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這才發現,武鬆選擇的下車地點,是清河縣南緣的一片小小高地,從那裏看老宅看得清晰,但那邊的人,若非有意抬頭,很難注意到武鬆幾個人的存在。


    天高雲淡,日朗風清,不像是偷偷摸摸做壞事的合適時節。


    潘小園覺得就算再問,武鬆也不一定會多說一個字。反正他大約已經計劃停當,而他的計劃,應該不會有疏漏的地方。


    偏偏那小胡子車夫手舞足蹈,好像發現了什麽寶貝似的,連聲叫:“都頭都頭,這便是你要辦案的去處?小人能不能到那邊去看看?小人可以裝作過路的……”


    武鬆回過頭,冷冷瞪了他一眼。


    那車夫一縮脖子,半句話還卡在喉嚨裏,不知道該不該說完。草叢裏一隻蟈蟈叫得正歡,許是讓武鬆的眼光掃到,也立刻啞了。


    潘小園忽然有一種可怕的直覺,倘若這小胡子繼續喋喋不休地當他的狗皮膏藥,武鬆是不介意把他滅口的。


    趕緊招手把那小胡子叫過去,朝武鬆甩個眼色,意思是我來穩住他,你快去快回。


    那小胡子轉而求她:“娘子啊,你行行好,小人一輩子都沒見過一次抓捕現場……這次又是采花大盜……”


    武鬆猶豫片刻,心裏麵微微驚訝。絕少見到心裏素質如此過硬的女人。不會是早些時候,讓他嚇出毛病了吧?


    她倒不怕,跟個陌生男人獨處哪怕一刻鍾?


    隨即自己心裏嗤的一笑。小胡子車夫對自己敬畏有加,這會子大約更是已經把她當神了,這會子為了求她,幾乎跪下來了。這位嫂子似乎還真不用他想象得那麽讓人操心。


    他點點頭,大步流星而去,土路中央甩出一道煙塵。


    而潘小園覺得自己特別偉大,感覺好像保全了一條無辜的生命。


    她安撫那趕車的坐下來,硬著頭皮說:“這次武都頭真的不能帶你去,那大盜殺人不眨眼,要是把你劫為人質,順手撕票,那我們也不好交代。不如這樣,我給你講講我們縣裏辦過的大案要案,件件都是驚心動魄、發人深省……”


    小胡子來了興致,連忙點頭。潘小園覺得他手邊要是有紙筆,現在非得開始磨墨記筆記不可。


    潘小園哪裏辦過什麽大案要案,捋了捋腦子裏讀過的各類小說,開始她的一千零一夜:“從前,開封府有個府尹,姓包,人稱……”


    那小胡子卻打斷她:“這個小的知道!包拯包青天,東京城裏他的故府第,天天有人去上香哩!嘿嘿,娘子啊,小人讀書少,但你也別糊弄小人,這滿天下的說書先生,哪個不會說兩句包青天的故事啊?”


    潘小園怔了片刻,微微臉紅,自己魯班門前弄大斧,包青天明明是北宋仁宗時期的風雲人物,任何一個當代小老百姓對他的了解,恐怕都比她這個來自幾百年後的文藝青年要甩出幾條街。


    好在她臉皮甚厚,嘿嘿笑兩聲,就找回了場子:好,想不到兄弟你見多識廣,那我就講一個你定然沒聽過的。話說這清河縣裏,從前有個遠近聞名的捕頭,姓夏,名叫阿福——是了,窮人家孩子,名字起得比較隨意——此人諸子百家皆通;他有個副手,姓喬,名叫大華,擅長醫術。這兩人在貝殼巷兒賃了一間臨街的宅子,共同居住……”


    小胡子立刻大驚小怪:“不可能,兩個無親無故的大男人,怎麽可能住在一起!”


    “……你到底還聽不聽案子?”


    *


    武鬆極慢極慢地接近那棟曾經屬於自己家的老宅。腦子裏卻甩不掉地播放著什麽捕頭夏阿福的各種壯舉。她也真能謅!閨房裏女人們讀話本子,讀的都是這些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心明澄澈,忘記了一切俗事。


    當潘小園告訴他,老宅被一個姓鄭的大財主買走的時候,他心裏已經隱約有數了。斷掉的線被接起來,支離破碎的線索慢慢的融為一體,但不知道,這一回,他們來了幾個人


    他壓低呼吸,仿佛與牆壁融為一體,聆聽著牆內傳來的腳步聲,耳中分辨著若有若無的說話聲,分析著這些人的身份。


    有人踩在了他小時候和哥哥玩石子的軟泥地上。有人站在他曾經的床鋪的位置,不過如今,那裏似乎是一個工具間;有人靠著水井在說話。他曾經每天從那井裏打出水來,和在麵裏,讓哥哥做成炊餅。廚房通出來的煙筒裏,似乎還傳來麵食的香氣。


