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三遍了。啞巴大哥聽不到雞叫。東方的天際發白了,剛才的滿天繁星,隻剩下了啟明星。啞吧大哥知道,天上隻剩下這顆星,就是天快亮


    了。


    啞吧大哥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打了七八個哈欠後,挺不住了。他摸摸小侄兒,發覺他全身冰涼。他脫下衣服,裹在小侄兒的繈褓外,轉到


    後門,放到了一簇紫竹根蔸間。雞叫過五遍後,苗寨有早起的農人下地幹活了。臨走時,啞吧大哥拍拍小侄兒,在心裏說:“好好睡,天亮了


    ,叫你娘來,抱你走。”


    山野附近有一條饑餓的流浪豺狗(豺狼俗稱紅狼),搖搖晃晃,四條腿走路像踩棉花團般走過來,有氣無力。它走過土司大院門口時,一下就


    停住了。它鼻頭翕動了幾下,狂喜:可有肉吃了!


    流浪豺狼撲向包裹,牙齒和爪子並用,三兩下就解開了繈褓,輕易地從紫竹蔸裏扯出了水蓮姐的兒子,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就狠狠咬了下去。


    早上


    ,土司家灰臉家仆出後門倒馬桶,見狀大驚,灰臉家仆卸下擔子,抽出扁擔高舉過頭,淩空劈下,打在狼腰上。流浪豺狗饕餮死嬰,哪裏想到


    棍棒從天而降,它痛得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慘叫著落荒而逃。


    聽到


    家仆的驚呼,土司家上上下下三十幾號人湧出後門。一地的血血水水,心肺肝腸。幾個丫環女傭當場嘔吐,酸水噴湧而出。大太


    太(舊時俗稱小腳女人)撚著佛珠、踩著蓮花碎步匆忙趕來了。她不屑地說:“不就一個死嬰麽?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去去去,都回去,該幹


    什麽幹什麽去。”她留下兩個家仆,叫他們提來一床薄花被,將死嬰裹了後,語氣冰冷地對她們說:“拿到亂墳崗埋了。”一個家仆覺得這樣


    做不妥,他就大著膽子對大太太說:“大太太,給可憐娃兒一口薄棺材吧。”大太太閉目喝道:“大膽,叫你埋了就埋了!”


    蘭兒攙扶水蓮


    姐踉踉蹌蹌趕到時,隻看到了家仆提鋤頭夾繈褓而去的灰色背影。


    “兒呀--我的


    兒呀!”


    水蓮


    姐大聲哭喊,呼天搶地,驚得廊簷下的幾隻雀兒“啁啾”一聲,遠遠飛去。一隻抖著翅膀打轉轉的紅冠雄雞,已經哄得大院裏漂亮的蘆花雞婆


    匍匐到了地上,它還沒踩上去,就一聲“咯咯咯”驚叫,一路躥到牆旮旯不見了。匍匐在地的母雞,也急忙站起來逃跑了。


    很顯然,土司大老爺受了驚嚇。他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弄到這般糟糕透頂的地步。不過,他很快冷靜下來。他叫家仆快快將破碎了一地的茶


    壺掃去,等水蓮姐一路號啕到這兒,一頭跪下時,他已高高坐在正堂的虎皮太師椅上,手捧新茶壺,呷了一口,假裝鎮定說:“什麽事,一大


    早呼天搶地的?”


    “爹,您給我做主啊。什麽人竟敢將您的孫子拿去喂豺狗了!嗚--嗚嗚--”


    “什麽人如此大膽?”土司大老爺猛一拍八仙桌站起來厲聲喝道:“昨晚是誰守更?叫他快來過堂!”


