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


    武鬆的意思,是第二天天明之前立刻出發。這破廟離陽穀縣隻有不到十裏地麵,搜捕的官兵就算再懶散,散散步都能散來此處。


    潘小園知道此事事關兩人安危,自然是毫不猶豫地出聲讚同。孫雪娥呢,現在她連呼吸都緊著嗓子眼兒,生怕聲音大了些。喉嚨裏咕噥了半天,才委委屈屈地指著自己,用口型說:“那我呢?我也要走?”


    “你若想留在原地,那就悉聽尊便。”


    孫雪娥哇的一下哭出來了:“別呀……嗚嗚,我無家可歸了……”


    武鬆還沒表態,潘小園先聽不下去了,孫妹子的哭聲簡直要人命。


    試探著建議:“要麽,找個相近的客棧、村落什麽的,給她放下?當然咱們要小心,別暴露……”


    武鬆想想也隻能這樣了,便說等走出陽穀縣地麵,尋個尼姑庵,給人家點錢,讓她暫時寄身——這時候的庵觀寺院,常兼有客棧旅社的功用——她有烹飪的手藝,找份正經人家的工作不難,隨便當個廚娘,足夠養活自己了。以她的相貌和手藝,想娶她的人,估計也能排成一個小長隊,讓她挑一陣子。


    最合適的,就是西南一百二十裏外的蓮花庵,地處清靜,通往那裏的路上官兵少至。


    孫雪娥哭得抽抽噎噎的,捏著自己那斷了一半的鬢發,意思是:我不要出家!


    武鬆不理她,自己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鋪了個小鋪,遠遠地睡了。那邊輕輕的鼾聲剛起,孫雪娥就迫不及待地開了口閘,輕聲說:“喂,六姐,你這小叔子,真的會殺人?他是不是要把咱倆都賣了?你說我能不能找到老爺?你跟不跟我一起去出家?……”


    思維十分跳躍。潘小園盡可能簡短地答:“會。不是。不能。不跟……”


    說到最後一個字,她自己卻猶豫了。原本計劃,了結了西門慶,自己就再無牽掛,自尋出路。可如今西門慶已經大約跑到了千百裏之外,難道武鬆會一直滿天下的追去?


    如果他身邊一直帶著倆累贅,肯定是不行的。如果要把這倆累贅處理掉,也是要花上一番功夫的。潘小園覺得自己倒是可以自覺走人,但又已經向武鬆保證,殺西門慶的時候,自己在場見證。倘若真的就此跟他天各一方,這時節,世界比想象的大得多,再見麵可就難了。可要是一直跟他栓在一塊,她覺得自己心髒受不了,最起碼得減壽十年。


    況且這些打算還不能告訴孫雪娥。一是她不一定理解,二是,在她麵前談論殺她老公,真的不太好……


    雖然如今看起來,孫雪娥對西門慶也未必有什麽深情,反而是依賴更多一些。看似花團錦簇的五姐妹聯盟,其實並沒有外人認為的那樣忠誠不二。


    這也難怪。一個沒什麽腦子的傻大姐,先是做丫環,後來仗著一手廚藝,入了西門慶的法眼,依舊是伺候人——她始終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和眼界。


    這麽想來,她也不免可憐。她隻能通過服侍別人,來討得自己生活的資本。沒了西門慶這個主心骨,她立刻成了沒頭蒼蠅。


    而現在,她好像已經認定了一個新的主心骨……


    天蒙蒙亮,潘小園就被一陣香氣給香醒了。睜眼一看,武鬆的那兩擔行李已經給翻得亂七八糟,孫雪娥已經從裏麵找出來一個小鍋,自己支了一小堆火,煮著從行李裏翻出來的麵,一邊挑挑揀揀的往鍋裏放調料。


    沒過多久,武鬆皺了皺鼻子,也醒了。睜眼一看,伸手就去抓自己的刀。


    孫雪娥半是得意,半是賠笑,壓低了嗓子,用她能發出的最輕的聲音說:“武都頭,大英雄,你忘啦,你昨天把刀給我了。”指指自己的耳朵,“這兒。我剛才拿來切麵了,你別介意。”


