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鑿鑿,確是不信的廣大少爺,在十來日後,終還是信了。


    在蘇家死活不照麵,各鋪子都陷入無現銀周轉的局麵之下,對蘇家深交的人家兒做了更多的了解。


    世上沒有不透風地牆,何況廣家雖大本營在蘇州,與杭州也相距不遠,自古蘇杭商貿幾為一體,在這邊也有些相熟的人家。


    經多方打探,得到的消息卻叫廣老爺怒極又心中乏苦,向廣大少爺惱道“當初你言之鑿鑿說這姓盛得沒問題,這卻又什麽?他這是借我廣家的財力,泄私憤!”


    廣大少爺再不想這件起得莫名,且又將廣記死死困住的事兒,竟是因一件看起來,並不起眼,甚至可以說忽略的事兒而起。若非尋托人尋到孫家一位曾在歸寧府做過事地掌櫃,如今還尋不著由頭。


    廣老爺惱,他如何不惱,臉上鐵青一片,咬牙罵道“這樣的狗東西,等事了,看我們如何治他!”


    “以怨報恩的事兒,世上本不少!”廣老爺盛怒之後,疲憊歎息“卻沒想就真真切切地叫咱們攤上了。”


    “罷!給蘇家傳話兒罷。那坊子咱們不要了,他們若想收,開個價兒罷!”廣老爺沉默許久,擺手“就說來攏去脈我們已曉得了。原也是受了那姓盛的蠱惑,並不知還有這內情。開坊子時,也並未想針對蘇記,隻不過是多一處生意罷了。即蘇記不喜,咱們也就退一步。”


    “可……”廣大少爺欲言又止,不針對蘇記這話,並非是真。從那邊偷配方,挖蘇記織工,到如何發賣,這些廣家都是知道,也是一手參與的。蘇家如何肯信?


    廣老爺冷冷看了他一眼,重重一哼。沒言語。


    廣大少爺卻明白了。這是丟卒保帥。微微點頭,轉身出了室內,張羅往蘇家送信兒。


    ***


    ***


    大約在三月底,宋子言收到了他盼望已久的杭州來信。


    將這封信拿在手中。邊看邊嘖嘖有聲,臉上的笑意,似暢然,似欣喜,又極似沒能參與其中的遺憾。信上這事,對他這位從商多年,自小學徒時起。就整日陷入鋪子經營日常瑣碎事務的人而言,確實極羨慕,極是後悔沒能參與其中。


    畢竟,這樣的大事,一輩子或也不能碰到一次,何況,是親手在幕後操縱呢。這與一個以商為業的人而言,不但是在麵對強敵時莫名的骨子裏隱隱的〖興〗奮感。也是從業多年曆程中一座可圈可點的豐碑。


    將來年老退回家鄉頤養天年之時,麵對眾多後輩晚生,也可做為炫耀地談資。想想那時,該何等地傲然?如今,這碑上沒自己的名字,怎能不叫人真遺憾呐?!


    張荀和阮大見他拿著信嘖嘖有聲,不時在底下對目光,這究竟是寫了什麽,大掌櫃看起來,似是高興,又不甚高興,莫不杭州那邊兒進行得不順?


    見宋子言靠著高高的椅子背。舉著信不時嘖嘖地,有滋有味兒地品匝,張荀忍不住道“大掌櫃,小姐來信說了什麽?那邊的事情可怎麽樣呢?”


    自去年冬上始,這事兒初始時。張荀就是知道的。做為為數不多,且和蘇家融為一體的知情人之一,掛心這麽久,怎能不急切,不關心?


    宋子言將舉在手中多時的信紙放下來,臉上那抹向往地笑意,讓他看起來,如身在此處,心已飛向不知名地他鄉“諾,看看吧,準備好收盛記的坊子嘍!”


    說著起身把信塞給張荀,自己晃著身子就出了議事廳。


    將一腳邁進四月裏,邊塞忻州也顯露出春的模樣,新綠樹葉幾乎在一夜之間撲棱開來,在地上麵投下斑駁光景。一年之計始於春,冬的蕭瑟過後,春日的一切都是新鮮地,新鮮的讓人的心情沒來由地晴空萬裏,高遠豁達。


    宋子言立在廊子底下頓了片刻,又晃著身子下了台階,悠哉悠哉地往院外走去。那腳步一晃三顛,得意致極。


    “哎,大掌櫃。”張荀快速看過信,喜得一蹦跳起來,轉身要找宋子言商議下頭的事兒,卻院門口處隻餘下自得地背景,一閃,就隱到牆後麵去了。


    張荀抓抓頭回屋裏,將信遞給阮大,再回頭往院子門口,除了綠樹春huā的濃翠明妍,隻餘一地融融春光,安寧詳和,疑惑“大掌櫃這是往哪兒去啊。”


    宋子言去的地方,張荀確實沒想到,他原本想或是坊子裏瞧瞧?或是去鋪子裏轉轉,又或到街上看成群的商隊,不過是散散步,順便想想小姐信中說的事兒,如何做。


    卻不想他徑直去了盛記坊子。


    立在人家坊子大門對麵的一棵高大古槐樹下,笑眯眯地,又意味深長地看。隻是看而已,並沒進一步的動作。


    隻是看的這時候比較長,一直那麽笑眯眯地,象是欣賞某一個即將納入囊中地心愛之物一般。


    自他來到秀容縣,折騰出那麽一個給織工配身股地方案,這整個忻州府,整個秀容縣,認得他的人已是極多,何況他又不似那等中規中距的大掌櫃,整日家隻知操持自家鋪子裏的事兒,大門都不得出的。


    這人整日吊兒郎當的滿城跑,茶樓裏聽閑話兒,路上看熱鬧,牲畜交易場,沒他不去的。


    其間還多次來盛記門口晃悠。因而在盛記門口守門的二人,也都認得他。


    因見他笑得奇怪,卻沒進一步動作,不由都十分不解,守門的二人終於不淡定了,對了個眼兒,其中一人匆匆往裏頭去。


    從大門開合處的縫隙往裏瞧,那寬敞青磚鋪地的大院子裏,原本該是忙碌致極,最起碼蘇記如今就是,那麽多的羊毛要翻曬,要軟化,要染色……那許多工序要做,怎能沒人呢?