    他再次深吸口氣,後背貼在一個陰暗的夾縫裏,平靜了好久好久——那夾縫,是以前哥哥一起捉迷藏,他最喜歡的藏身之地。


    就連縫隙裏的蟋蟀蟈蟈,似乎都是眼熟的老朋友。一隻蜜蜂發現了他這個大物件兒,好奇地停在他袖子上,埋頭拱了拱,發覺大約隻是根枯木頭,展展翅膀,又飛走了。


    堂屋正中,麵南的牆壁上,應該是供著父母的靈牌——至少在他離家前是如此。武大把房子倉促賣了,靈牌多半是和著貢品一起燒了。果然,武鬆輕輕將眼湊過去,從兩塊木板的縫隙裏,沒有遮擋,直接看到了屋內的樣子。


    饒是他心裏有所準備,也不僅輕輕抽口氣。


    整個堂屋的地板已經幾乎消失了,陷下去一個兩三尺深的坑。碎轉頭、碎木板堆了滿地,靠牆杵著幾把鐵鍬鏟子。一個穿著薄布衫的男人拿過一把鐵鍬,無聲無息,慢慢的一寸寸往下挖。


    武鬆微微冷笑,心中默默道,當真是掘地三尺。


    仰頭看,隔著木板看不太清楚,但房梁也已經被栓上了十幾根繩子,定是上上下下都探得遍了。北方習俗,百姓家若有什麽貴重物件,多半會吊在房梁上,一是防盜,二是每天看著安心。


    牆壁也被敲開了大半,尋找可能的夾層和暗門,一眼望去,滿目瘡痍。被挖開的最大的那個洞,此時裏麵已經放了個小油燈,做晚間照明用。


    目力所及的角落裏,堆著幾疊空的碗盤,想必是此間住戶吃飯後剩下的。武鬆凝目注視,那盤子裏是米飯、青菜和豆腐殘渣。飯碗旁邊扔著幾張破紙,上麵寫著字,大約是舊的信件。


    再多的,他便看不見了。隻聽到房門前麵那條狗似乎轉了回來,一嗅一嗅地走近。


    武鬆伸手扳住木板的縫隙,數著房內那人挖掘的節奏,身子向上一抬,把自己掛在房簷上。房簷對側是鄰家的高牆,陰影把他完全遮住了。他一尺一尺地向旁邊移動,直到他摸到屋內房梁的位置,順著木板的縫隙,拂掉上麵的積年灰土,手指□□去。


    軟軟的觸感。果然還在!


    武鬆微微一笑,將東西牢牢揣懷裏,輕輕一鬆手,落在地上一個打滾,飛快翻進鄰家院子裏。他知道那鄰居是對耳聾眼花的老夫婦,就算是自己大搖大擺地進他們家門,也未必會被知覺。


    老宅裏掘地的幾個人聽到動靜,立刻丟下手中的活計,裏裏外外探查了一圈。武鬆緊緊握住手中的刀,高大的身軀蜷縮成不可思議的一小團。他仔細辨認著每一個說話的口音,自己屏住呼吸,唯恐氣息吹亂了角落的陰影。


    小聲的交頭接耳。老宅裏的人探查了一圈,見沒有人闖入的跡象,也就回去了。刷刷兩聲,刀收回鞘的聲音。


    武鬆簡直想把他們一個挨一個的嘲笑一番。


    挖了這麽幾個月,沒想到他們要找的東西,竟會在房子外麵吧?


    老舊的壓梁木,沉重而結實,扣住房梁的盡頭,延伸到牆外的空間。殷實人家造房子的時候,壓梁木靠頂端的位置,往往會預留一個凹槽,放置一些貴重的東西。這樣,萬一日後子孫不肖,房子拱手給了別人,也可以在不進入房子的前提下,將祖宗留下的救命錢取出來。


    壓梁木的位置造得隱蔽,隻有木匠和主人家知曉。


    等到武大和武鬆這一輩的時候,家境已經沒落得讓人難以啟齒,壓梁木裏的乾坤也就隨著祖宗們帶進了土。少年的武鬆還是經人指點,才重新發現的這個秘密。


    而那個指點他的人……


    武鬆眼中猛然一霎精光,伏低身子,躲過了幾雙探頭探腦的眼睛,閃身翻牆,出了巷子。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武鬆有衝動在縣裏逛上一小會,哪怕隻是在街角翻一翻,當年自己藏起來的玩具小木刀還在不在原處;哪怕遠遠看看那個自己曾經在裏麵挨板子的縣衙,哪怕轉到那個掛著紅燈籠的小木門前,問問那個曾經時常給餓極了的自己吃一碗粥的慈祥老太太,此時還在不在世。


    但他的腳步還是徑直往外走,一刻也沒停,混在人群裏,微微縮了縮身子,馬上就成了芸芸眾生中的尋常一員。他伸手入懷,緊緊攥住手裏的東西,一切回憶甩在身後。


    等到走出老宅裏麵人的視線範圍內,他才輕輕出了口氣,大步奔走起來。


    牛車兒還好好的停在原處。潘小園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還在信口胡謅:“……說時遲那時快,隻見柯少俠目光炯炯,指著那個真正的大惡人,朗聲道:‘真相隻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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