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嶺上不擎天下不柱地,好端端走道的人,怎麽可能無故消失。我從不信鬼神之說,就喝令楊二皮那群人冷靜,不許推嚷。阿鐵叔在前邊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我對楊二皮說:“咱們現在的位置,想跑都沒地方去。你讓他們把手牽起來,先待在原地別動,我上前頭看看情況。”


    他們一聽我這辦法,紛紛點頭,三三兩兩將手一牽,然後席地而坐。我讓四眼看著點楊二皮,然後帶著查木去前邊找阿鐵叔商量對策。馬幫眾人此刻也心神不寧,大家靠成一排,誰都不願意貿然落單。阿鐵叔坐在崖邊,叼著大煙袋,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深不見底的懸崖。香菱見我來了,忙招手:“你們後邊怎麽回事兒,是不是……”


    我點點頭,走到阿鐵叔邊上。他慢慢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這種事情,我走了一輩子道,還是頭一遭趕上。真晦氣。”


    香菱急紅了眼:“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咱們上路之前,三酒五穀,各處的山神河神都供過了,這,這眼睜睜的,人就沒了。”


    “你們親眼看見人不見的?”


    “這哪能啊,都是沒注意的時候,一眨眼,人就不見了。”香菱說,“斷不會是落下去的,石頭摔下去還要有個響,人又不是木頭,還不會喊嘛!”


    一個養馬人建議說趕緊折回山下,找神巫驅邪。阿鐵叔大喝一聲:“走個,事情還沒弄清楚,小六子,白給了啊!他媽的,老子行得正走得直,我倒要看看,是哪來的野鬼敢叼我的人馬?”


    他這一說,我腦子裏忽然閃過一道靈光,我看了看左右,問他:“馬匹呢?光丟人了,馬和騾子都在?”


    阿鐵叔也好像想起了什麽,他起身吹了個口哨,不一會兒就陸續有口哨聲回應。


    “東西都在,隻有人少了。小六和尾巴上的人都不見了。”阿鐵叔這一行出來,總共十人。一下子就少了三個,此刻隻剩他、香菱、查木以及四個養馬的大漢,損失不可謂不慘痛。


    我看了看黑夜中的雷公嶺,分析道:“人是不可能無緣無故消失的。要麽下去了,要麽,就是跑到上頭去了。”


    “上麵?”香菱抬頭看了看天,“我們離山腰索道還有百十來米的距離,上頭除了橫生在外的樹枝,什麽都看不見。哪有人會自己走著走著,跑到天上去的。胡大哥,你別瞎說了。”


    阿鐵叔皺了皺眉頭,將大手一拍:“要是不上也不下,難道,是山石開口,吃人了?”


    他一說完,整個隊伍都安靜了,原本靠在山壁上的人,像見了鬼一樣,各個將背脊挪得遠遠的。生怕背後的山石當真生出一張巨口,將他們吞沒。我走到山壁麵前,用手摸了一下,山石粗糙的觸覺一下子傳了過來,再拿腳踹了幾下,硬邦邦的,也不像有什麽機關軟肋暗藏其中。


    天寒夜涼,我們被掛在山腰間,轉眼十來分鍾過去了,整個隊伍沒有挪動半分,所有人的神經都繃得要裂。阿鐵叔冷著臉對眾人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這才屁大的風浪,一個個擺出一張死人臉,是要給誰看!”他指著頭頂上的天,怒道,“離索道還有沒多遠的路,是爺們兒的都給我爬起來,走!”


    他這一聲吼,如雷霆貫耳,一下子把人的魂都震住了。馬幫餘眾紛紛露出了如夢初醒的神情,站起身來吆喝“快趕路”、“怕個”之類的話語。香菱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拍手對大家說道:“山上有異,也敵不過我們齊力斷金,大家把手拉起來,前後連成一縱,兄弟們相互幫襯,咱們先上索道再說。”


    站在後麵的楊二皮也下了命令,他叫那幾個手下,仿效馬幫的做法,用繩子將彼此拴在一塊兒,攔腰處打上了死結。我勸楊二皮:“咱們手頭沒有登山鎬之類的器具,你的人這樣一連,萬一稍有別差,摔一個下去,那損失可就大了。”


    “黃口小兒,我呸!”楊二皮獰笑一聲,“老子這是防止逃兵。”


    我說:“都火燒眉毛了,你還非逼著他們跟你走,我就真不明白,你那幾箱子裏裝的是黃金還是瑪瑙,連命都不要了?”


    楊二皮的臉狠狠地抽了一下,許久才吐出一句:“就是要命,才非做不可!”說完,也沒解釋一下,兀自領隊去了。


    我心裏琢磨著他這句話有什麽深刻的含意,被四眼推了一下,他問我咱們怎麽辦。我看了看眼下的形勢,肯定是不能跟楊二皮手下那幫潑皮小無賴綁在一塊兒。不過此時我心裏頭還有另一個想法正在醞釀。四眼見我不說,悶聲道:“老胡,你是不是又在琢磨那些不靠譜的事?”