    大太太一行人早就跟著水蓮姐進了正堂,見老爺問話,大太太便上前一步答道:“查過了,昨晚是孟大蟲守的更。”


    “傳孟大蟲!”說畢,土司大老爺穩穩當當地坐回虎皮太師椅。陰陽人是災星,不能留在土司大宅是大太太的主意。當然,要了他的小命,她


    不敢說。不能留在家裏,何嚐不是要了他的小命呢?眼下,知道孟大蟲遠走高飛,把罪責推到他身上,可謂一箭雙雕。不過,土司大老爺很納


    悶,昨晚不是吩咐孟大蟲將陰陽人埋到亂墳崗麽?為何一大早出現在了自家後門外?按孟大蟲對主人的忠誠,他斷不敢將水蓮姐孩子丟在後門


    ,自己懷揣百元大洋,一走了之。


    土司大老爺正在納悶,啞吧大哥像一頭鑽山豹,幾步躥上了八級台階,一頭撞進大堂,指手畫腳,嗚嗚哇哇,想把他昨晚所看見的全部告訴在


    場的人。他一急,比比畫畫就不得要領,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麽。


    在場的,隻有蘭兒知道啞吧大哥說了什麽!她覺得全身的血在一點點地冷卻,直到四肢冰涼。不可能!孟大蟲雖然如同家中一員。但家仆的地


    位沒變。他怎麽敢把五哥的兒子拿去活埋?陰陽人怎麽啦?按書上所述,不過是畸形的一種,是完全能治好的!何況五哥與二哥行走江湖;三


    哥、四哥且在省城讀書,見多識廣,為何不等他們回來,商議如何給孩子治療,就要了他的命呢?他可是九死一生才來到這個陽世的啊!蘭兒


    的熱血又回到了身上,將蘭兒的血管一條條擠得要爆裂,擠得要從眼裏噴出烈火。


    蘭兒終於忍耐不住,對著土司大老爺就咆哮起來:“爹,你。。。。。。你。。。。。。你,為什麽要。。。。。。要。。。。。。”


    土司大老爺坐


    在虎皮太師椅裏紋絲不動。他慢條斯理地對大家說:“蘭兒今年多大了?十四歲了吧。十四歲的年紀,懂啥麽?把小姐扶回房,靜躺一會吧。


    ”


    有個小丫環馬上過來,想把蘭兒扶走,被蘭兒一把推開。蘭兒衝到土司大老爺麵前,嘴唇哆嗦,一字一板:“為、什、麽?!”


    “放肆!”大太太對低眉順眼的三姨太說:“看你生的千金,怎麽敢這樣對老爺說話?還不快把她帶走!”


    “我不走!”蘭兒還是咆哮,母親三姨太伸過來的手,也被她一手打開了。


    土司大老爺仍是紋絲不動。他麵帶慍色,尖銳的目光轉向了啞吧大哥:“狗蛋(啞吧大哥小名狗蛋),你到底看到了什麽?大家都聽不明白,


    你再說一說如何?”


    這時,啞吧大哥不像鑽山豹了。他成了可憐蟲(狗屎蛋),哭喪著臉,又是擺手,又是跺腳。


    大太太說:“狗兒說了,他啥都沒有看見,剛才是瞎說。”


    “你撒謊!”水蓮姐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啞吧大哥的手臂,急切地說:


    “啞吧大哥,你告訴俺,俺兒子是被誰拿去喂豺狗的?”


    “二姨太,你的兒媳婦怎麽也像一個潑婦?”大太太掃了一眼蘭兒說:


    “五少爺夫人剛生產,就這樣瘋跑,不怕落下毛病?快帶回去,坐足了


    月子再出門。”


    水蓮姐的背影不見了。蘭兒又來了勁,她覺得今天不弄出點名堂來,她肚子裏的火氣如何消得了?


    “大媽,你剛才說五嫂也像個潑婦,那麽真正的潑婦是誰?”蘭兒一頭站到了大太太跟前,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了大太太的鼻尖。


    “哈哈哈,哈哈哈哈!”土司大老爺狂笑不止:“我的心肝寶貝蘭兒哩。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是潑婦,誰還是潑婦?”


    土司大老爺妻妾五個(四姨太太過門不久就因臨產大出血而死),生了六個孩子,最小的,就是眼前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蘭兒。六個孩子,


    土司大老爺對蘭兒最疼愛,恨不得天天把她當成夜明珠含在嘴裏。


    “她才是潑婦!”蘭兒得寸進尺,手指頭差點兒就戳到了大太太的鼻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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