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聲皆驚,抬頭看去竟是杜大人的女兒婷婷嫋嫋地站在門外。隻是看臉上神態,頗有洶洶之氣。


    大臣多露不妙之態,一個素日驕橫跋扈的小姐,一夜之間成了被棄的寡婦,任誰都覺得應該遮起臉來捂在杜府不出門的好,竟然還嫌丟人丟得不夠,跑到議政的大殿來撒野。


    “咳咳,杜大人,這可是令愛?”李延年仿佛丟了自己的臉似的拿袖子戳了戳杜遠鵬,眼神也避嫌似得都不肯看杜宛若一眼。


    杜宛若輕而易舉捕捉到了李延年的眼神,那種厭棄之如敝帚的眼神在之前可令她發瘋,但而今她已風輕雲淡。


    杜遠鵬臉上的肉從看見杜宛若那一刻起就僵住了,哪裏需要李延年的提醒。


    “宛兒,快回去,回去!這哪是你能來的地方?”杜遠鵬氣急敗壞地把聲音壓到最低,不住地給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女兒使眼色。


    大婚之夜弄丟了自己的夫婿也就算了,而今還要跑到前朝來撒潑,這是哪輩子造了什麽孽喲。


    杜宛若卻仿佛不曾聽見朝臣的議論,也未曾看見過自己的親爹著急上火的臉一般,隻是高揚著下巴,抬起步子從兩列朝臣之間徑直穿過。


    這是令人再熟悉不過的杜宛若,永遠高高在上的姿態,頤指氣使的神情。所不同的是,今日的杜宛若比起南清雲逃婚那件事發生之前,有些讓人凜然生畏的底氣寫在臉上。那尖削的臉盤上不再是輕浮的傲慢,而是徹骨的冷意。隨著蓮步無所顧忌地跨進殿來,周身有一股冰霜般的意味。


    杜宛若直直站在了南傲天的對麵,皮囊裏的笑容令南相嗅到些許寒意。


    這個年紀的女娃,身上能帶有這樣寒意的,據南傲天所知,也無非自己的女兒南月。


    而杜宛若,更像是隻嘰嘰喳喳的小鳥。


    可今日,這鳥兒顯然是衝著他飛來,帶著一種要撞倒他這株大樹的勇猛。


    南傲天微微地牽動嘴角上有些皺紋的皮肉。再勇猛的鳥兒又怎樣,就連南月還不是一樣屈服。——這個要強到令他不禁欣賞的女兒,因為區區一個小阿星就向他折膝了。


    完顏旻靜默了許久,大殿上空終於回響起清泠寒澈的聲音:“杜大人有帶著女兒上朝的習慣?”


    眸子裏依然是深沉垂斂的,夜的黑。


    杜遠鵬殷勤的笑容僵在嘴角,竟不知如何答話。


    他依舊是疼寵著杜宛若的。何況騙婚一事是他這個當父親的失責在先。麵對完顏旻的質疑杜遠鵬忽然有一種無力感。


    他既是不忠的臣子,也是不慈的父親。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一直是他引以為豪的優點,幾十年來他像一條魚一樣憑借這些完美的羽翼鑽營苟苟無往而不利。


    如今這長處令他困惑了。


    杜宛若不知道有沒有看出杜遠鵬的困惑與尷尬,總之她替父親答了話,不過她還是先給完顏旻行了禮,規規矩矩地。


    “民婦杜宛若見過皇上,民婦今日來不是以大臣之女的身份擾亂朝堂,也不是以相府棄婦的身份來找皇上討要公道,而是以一普通百姓的身份向天下揭示一樁罪孽。還請皇上允諾,所有的後果由民婦一人承擔,與杜家和杜大人無關。”


    “杜大人”三個字讓杜遠鵬抖了一抖。她終是不肯再叫他爹了。


    完顏旻眉尖挑起輕微的蹙動。皇冕的流蘇之下掩映著堅毅的線條,看不出憂喜。


    他沒有阻止杜宛若。雖然已經預感到一些什麽。


    南傲天也捕捉到了這種不祥的預感。


    但是什麽都不能阻止一個絕望的女人。杜宛若走進來的時候就沒指望再走出去。


    她定了定,清了清喉嚨,把微微發抖的四指藏進了寬袖,卻沒能掩蓋掉聲音裏明顯的顫意:“民婦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林大人對天相的占卜並無差池。”


    這話說到末尾,聲音虛弱的幾乎聽不到。完顏旻臉色已陡然黑了三分。


    杜宛若左手伸進衣袖裏,攥緊了右手。一旁人隻能看到她的衣袖在不停地顫抖。


    她的聲音忽然放大,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勇氣,膝蓋軟軟地跌跪在雲華石切砌的地板上:“皇,皇上……民婦要訴……皇後與南相欺君之罪。”


    一語道出,杜宛若直覺得喉嚨發緊,撕扯著說不出話來。


    南傲天腦子裏繃緊的一根神經斷了。霜石般堅硬的臉鍍上雪樣的烈白。


    他長出了一口氣,用眼角的餘光逼視著杜宛若。他在等,等待著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雛鳥唱完她最後的喪音。


    “你這個女人在胡說些什麽!”鍾落率先反應過來,瞪向杜宛若。他絕對不能讓她把下麵的話說出來。


    杜宛若要說的事,鍾落自以為已然猜到了九分。


    “南相與皇後欺君之罪!”


    這女人是要把南月和南傲天捆綁在一起,給她貼上謀反的罪名麽!


    關於這條罪名,早在南月進宮的時候他鍾落就第一個懷疑了,他從來就不確定南月是不是南傲天有意安插在完顏旻身邊的細作。


    即使現在也不能確定,南月到底是不是細作,他還是不能讓杜宛若把這話說出來,不管她是從何處得知,處於何種目的,背後有何人指使。


    都不能。


    南月,不會是那樣的人,她也不可以是!


    鍾落幾乎暴怒。


    這暴怒惹惱了杜宛若。


    落哥哥!她今日來有一半是為了他,他卻一舉一動都在護著那個女人,那個有可能背負著天下罪孽的女人。


    憤怒給人勇氣,她冷笑著,說出一個鍾落做夢都沒想到的答案。


    杜宛若衝完顏旻欠了欠身,這次是很冷靜很自信地道:“丞相南傲天明知妖女南月來曆不明,卻偏偏收作十幾年的庶女來養,甚至將之嫁入宮中禍害朝堂。民婦不知,這要算幾重的欺君之罪!”


    一口氣吐出醞釀了一夜的話,杜宛若帶著一種充滿恨意與輕蔑的快感,似乎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鍾落。


    小郡王已經潰不成軍。


    這不是謀反,是比謀反還要嚴重的罪名。


    什麽叫做——


    來曆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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