    “哪能啊,難道我在秦老師你眼裏,一直不夠牢靠?”


    “哼哼,別當我看不出來,你想查下去對不對?”


    “嘖嘖嘖,秦老師遠見。”


    秦四眼輕蔑地笑了一聲,指著前後說道:“我猜想,馬匹和貨物一直都很安全,是因為重量的關係。這馬加上貨,少不得三百靠上。


    而一個成年人,最多也就二百斤的樣子。現在大夥都連在一塊兒,如果我們假設中的‘未知物’要搞突然襲擊,那它的目標,必定是落單的人……”


    我笑了笑,大律師這股眼力勁兒,果真毒辣,一下子就被他道破了我那點小九九。我告訴他說:“大墓疑塚,我下過不少,憑空消失的把戲也不知道見過多少回了。可在野外還是第一遭。這山上又沒有虎豹,也未見什麽奇異的肉食類植物,更不可能藏有機關銷器。不瞞你說,我現在滿腦子的疑惑,非要把他們消失的原因找出來不可。”


    四眼揮揮手:“狗改不了吃屎,待會兒你要是丟了,看其他人還會不會好奇。”被他這樣一說,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不過四眼說他也滿心貓抓,想要一探究竟。於是我倆偷偷地慢下了速度,漸漸地就落到了楊二皮他們後麵。我回頭看了看身後,黑黢黢的山道,超過五步的距離就什麽都看不清了。四眼舉著探照燈看著漸遠的隊伍說:“咱們現在算是墊底的人物了。這要是再不出點什麽狀況,那可對不起剛才丟的兄弟。”


    我沒有出聲,獨自要了一個火把,默默地注視著四周的環境。我們從江城出來,並沒有特意準備防身器械。我身上唯一揣著的就是一把德國軍刀,這還是劉禿在亞馬孫叢林裏給我留下的東西。本來想還給王少做個念想,可人家王大少倍兒矯情,瞪著眼說不要,瞧他那兩眼紅的,我估計他別過身的時候肯定在抹眼淚。不過既然人家開口,我也不好強塞,再說,這把匕首的確是好鋼好刃,德國鬼子別的本事沒有,那股子踏實勁卻叫人不服不行。我抽出短靴中的匕首,夜色下,寒光淬濺,一看就知道此物沒少見過紅。這時,我眼前忽然花了一下,像有什麽東西晃過去一樣。開始的時候,並為在意,隻當是飛蛾之類的蟲子要來撲我手中的光亮,可伸出手在眼前連抓了兩三下,還是有東西,像霧一樣遮在眼前。我猛地意識到不對勁,渾身一緊,不敢亂動。四眼本來走在我前頭,見我一直沒聲音,急忙回過頭來。


    他一看見我,整個人都朝後退了一步,然後舉起探照燈朝我慢慢靠近,他說:“老胡,別亂動。”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兒上了,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問他看見什麽了。


    “你肩膀上,有東西。”四眼咬了下牙,聲線抖了幾下,最後努力保持著鎮定,朝我微微一笑,“千萬別往左看。”


    我心說去你媽的,你那個笑法,跟見了鬼一樣,這到底是想安慰人,還是打算嚇死老子。可罵歸罵,意見還是要聽的,我僵著脖子,雖然心裏很急,不知道自己肩頭到底歇了哪家閻王,精神上絲毫不敢鬆懈,萬一動出人命來,那死得可就太冤了。四眼抽吸了一下鼻頭,我問他到底看見什麽玩意兒了,他盯著我肩頭說:“絲,越來越粗的絲。”


    絲就是絲,正因為細才叫做絲,你那“越來越粗”是什麽意思?


    我對他眨眼表示不理解。他跟著搖頭:“我也不知道,從剛才開始,你肩膀上,就多了一道絲,從天上垂下來的,現在越變越粗了……”


    我心想難道剛才在我眼前晃動的透明物體就是這些詭異的絲?


    自然界裏,能吐絲結繭的東西並不多見。真要說起來,當然首數蜘蛛。我大駭:“該不是又掉進盤絲洞了吧!”老子上輩子做了哪門子的冤孽,天天跟八條腿的節肢動物作鬥爭,都快成四害專家了。我按捺住心頭的恐懼,緩緩抬起右手,將火光朝自己肩頭靠去。四眼朝我偷偷地比了一個大拇指,他和我的想法是一樣的,甭管你是蜘蛛還是母豬,一把火下去,多結實的蛛絲也該斷了吧!


    因為害怕被纏住脖子,我不敢擅自扭頭去看,隻能憑著四眼的表情去判斷自己身後的狀況有多糟。他臉色發白、眉頭緊鎖,一副老子隨時都可能慷慨就義的神情,使我不得不相信,麻煩大了。火把在靠近我頭部的地方,呼呼地燃燒著,我甚至能聞到自己頭發被燒焦的糊味。四眼的表情卻沒有一絲變化,我心中滿是不解,火把都快貼到我耳朵邊兒了,別說是蜘蛛絲,這就是鋼絲鐵線也該融下去幾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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