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川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低著頭嚅囁著老老實實地說:“高中。(.mianhuaang好看的小說”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高三。”


    醫生的眉毛皺得更緊了。他猶豫了會兒終於還是委婉地開口,先問:“你叫什麽?”


    “陳川。”


    “那個,陳川啊。”醫生先自我介紹:“我姓劉,是你爸爸的主治醫生。你爸爸這個傷,沒得三四個月莫下床。你現在是高三,學習這麽緊――對了,你學校是哪裏?”


    “市裏的。”陳川回答,然後又趕緊解釋:“我曉得,但是我家裏是真的沒人了。”


    市裏的。劉醫生看這個男孩的眼光頓時有些複雜。農家出身的孩子能在市裏上學,成績和天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他家裏也有正在念高中的孩子,不由有些愛屋及烏;不考慮這個因素,如果陳川來照顧他爸爸,肯定短時間是上不成學的,縣裏和市裏,畢竟中間還有將近一百公裏,哪怕是高速也是個把鍾頭。


    劉醫生語氣更溫和了:“陳川啊,你爸爸這個情況你也看到了,是真離不開人,而且還不是一天兩天,起碼頭一個月是必須在醫院裏過的,你現在高三,學習也緊,怎麽來得及回來?聽叔叔一句話,還是請一個醫院的護工,你有空的時候回來看看你爸爸,平時還是喊你家裏的長輩過來幫忙吧。”


    說完這些,又叮囑了幾句醫囑,劉醫生說有事就直接去辦公室找他,然後帶著護士醫生繼續巡房去了。


    陳川茫然失措地站在原地,他知道醫生一片好心,但他之前也去打聽了護工的價錢,論天計算,一天五十,每周一結,一個月下來就是一千五――在兩千年初的時候,西南內陸城市的平均工資也就這麽多了――陳愛國喜歡跟陳川顯擺他又在紅色小本本的存折裏存了多少錢――五千六――陳家所有的存款。


    但是就今天,陳愛國的傷藥費就要三千多,工地老板還算有良心,給陳川打了招呼說醫療費工地給出七成,剩下三成歸那個粗心大意的工人負責,但是那個工人又哪裏來的錢呢?工地上的農民工,哪個不是窮得叮當響?陳川到醫院還見了對方一麵,那人和他爸陳愛國一樣,麵容木訥手腳粗笨,眼睛裏全是惶惑不安,翻來倒去地念叨不是故意的,又說他一定給陳愛國賠錢,但得容他些日子――他家裏,也是上有老,下有小。[]


    劉醫生也給他算了筆賬,零零碎碎的陳家還要準備一萬有餘,畢竟陳愛國傷到了腰,那是要命的地方。再往下一點,這輩子別想站起來了。


    錢就像一個巨大的磨盤死死地壓在陳川的背上,他坐在陳愛國的床前,心裏默算著費用――醫藥費自家總得先墊上幾千,他現在高三,也正是花錢的時候,如果沒有這個事,陳愛國也跟他說從這學期開始要漲生活費,還有……陳川臉色蒼白起來,他死死地咬著嘴唇――因為還沒有正式開學,所以他還沒交學費。


    許多年陳川想起來,也歎息說那時候怎麽會那麽苦,那麽難。陳愛國在工地做木工,早上八點上工,晚上六點下工,遇到趕工,點著氙氣大燈做通宵,他手藝好,人也實在,吃技術飯,一個月下來也才拿一千出頭。兩千年初那幾年,尤其在西南內陸,人工當真是不值錢。


    高中第三年剛剛開始,陳川不得不認真開始考慮輟學或者休學的可能。一想到這個,他渾身抖得像篩糠,秋老虎的天氣,渾身冰涼。


    陳向前送了工地上的人回來,就看見陳川垂著頭失魂落魄地坐在陳愛國病床前麵,整個人頹唐得很。他想了想,歎口氣,把煙別在耳朵上,走過去輕聲同陳川講:“川娃子,你跟我出來下。”


    陳川頭重腳輕地跟著叔叔往外走。走到附近的樓道裏,陳向前站住腳,轉過來問他:“川娃子,你有啥子想法沒?”


