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狡猾的女人突然發生轉變的原因是什麽,他還要仔細地調查。


    鬼影三十六騎尚有其他重要的用途,完顏旻隻得命鍾鳴揚出動全部的鍾家軍在外長期搜尋。他之所以堅定地相信萱後還活著,不全是因為南月威脅的言語,而是靳安殿被翻遍都沒有找到一件重要的東西。


    萱後枕邊常常放著的一隻碎玉簫不見了,那隻簫和先皇墓裏埋著的那個是一對兒。


    完顏旻是一直是看不懂萱後的。一對兒的簫,一個毫不留情地砸碎了,另一個卻完好無損地留著,甚至常常伴於枕邊。


    萱後這十幾年裏每每提及先皇時從未言及思念,隻是像平述任何一段尋常曆史那樣敘述川陰。她仿佛從來也不打算原諒先皇娶夏姬這件事,隻有握著枕邊那隻獨簫的時候,目光會格外柔和。


    萱後的失蹤和她不輕易示人的情緒一樣蹊蹺。靳安殿出事前幾日,禦風去問安時如花便是隔著窗子答話的。禦膳房的小廝也作證那幾日內如花都是打開一條門隙讓送膳的把膳食放門口就走。


    有沒有可能,二人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被軟禁了。可是,若真是那時就被軟禁了,如花既然有機會開口說話,為什麽不直接向禦風求救。


    就連出事當天,靳安殿的屋子裏也太平靜了,連日常的擺設都沒有絲毫錯位的痕跡。隻有南月一個人倒在屋子裏。


    種種異像之下,完顏旻不止一次地懷疑過南月並非凶手。他甚至給了她避開眾人單獨解釋的機會。可是偏偏,她自己幹脆利落地親口承認了,打碎他所有自欺欺人的樂觀妄想。


    當南月親口說出寧可作公主不願作皇後的話時,完顏旻幾乎不假思索地相信了她,他當時確想殺了她。


    南月在那場勢如山嶽的飛雪裏,睡過了三天三夜。


    她花了一天時間昏迷,兩天時間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等到第三天終於可以動彈的時候,便一瘸一拐地忍著疼痛從長信殿的角落移動到窗前,再從窗前移動到門框。


    南月出殿門後的第一件事是拔草,她沒有時間悲傷,也沒想過逃跑。


    四肢動彈不得仰視天花板的那兩天裏,她已經用耳朵辨認出這座廢殿的宮牆四圍至少有四十來個羽林軍在嚴密看守。


    而她這副身子,此刻內功輕功皆無,五髒俱傷,部分筋骨斷裂錯位,寒氣入髓,骨血寒涼。


    用這般廢物一樣的傷病之軀去突破重圍,無異於自殺。


    以卵擊石這件事聽起來很壯美,但那樣會把血流光。


    南月從水牢出來後頭腦無比清楚冷靜,她的血還要繼續流淌,因為生命裏還有許多事。


    自殺亦從來不是南月的人生哲學。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一定是他殺。


    為了省力,南月半走半拖用狗刨的姿勢來到院落中央那片廢舊的花園。她盡量使神經麻木,忘卻那些一步一痛的傷口。


    這座花園也是看天花板的時候早就瞄好的。因為大殿的門敞著,她偶或略微偏偏腦袋,換個視角,就可以看到外麵茫茫灰白天地裏擎起的綠色。


    冬天裏的綠色實在太顯眼了。


    由其是在冷宮長信殿這樣的地方。


    花田裏麵的草很豐盛,是這座皇宮裏唯一能按自己的性子瘋長的草,故而又雜又深,冰雪也擋不住。南月看了這群草好大一會兒,想起這裏二十年前種的應該是各色名花。


    她又看了看身上破爛不堪髒兮兮的衣裳,很自信地覺得自己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雖然那時候可能已經老了,但活著就還有造作的機會。她相信自己即使老了,也還是可以攪天覆地。


    手伸向割人的草莖,南月抓住一蓬同根的草,把它們從堅實的土裏撈出來。野生的草根紮得十分牢固,故而根與土壤分離的過程格外艱難。


    南月沒有力氣,她從頭上卸下一支僅有的頭飾,把那根圓圓滾滾通體透亮的白銀簪子用一塊殘磚壓扁,又把邊緣抵在磚棱上磨出一溜扁扁薄薄的刃來,再把這片做工粗糙的薄刃壓在貼緊地麵的草根處,看著那些頑固的跟被一點一點扯斷。


    南月用同樣的方式又對付了這株草附近的其他雜草。當一株比她還高兩寸的雜草倒地時,她最後一絲力氣也瀉盡了,一下子仰躺在一大片剛剛被她放倒的綠草叢中,欣賞明淨天空和自己的傑作。


    花田很大,她隻放倒了五分之一的草。那些直立著的草包圍著已經被放倒的,也包圍著孱弱的身體。


    南月躺了一會兒起來,撥幹淨一尺見方的一塊地,埋上了隨身帶著的兩顆薯蕷種子。然後挑揀了幾塊幹淨厚實的草的根莖,又半走半拖地回到殿內。剩下的草就全部堆疊在那片之前它們紮根的那處薄地,形成了一垛鬆鬆軟軟的綠墊子。


    她吞咽了幾塊草莖,又睡了一天。


    此後的幾天裏,她一直重複著同樣的活動。拔草,吃一些草根,睡倒一天恢複點元氣,醒來的時候再拔草,再進食,再睡。


    這樣的過程大概重複了四五次,那片占據了整塊花田的雜草終於被拔幹淨了。仰倒失根的草橫七豎八疊垛了一畦,方方正正像一層綠色的厚墊子,安靜地鋪在土壤上。


    大概在南月拔第二波草的時候,禦風風塵仆仆地不知從什麽地方回來,急急地到盛軒宮見完顏旻。


    “主子,西疆的官道上,最近有一大批商旅隊伍在頻繁往來。六騎和十三騎去暗中偵查過,馬車裏裝的全是弓弩彈藥。”


    他口氣急促,衣擺和長靴上盡是塵土。


    “耶律明修死後,西祁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完顏旻隨手合上一道西祁來訪的奏折,低垂的眼簾之下覆蓋著淡淡的陰翳。


    “看來上次耶律將軍,不過是給人做了替死鬼。”禦風附和道。


    完顏旻扔下那批奏折,起身踱步到窗前,鳳目朦朧深遠地凝望著窗外,沉沉地說:“像赫連拓那種心思奸險的人,就算要以弱犯強發動叛亂,也不會找耶律明修這種有勇無謀的蠢貨做盟友。真正的蛇,現在才該出洞了。”


    君王目中攝雪,薄唇開合:“南相這條蛇,冬眠了不止十餘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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