    武鬆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半天才順了氣,“以後別動我的東西。”


    “哎,又沒什麽值錢的玩意兒,人家不是想給你……給你們做點好的早飯嗎?不是我說,你的這些麵啊,太粗,煮起來根本不好嚼,還有這鹽,裏頭全是渣子,我挑了好半天呢。”


    武鬆一言不發,拂袖而出。潘小園這開口,說:“行了,他不吃,咱倆吃。”


    邊說邊在心裏歎氣。這妹子,空有一顆傻白甜的心,在這個世界裏,隻能是個路人炮灰的命。


    武鬆怎麽會吃西門慶的女人做的東西呢。留著她不殺,大約是怕嚇著旁邊的另一個。


    潘小園倒是沒那麽介意,很給麵子的吃了一點。孫雪娥多年的廚藝訓練果然不是吹的。若說潘小園賣炊餅的時候勝在營銷和創意,那麽孫雪娥手底下,絕對是真材實料的硬工夫。


    想到賣炊餅,潘小園不禁心酸了一刻,默默把那剩下的一口麵放下了。


    不管她多可憐,孫雪娥現在,畢竟屬於敵方陣營。


    而自己呢,和武鬆*oss,算是友方?


    潘小園心裏給這個想法默默打了個叉。想得美,頂多算個中立。


    她出神了,忽然回憶起陽穀縣的點點滴滴,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不知道小姑娘貞姐如今怎麽樣了,三個月的雇傭合同,還沒過試用期就灰飛煙滅,她家大人估計會很開心吧。還有那個金牌銷售員大油頭喬鄆哥,此時是不是依然生意火爆?


    出發的時刻一拖再拖。孫雪娥沒有鞋子,因此在征得武鬆同意之後,拿出行李裏一雙他的布鞋,飛針走線,改小了幾號,做成一雙湊合穿的女鞋。


    可是鞋子剛上腳,孫雪娥就痛苦得要哭了。她一輩子嬌生慣養,就算是做丫頭的時候,也從來都穿著輕輕軟軟的繡鞋,哪裏接觸過這種粗糙次等貨。本來她昨天被武鬆抓著跋涉了幾裏路,就已經到了能承受的極限,此時再一站起來,頃刻間就覺得腳底板似乎已經血肉模糊,翻出皮兒了。


    潘小園連忙扶著她又坐下來,想了想,脫下自己的舊鞋,給她穿上——兩人鞋碼剛好差不多——然後自己把改小的新布鞋套上,走兩步,發現也沒有孫雪娥說的那麽可怕。大概是她身為勞動人家出身,已經走遠路走得習慣了。


    她覺得武鬆已經等得急了。小心翼翼地伸頭往外瞧了瞧,隻見他坐在大柏樹下麵,倒是沒有什麽焦急的神色,隻是沉思。影子投在地麵上,和大樹的影子並肩相倚,好像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武鬆見她出來,立刻起身,取過收拾好的行李,朝西南方努了努嘴。


    昨天商量好的,將孫雪娥送去蓮花庵。兩個女人都沒出過陽穀縣,自然是武鬆帶路。武鬆經過潘小園身邊時,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看好了她。”


    這個“她”自然是指孫雪娥。看樣子他永遠不會信任這位嘴上沒把門兒的廚娘。


    潘小園“嗯”了一聲,忽然又覺得不太熨帖:這是把她當幼兒園老師了?


    武鬆又吩咐了第二句:“別忘了問話。”


    潘小園知道他的意思,趕緊答應。西門慶到底逃到何處,武鬆已經追問了不止一回,但孫雪娥始終結結巴巴說不清楚。也許她是真不清楚,也許隻是害怕武鬆——她是說過一個“西京”,可焉知那不是西門慶放出的□□,故意告訴她一個錯的?


