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宋嘉毛手毛腳地開了門,陳川進寢室把水壺靠牆放好,這才開口繼續說:“我們家沒種水果,不過有包穀。[]”說到這裏他下意識的用了鄉音。


    “包穀?”宋嘉的方言又亮又脆,完全沒有陳川口音中的混濁和遲鈍。“現在沒得新鮮包穀了呀?”


    “明年我給你帶新包穀。”陳川笑著向宋嘉保證。


    雖然趙默說宋嘉的舉動不過是照顧小動物,但陳川還是很感激宋嘉,他一直覺得人情難還,於是想為宋嘉做點什麽,就算是幾根玉米,他也會覺得心理平衡很多。


    宋嘉沒這麽多糾葛。同學之間帶點家裏特有的食物在他看來是太平常的事情。以至於根本沒放在心上,第二年陳川帶著嫩玉米來的時候他還埋怨對方“帶得太多”。


    “那你下個周末就不要回家了吧,我帶你去市裏玩。”宋嘉一口氣說完,根本不給陳川拒絕的機會,“放心,就逛逛街認認路什麽的,不要錢。”他算準了陳川好麵子的本性,知道該怎麽說才能讓他答應。


    “……好。”陳川的嘴角往上彎了彎,笑得一臉高興。


    “川娃兒,回來啦?”陳革命在田裏看見陳川,直起腰招呼:“坐啥車回來的嘛?”


    “大巴。好貴哦。”陳川站住腳,一臉歎息,他想起一張車票二十四塊,就心痛好久:“二十幾塊錢。”


    “你咋個不坐中巴車走老路?”陳革命伸手抹了把汗,“有中巴撒。”


    “哦,沒等到。”陳川含糊的說,“二爸爸我先回去啦。”他伸手揮了揮,白茫茫的日頭下,陳革命沒看到侄子的招呼就又彎下腰侍弄田地。


    陳川把背上的書包往上提了提,他當然不可能告訴陳革命,突然奢侈一回不過是因為宋嘉閑來無聊執意要送陳川去車站。在車站宋嘉隨口說了一句:“高速已經修好了,你是坐大巴回家吧?”


    陳川“嗯”了一聲。


    “那你在這等著我去給你買票。”宋嘉大概之前從沒幹過這些事,顯得有些興奮,“我動作比你快。”


    的確快,三兩分鍾他就回來,陳川一手接過車票一手就把錢遞過去。


    “誒你和我客氣什麽,就十幾二十塊錢的。”宋嘉大大咧咧的推回去。<strong>.</strong>他平時吃頓飯都不止這個數目。


    “一碼事歸一碼事。”陳川很難得的板起臉,硬把錢塞到宋嘉衣服裏。


    宋嘉見實在推不掉,就大大方方的說:“好。”痛快的收下了。


    陳川在某些事上的遲鈍隻是生活閱曆不同的懵懂而已。他並不笨,也知道宋嘉是一片好意,或者連好意也不是,隻是大手大腳習慣了。但他還是不能安之若素的接下。


    就算很多年以後陳川想起那張車票臉上還是一陣火辣辣的疼。無關於尊嚴或者其他,不過是久於貧困而漠視之後忽然發現這一點。


    那一刻陳川清楚的意識到,他很窮。


    所以,他很感激宋嘉沒有再將錢推回來。


    “爸。”陳川走進屋子先放了書包。他轉出來看見陳愛國已經回來了,和父親打了個招呼:“你去下田啊?”


    “嗯。”陳愛國放了鋤頭。端起晾在桌上的茶水喝了個精光。抹了嘴打量兒子半天很高興的說:“你們學校的夥食不差啊,長胖些咯。”


    “打胡亂說(胡說八道)。我才秤了重,一斤都沒長。”陳川撇嘴,挽起袖子準備去灶房,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來,“咋沒看到我媽?”


    “你三姨接她去醫院。”陳愛國點了一根煙,蹲在門檻上眯著眼睛看遠方的落日,“走好幾天咯。”


    “咋個沒跟我說?”陳川站到父親身後。


    “說了管屁用。”


    “她是我媽,未必我不該曉得?”少年的聲音有些發急,“是不是要把我媽送去精神病院?”


    “不曉得,說先去看,看了再說。”陳愛國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你媽那個樣子整起好駭人嘛。”


    “精神病院都是把人捆上,病人屎尿拉在身上,裏頭的人直接拿水管衝。”陳川說著說著聲音就帶上哭腔,“爸我們去接媽媽回來……”


    陳愛國一甩手,“啪”!


    “你個龜兒子隻曉得哭!有啥子好哭的!你再哭!你再哭!”陳愛國又一巴掌扇過去,“龜兒子十幾歲的人隻曉得哭!哭你媽!”


    陳川被幾巴掌打得沒了聲,隻曉得抱著頭到處躲,他從小到大,最怕的就是父親鐵扇一樣又重又猛的巴掌。


    陳愛國又往兒子臉上狠勁扇了幾下,中年男人腦門上繃著青筋,盯著不敢出聲的陳川氣喘籲籲地罵:“大人的事,你娃兒家莫管!滾起來煮飯!”


