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很暗,這對完顏旻來說剛剛好。如果現在讓他看清南月的臉,他保不齊會讓凝固在臉上和頭腦中的所有情緒瞬間決堤。


    她入宮四個多月,險些讓他突破了最後的底線。可是就在他準備打開所有心結的時候,那兩滴完美相融的血,向全天下昭示著她是南傲天的親骨肉。


    何其諷刺!就在他準備好放下一切用信任接納她的時候,她親自向他證明了她才是最值得懷疑的那個人。


    南月看起來像是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把靠椅上。從窗外看去也是一個直立的側影,似睡未睡,有些奇怪的姿勢。


    仍是她慣常的白衣。


    完顏旻瞬間影移,一雙手冰鐵般卡住南月的脖子。


    “呃……”一雙驚恐的眼睛睜開,聲音立刻被脖頸上加緊的力道掐滅。


    一線慘淡的暗光映出完顏旻棱角分明的臉,細眯的暗眸寫著桀驁和冷酷。


    “凡是跟南傲天有關的,朕都要一件件毀掉。”話語從沒有情意的薄唇裏吐出,每一個字都透射出擲地有聲的涼意。


    對麵那雙眼睛裏盛滿了恐懼,猛烈而寂靜地搖著頭。完顏旻在與那雙眼睛對視的瞬間動作有所遲疑,但再也沒有什麽可以獲得他的信任,再也沒有什麽能夠動搖他的心誌。


    他有一條用二十年人生鋪就的血路。


    但凡阻擋在路上的人,會被一並摧毀。


    尤其是,欺騙者!


    椅子上坐著的那襲白衣被“嘩”地一下撕裂。


    一道亮紫色閃電猛地從窗外的天空劈下來,寢殿裏忽如白晝。看清了對麵那張臉後,完顏旻的瞳孔微微張大。


    大而密集的雨珠劈裏啪啦地砸下來。


    從遠空遙望椒房殿,方塊狀的樓宇被淹沒在寂靜裏。


    這年天象確實反常,冬季裏頭一次見閃電。雨勢也像夏季時一般充沛而磅礴。


    但空曠一片的練兵場上,一匹機警的豎耳馬如忽得甘霖,借著滔天的雨勢釋放著被壓抑的天性。


    馬兒本不該關在囚槽裏。


    這匹棕色駿馬很快被雨水浸濕了全部皮毛,馬屁股上的皮膚緊致油亮,被策馬人用鞭子一抽,四蹄揚空,噅噅的馬鳴聲顯得更加放肆和歡悅。


    身軀瘦小的策馬人兩腿僵直地夾住馬腹,早已渾身濕透。雨水從額頭分成小溪狀的淙流,在眼前流淌成道道雨簾。


    南月揚起頭,讓瓢潑一樣的雨澆在她臉上。她有些喜歡這種肆虐的狂歡,因為這麽盛大的雨水潑下來,好像一場決堤的淚洪。


    南月很小的時候就敏感地察覺到自己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悲哀,可是現在她才發現,人生最悲哀的時刻並不是眼淚肆虐成河,而是她連哭的權力都沒有。


    她是生來不會哭的人。和臉上那道駭人的疤一樣,成了她最為醜陋的標誌。唯一的不同在於,後者是千夫可指的醜陋,前者是唯有己知的缺陷。生命實在是很脆弱的東西,小小一滴眼淚的缺失都可以成為巨大的缺陷。


    “老天,我南月上輩子可是做了什麽千刀萬剮的錯事,你要這樣對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她吼得撕心裂肺,聲音瞬間被雨水吞沒。


    眼前也開始模糊一片,周圍是一片片白茫茫的混沌。


    她看不到,也聽不到。隻有腦子裏一幅幅揮之不去的影像扯得心髒生疼,足以令人發瘋。完顏旻,南傲天,溪娘之死,還有那兩滴噩夢一樣融合在一起的血,每一幅畫麵都是趕也趕不走的魔障,糾扯著每一根敏感又遲鈍的神經。


    “完顏旻!你個笨蛋!你個混蛋!”


    他從來,就沒有給過她真正的信任。他在朝堂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使他最為坦誠的想法昭然若揭。即使沒有今天這兩滴血,也會有明天的八滴血,後天的十滴血。


    她早就應該明白,她模糊不清的身世是完顏旻心底抹之不去的芥蒂,也會是橫在他們之間永遠的屏障。


    有些感情就如同空中飄舞的葦草,隨便一陣風吹來,就足以那根摧折細嫩的莖,一刀兩斷。


    “月丫頭,是你嗎?”


    恍恍惚惚裏南月用所剩不多的神誌分辨出風雨裏傳來嗚嗚咽咽的聲音,似十分熟悉。


    混沌的黑暗裏奔過來一大團暗紅的顏色,在馬背上高高下下地顛簸。


    那團顏色移動的速度非常快,近了一些之後,暗紅變成鮮紅。


    她認出那是鍾落。


    “你來這裏做什麽?”她有些平靜的憤怒。


    有時候一個人的狂歡被別人當作痛苦,這是一件讓人有些鬱悶的事。


    有時還要大發慈悲強行安慰,這是更讓人鬱悶的事。


    “找你。”鍾落回答地有些呆滯和生疏,也有些小心翼翼。


    南月臉上全是水的樣子令他感到驚異和痛楚。


    他什麽時候見她不是歡蹦亂跳的樣子。那顆腦袋裏層出不窮的鬼把戲,從來都是她笑,別人哭。


    有次兩人劃拳比酒,南月無意間告訴他自己是無淚之人。


    可是為什麽雨水流在她臉上,像極了萬惡的眼淚,每一滴都打在她臉上,卻戳在他心上。


    “找我做什麽,你也來看笑話?”她頂著濕漉漉亮晶晶的頭發,無神地質問。


    “我去過椒房殿,知道皇兄把你禁足……我隻是,我隻是來這裏碰碰運氣。”鍾落有些語無倫次,他是多希望在這裏碰到她,卻在見到那張小臉兒的第一刻又斷斷不希望在這裏碰到她。


    南月臉色蒼白如紙。


    “就算你是南家的女兒,他如何能這般對你!”鍾落的吼嗓裏突然帶出怒音。


    “他是君王,君王的眼裏不能容下釘子,我就是那顆釘子。”


    南月聲音顫顫地說著,突然仰麵倒下。


    “月丫頭!”


    鍾落一個旋身,從自己的馬背上躍起,跳到南月那匹棕紅色馬的馬背上,接住她虛弱而冰涼的身軀。


    鍾落心一橫,抽緊了馬鞭。


    “駕!”拇指的關節處驟然凸起,馬蹄在濕潤的草地裏奔躍,拋起一坑一坑明晃晃的水跡。


    一紅一白的狼狽身影乘著黑夜離去,馬蹄聲消失在去往鍾王府的方向。


    皇兄,從小到大很多東西落兒都可以讓給你。唯獨這次,既然你不屑珍惜,不如讓我們公平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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