    而孫雪娥顯然更信任潘小園。說不定換了她,能多套出點線索。


    潘小園思量了一下孫雪娥妹子的智商,不覺得自己能有所突破。


    但是孫雪娥的到來,卻又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她自己在心裏尋思了又尋思,等日頭升起,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把武鬆叫住,跟他商議:“那個,叔……”


    馬上又閉嘴。叫什麽也不能再叫叔叔了,這就等於把自己的命運安排拱手讓人。


    武鬆顯然知道她心裏想的什麽,瞥了她一眼,“叫武二就行。”


    她哪敢這麽叫,依稀記得,整個水滸世界裏,如此沒心沒肺、敢大大咧咧叫出這兩個字的家夥,除了武鬆自己謙稱,最後都死了。


    盤算了一圈,賠笑著開口:“那個,二哥。”


    叫二郎太曖昧,叫哥哥應該無所謂。反正武鬆這一輩子,管他叫哥哥的人絡繹不絕如同過江之鯽,他大約永遠也數不清。


    武鬆沒反對,那便是默認了。潘小園鬆一口氣,繼續道:“等到了蓮花庵,我想和孫氏娘子一起留下。”


    拋下過去,重新開始。如果孫雪娥人品足夠可靠,還可以跟她合夥,開個什麽小店小館子。以她的手藝加上自己的腦子,若是運氣足夠,不用靠嫁人,也能過得富足。


    武鬆解下水囊,喝了口水,說:“讓我再考慮考慮。”


    潘小園正色道:“我不是來求你考慮的。你忘了,咱倆無親無故,你不能替我做半個主。我隻是……知會你一下。”


    武鬆明顯一怔,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沒說話,大約是終於意識到這個事實,點點頭。


    潘小園接著說:“你若是需要……”她指的是西門慶的那件未了結官司,“以後可以去蓮花庵查訪,應該也不難找到我。”


    她說完這個決定,胸口的壓迫感慢慢消失了。頭一次,有膽子大大方方正視武鬆的雙眼,把他噎得無話可說。


    而武鬆目光隻和她對了一瞬,就垂眼看地,半晌,吐出兩個字:“隨便。”


    孫雪娥背對著兩個人,坐在地上揉腳。這會子剛站起來,回頭看看,湊上來,賤兮兮地問:“喲,怎麽啦,吵架啦?”


    武鬆收起水囊,挑起行李,說:“繼續走!趁午前,最好趕滿二十裏路。”


    孫雪娥的臉立刻黑了,“武都頭,武英雄,行行好,人家腳不行……”


    “那就留這兒!”


    武鬆的火氣好像突然大起來,撂下一句話,大踏步上路了。孫雪娥哭喪著臉,可憐兮兮地跟在後麵:“別、別生氣嘛……”


    “我沒生氣!”


    “那、那你們可千萬別丟下我……”


    武鬆居然還在跟她一問一答。這兩天來,他的耐性似乎已經得到了極大的鍛煉和提升。


    *


    百二十裏的路,走了整整三天。前兩天住的都是鄉野小客店;次日他們前腳剛走,往往就來了一群人往那客店門上貼通緝令,上麵繪著武鬆的高清大頭像。敢情這些傳遞消息的官差,跟武鬆他們的步調出奇的一致。武鬆顯然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大搖大擺的敲人家客店的門。


    不過就算是這種條件,孫雪娥也已經快崩潰了——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怪她。一路上武鬆察覺到了好幾次官軍的搜捕,隻得東躲西藏。這種拉練式的快速奔波,潘小園倒還好,畢竟在陽穀縣時曾經天天徒手健身來著;孫雪娥這副慵懶的身子板兒,簡直像是路邊小怪被人帶著強行練級。


    好在勝利在望,這天武鬆探路回來,說明日大約就能抵達。說這話的時候他雖然依舊是不苟言笑,但明顯神態輕鬆,大約是終於要甩掉兩個大包袱,心情舒暢。


    畢竟是他自己誇下的口,說什麽要照顧潘小園,說什麽要將孫雪娥送到安穩去處,含著淚也要實踐到底。況且對於孫雪娥,他雖然敵意甚重,但畢竟是計劃著殺她親夫的,對於這個沒有參與謀害武大的路人,多少有點補償心理。