    “聽到沒有!?還不快點!?”


    晚上睡覺的時候臉上火辣辣的疼,陳川在床上翻了好幾遍還是睡不著,隻好爬起來。怕驚動父親,沒敢開燈,拿了書打算到屋外公路的路燈下麵看書。


    剛走出門幾步,遠處影影綽綽像是有個人。鄉下地方,難得見晚上還有人在外遊蕩。陳川胸膛裏怦怦直跳,手心裏全是汗,他膽子不大,在原地轉了一圈,想了想抓起靠在牆邊的鋤頭還是決定過去看看。


    稍稍走近一點他認出那個人影是自己父親。


    陳愛國的身板在鄉裏都算高大,隻是這些年生活艱難,當年鐵塔一樣敦實的漢子現在也佝僂了腰杆。他不是愛言語的人,嘴笨舌短,不像有些鄉裏人油滑,一貫的寡言,對待唯一的孩子也是打罵居多。


    此刻他背對著自家的條石屋,蹲在田埂上抽煙,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劣質煙草刺鼻的味道,腳邊已經是一地煙頭。


    陳川默默無語地在父親身後站了一會,轉身輕手輕腳地回屋子睡覺,忘記把鋤頭放回原處,第二天起來教陳愛國一通好找,差點又召來一頓打。


    星期天下午回學校,宋嘉慣例是晚自習直接出現在教室裏。他一進教室就到處找陳川,看見人在座位上幾步走過來。


    “十一怎麽玩?”宋嘉興衝衝的問,紅光滿麵的高興得很,“我媽說給我錢隨便我去哪兒玩。”


    “哦。”陳川沒什麽心情附和宋嘉。他低著頭做題,隨便應了句,“那很好啊。”


    “趙默,你怎麽玩?”方平在前麵轉回來問趙默,他們四個人的座位挨在一起。於是趙默經常一臉不耐煩的說這裏跟殺豬場一樣熱鬧。


    “在家看書。”趙默頭都不抬的說。


    “宋嘉,要不然我們出去玩吧?市裏沒什麽好玩的。”方平的鋼筆在幾個手指間轉得飛快,笑著說:“我爸我媽單位十一組織旅遊,我懶得去。”


    “幹脆我們四個出門玩算了。人多還熱鬧。”宋嘉提議道,說完他轉頭盯著陳川,“你不許說不去啊。”


    陳川這時才反應過來。他皺起眉頭嘴唇也抿了起來,“我家裏正忙呢。”他試圖和宋嘉解釋,“離不開人。”


    “那你上學的時候怎麽辦?你家裏不用活了?”宋嘉一句話堵回來。


    陳川臉色有點難看,剛想說話,旁邊就有人開口了。


    “宋嘉你是不是不會說人話?”趙默語氣平淡得很,他很少有情緒激烈的時候。方平有些驚訝的看他。雖然趙默和宋嘉關係一般,但和陳川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交情,所以現在他忽然這麽冒出一句倒把幾個人嚇了一跳。


    宋嘉把眼睛眯起來,一字一頓的問:“趙默你說什麽?”


    “你會不會說人話?”趙默坐著沒動。眼睛黏在書上。


    “嘩啦!”桌麵上的書被宋嘉一把全掃到地上,他咬著牙笑:“行,你厲害!”說著拳頭就上來。


    另外兩個人在宋嘉把書掃到地上去的時候就知道不好。正準備勸幾句,宋嘉那邊就動起手來。陳川下意識的往前一擋,宋嘉的拳頭硬生生的敲到他鎖骨上,疼得他馬上伸手捂住,嘶嘶吸著涼氣說不出話來。


    宋嘉沒想到會打到陳川身上。見陳川疼成這個樣子頓時慌了手腳,“喂……”他想把陳川手掰開看看打到的地方有沒有事,結果看陳川都快縮到座位上去了,又不敢碰他。


    “你把手拿開。”趙默不管這麽多,直接上手把陳川手拉開扒開領子看了看,“紅了一大片,估計不好。”


    方平在旁邊幫忙按住陳川的手,聽了嚇一跳,“用不用去醫院啊?”


    “沒事,就是會疼幾天,大事情沒有。”本來還想給陳川揉一揉,結果陳川從方平手裏掙開手死活按住不讓動。趙默也隻好說:“那你記得晚上回去拿熱水敷敷啊。”


    宋嘉在旁邊訥訕訕的不知道說什麽。他想跟陳川道歉,結果趙默一抬頭,“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你想打我又不是想打陳川。”


    宋嘉頓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結果就那麽幹站著。


    所幸還好沒開始上課,周圍聽見動靜的學生圍過來看看也就散了。


    下晚自習的時候陳川收拾書準備回寢室,挨打的地方一動就疼,一開始還好,慢慢的竟然連胳膊都舉不起來。趙默跟他說過會這樣,他倒也沒多想,不過就是覺得疼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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