的大小。隨著他們跨過繁華的街市與巷道,豆腐塊又漸漸放大開來,成為山川、河流、街市……總之又幻化為地表景物應有的樣子。


    完顏旻停在一座孤山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鳳本天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楚煙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楚煙閣並收藏鳳本天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