    但壞消息是,通緝令已經貼滿了整個陽穀縣界。再也無法在客店或是老鄉家求宿。於是第三天晚上,武鬆指著道路外麵一個歪歪斜斜的小山洞,輕鬆地宣布那裏就是宿處。


    孫雪娥就差給他跪下了。


    “武都頭,打虎英雄,這、這、不太方便吧……”


    考慮到男女之別,確實是不太方便。武鬆說:“我在外麵就行。”


    “不、不是、這……奴家怕……豺狼虎豹……你、你聽……”


    潘小園都看不下去了,輕輕提醒一聲:“你剛才管他叫什麽?”


    孫雪娥愣著沒反應過來。武鬆背過身去,肩膀抽了一抽,似乎是忍不住笑了一聲。


    被逗笑也要背著人,可見這人裝逼之至。


    武鬆不再理會孫雪娥,行李搬過去,生了堆火,自己率先在外麵鋪了幹草鋪位,有點讓兩個女眷放心的意思。


    孫雪娥尖叫著在地上扒拉蟲子。潘小園卻覺得又新鮮又有趣。住山洞,這就是傳說中的,大俠日常?


    要是能在山洞深處再挖出什麽武林秘籍,世界就完美了。


    可惜山洞深處隻有更多的蟲子。


    孫雪娥一麵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麵架起了鍋,行李裏拿出米、鹽和清水,燒起了飯。能者多勞,她倒是自覺自願地承擔起了每日烹飪的活計。武鬆這幾日也放下了架子,不介意吃她做的東西了。


    可是飯燒到一半,她又尖叫起來:“蛇,蛇!”


    潘小園彈簧似的跳起來:“哪兒?”


    “那、那邊……”


    順著她手指的看過去,十丈以外,地平線處,似乎確實有根晃動的影子。


    簡直是最標準不過的杯弓蛇影。可孫雪娥哆哆嗦嗦的,堅持請武鬆過去查看,確認沒危險;可沒等武鬆回來,又有一隻肥老鼠從火堆旁邊躥過去。孫雪娥尖叫一聲,自己嗖的一下,以不亞於老鼠的速度逃走了。


    ……


    雞飛狗跳了好久,三個人都餓得前胸貼上了後背,飯終於熟了。吃完飯,天已全黑,於是各找各床,睡覺。


    孫雪娥一躺下就成了醉蝦,隻幾個呼吸的工夫,大約就做起了夢,因為潘小園看到她在淌口水,可能是在懷念自家的廚房。


    而潘小園自己卻有點睡不著。奔波了一天,路上還要兼職照顧旁邊這個話嘮祖宗,大耗精力,加之可能是晚飯吃得太急,肚子一直漲得慌。忍了一陣子,再也忍不住,跑到遠處角落裏蹲下,等了一晚上的珍貴的山洞晚餐,就讓她給吐了個幹淨。


    果然是老天作對,不讓她今天吃一頓熱乎的?


    等她扶著石壁走回來的時候,感到無比的疲憊,倒下去,也很快就睡著了。合眼的一刹那,看到武鬆還坐著,守著那堆火,火苗映著他睜著的眼睛。


    *


    潘小園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的時候,胃裏還殘存著一絲難受。


    孫雪娥呼吸平穩,依然睡得像醉蝦。


    外麵的火已經熄了,隻留下絲絲縷縷的煙味。月光如水,清泠泠灑在山洞前麵的地上,映出了兩個長長的站立的影子。


    其中一個是武鬆。冷冽的月光照在他半邊臉上,映出眼光如星。他紋絲不動,手裏拿著他那柄慣常的刀,刀尖點著地上刀影的尖。一陣風吹過,飄起了他的衣擺和頭發。


    而另一個,一襲純白道袍,手中寶劍已經出鞘。


    潘小園全身一片冰涼,如同被凍在了原地,連一片雞皮疙瘩都不敢起。


    良久,良久,聽到武鬆極輕極輕的歎氣。


    他說:“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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