    想法?他能有什麽想法?他想讓父親好好治病,不要落下病根;他想要回學校上課,擔心著自己跟不上進度;他操心著陳愛國的醫藥費,又擔心母親李秋萍無人照顧。這些原本不該他掛念的事,現在占據了陳川腦海中的每一個角落,雜糅混合在一起,一時間,陳川竟然說不上他到底在想什麽。


    半天,他才勉強開口:“我在想老漢的病。”


    陳向前臉色沉重地點點頭,他默不作聲地摸了根煙出來,又從褲兜裏翻了打火機出來點上,吸了一口,才開口說:“你老漢這回,要花不少錢喲。”


    陳川沒說話。


    陳向前徑直抽著煙,他陷入自己的思維當中,一筆一筆地算起賬來:“今天都遭脫三千喲,還好工地上還認賬,不然你老漢怎麽辦?我問那個醫生,還要花好多錢,你曉得他啷個說?喊屋頭把錢準備好!這是啥子意思?這就是花錢無數啊……”


    陳川悶悶地開口:“花錢我不怕,但是爸爸不能有事。”


    陳向前憐憫地看著侄子,他好些時候沒見這孩子了,和上回比起來,陳川似乎又長高了一截,藍色的t恤掛在他身上空空蕩蕩像個麻布口袋,腿杆跟兩根麻杆一樣又細又長,瘦得沒幾兩肉,陳愛國在工地上和他聊天,總是說陳川讀書辛苦,現在看,怕確實是辛苦。


    陳愛國家確實是不容易。陳向前想起他這個堂兄弟家裏那一堆是是非非,想起他早逝的侄女,又想起現在也算不上是個好人的兄弟媳婦,他想,就這樣,陳愛國還一定要陳川讀書,讀書,又有啥用?他家裏老大,十六歲就走深圳打工,現在每個月已經拿兩千多的工資,一年下來要給家裏寄一萬多回來,陳川現在呢?一年倒要花屋頭一萬多!


    想到這裏,陳向前在階梯上拄滅了煙,帶了商量的口氣同陳川說:“川娃子,你現在又啥打算沒得?”


    陳川搖搖頭,說:“先把老漢的醫藥費拿回來吧。”其他的……他確實也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陳向前感歎一句:“肯定是要先拿錢。”想了想,終究沒忍住,又對侄子說:“川娃兒,我曉得你嫌你三叔沒讀過好多書,不是文化人。但是今天你聽你三叔一句勸,現在你屋頭這個樣子,川娃兒,你在那個教室裏頭,還坐得住啊?”


    陳川呆了呆,心頭浮起一個不敢置信的猜測。


    陳向前自顧自地繼續說:“你不要怪三叔話多,川娃兒啊,你也是十七八歲將二十的人了,你看你哥哥他們,初中畢業出去打工,現在哪個不是每年一兩萬地往屋頭拿,你屋頭楞個困難,川娃兒,以前你老漢嘛還是供得起你,現在,你老漢這個情況,怕是為難。”


    “我曉得你懂事,川娃兒,反正你個人好生想一想,你三叔為你好,說的這些,沒有哄你。”


    陳向前沒有多留,等到陳愛國終於醒過來,和陳愛國說了兩句,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工地上事情還很多,他能一直呆在這裏是因為要幫著陳川處理陳愛國的事情,現在陳愛國醒了,他自然得趕緊趕回去。


    麻醉藥效還在,陳愛國說話費勁得很,他含含糊糊地問陳川怎麽在這裏,陳川按照醫囑用棉簽蘸水往陳愛國嘴上塗,聽見他爸爸問話就小聲在他耳邊說是三叔陳向前給他打的電話。


    陳愛國一下就發怒了,他勉強提著綿軟無力的手往陳川頭上扇過去,特別費力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不是,沒有,上學?”


    陳愛國在陳川麵前就是天王老子,十幾年積威下來,陳川臉色發白地點頭,沒敢說話。


    陳愛國喘著粗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你給,我,回去上學!”


    陳川拚命咬著嘴唇,防止哭腔從喉嚨裏漏出來。他不敢看陳愛國,說不出話,卻固執地搖頭。


    陳愛國現在到底還虛得很,遭了大罪做了手術的人,他罵了陳川兩句就喘得不行,渾身一陣一陣地冒虛汗,難受得很。陳川記起醫生說陳愛國醒了必須靜養,“尤其別讓他移動,也不要讓病人情緒波動太大。”


    陳愛國胸膛起伏得厲害,陳川過來給他用棉簽擦嘴,他費力地抬起手一起把兒子打開,又顫巍巍地指著門口說:“你,馬上,回,學校。”


    陳川不敢說話,但是也堅決不走,隻是站在陳愛國床前麵拚命搖頭。


    陳愛國差點氣瘋了。胸口和腰部的鈍痛非常難受,但是好在腿還有知覺,他聽說傷到腰就很容易癱了,他們大隊就有一個年青時候從山上摔下去最後變成偏癱,到現在還是光棍。他知道自己腰摔著之後就一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直到做完手術,確認雙腿還有知覺之後陳愛國才緩過來。


    然後就差點被兒子陳川氣死了。


    他向來不和孩子講道理,也講不出什麽道理。當年陳川姐姐招娣還在的時候,兩姐弟犯錯了,陳愛國都是一頓打,唯一的區別可能是招娣是女兒,小時候陳愛國打打屁股,大了之後最多說兩句,陳川男孩子不用顧忌到這些,從小到大,陳川記憶裏就是陳愛國兩句話說不對,劈頭蓋臉地就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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