    看人家盛記就是沒有!


    宋子言嗬嗬地笑起來,手中一把沉香蘇扇唰地打開。漫條斯理地晃著,配著那笑眯眯的神情,叫餘下這位守門地人,極是著惱。


    前一人去了不多時。領出一個身著寶藍長衫地公子哥。眼眸細長,麵色微沉,看到宋子言的模樣,冷哼一聲。


    “哈,盛兄。”宋子言手中折扇拍的一合,聲音格外親熱殷勤,晃著身子上前。“好久不見,盛兄可好哇?”


    盛淩風眉頭緊蹙“你來做什麽?”


    宋子言往他身後的高牆大院看了看,笑得讓人恨得牙根癢癢“大掌櫃來,自然是巡視自家的坊子了。盛兄,我說的可對?”


    盛淩風眼悠地一緊,冷哼。“你倒好大的胃口。”


    “哈哈!”宋子言仰天大笑,那狂傲得意的模樣直想讓人衝上去揍他幾拳頭方才解氣“不是宋某胃口大。是某些人太蠢了!!!”


    說著微微一笑,手中折扇唰地一聲打開,自得晃著“盛兄,這人的蠢是天生的,沒得救嘍,你說我這話可對?”


    盛淩風陰沉麵容直瞪他,背在身後的拳頭緊緊握起,因太過用力,而骨節泛了白。


    宋子言隻管旁若無人地左右看。賞風景,一邊緩緩地笑“這人呐,得有自知之明。就拿盛兄來說罷,敗了就要認輸!死扛著不認什麽意思呢?難不成你要廣記與你陪葬不成?”


    “不過……”他緩緩笑看盛淩風“還是那句話兒。人要有自知之明!有人傻,廣記還不算太傻!可肯為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把自家的家身都賠進去?所以,老話有說,聽人勸吃飽飯呐,盛兄!”


    宋子言笑眯眯地看著他,見他不語,也不多理會他,轉身晃著身子就走了,邊走邊頭也不回地,用一種讓人恨不得一把將他的頭扭下來的聲調“……聽本人一句勸,早早的來蘇記尋我啊!”


    走到馬車跟前兒,即將上車時,還不望,向他挑眉一笑“記得啊,我這些日子專在家中候盛兄大駕!”


    言擺腳上用力,上了馬車,卻不放車簾,坐在裏麵直直看著盛淩風陰沉地麵容,似乎至友相別,十分不舍一般,對那人陰毒得要吃人的目光,視而不見,大笑而去。


    “東……東家……”守門的兩人早知坊子不妥,一月前已斷了原料,當時隻說,杭州那邊貨物出售的銀子暫時未至,卻不想,今兒蘇記上門,說什麽看他家的坊子,去尋盛淩風的那人壯著膽子結結巴巴地想問個究竟。


    “滾!”盛淩風一個轉身,冷喝一聲,大步向院中走去。


    那人嚇得一個哆嗦,回過神來,盛淩風的身影已在十幾開外。定了定心神,和另一人氣惱罵道“有本事你倒罵那人啊,罵老子一個破守門地,頂個屁用!”


    那人忙擺手,示意他禁聲,悄聲道“聽蘇記那大掌櫃的話頭,可是咱們的坊子要易手了?”


    “聽話頭卻是象。不過,易不易手,與我們何幹?蘇記接了坊子,也是要尋人工地,還能少得了咱們地活計?”


    “我倒是羨慕蘇記地織工,若能掙得一份身股,按股拿紅利,這樣地好事,哪裏去尋?”


    “這倒是,我家東鄰的娘子就是最早在蘇記做活地,因她資格老,手藝又精,如今是個小小管事,一月近一兩的工錢呢。聽說上年底,還得五兩銀子的大紅封,真真叫人眼紅!”


    這邊二人頭抵頭說得暢然,盛淩風氣息不接地回到室內,一眼就瞧見桌上靜靜的躺著那封信,再想宋子言那狂傲至極模樣,登時大惱,一腿踹翻椅子,伏身一掃桌上的茶壺茶碗兒“劈裏啪啦”地落了一地,隨手將桌子一掀,又是“砰”的一聲,過於幹淨的青磚地麵上,隻激起一蓬細微煙塵。


    就如他此時的滔天怒火,碰上緊緊圍聚在身邊的沼澤泥潭,隻能烤出細微無助的塵煙。


    張荀拿了信,和阮大商議半晌,不得主意,等到近午時,不見宋子言回來,剛要派人去尋,他就坐著車馬晃悠悠地回來了。


    “哎喲,大掌櫃,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閑心逛?”張荀奔出來,迎到院中,略帶埋怨地說道。


    “哈哈,不急,不急。”宋子言心情甚好,打著哈哈斜了張荀一眼“急是有人急,咱們不急。”


    張荀無奈地道“怎的不急,小姐來信說,要咱們收盛記呢。這不是大事?”


    “笨!”宋子言眉眼一挑,輕笑道“難道沒看後頭的話嗎?要緩緩地收,慢慢地淡,所以我急什麽?”


    張荀自是看了,可這麽久事情才了眉目,哪怕是小姐要盡量的拖時間,也得先議個法子出來才可。


    宋子言看他麵色,嗬嗬一笑,進了室內,笑道“那廣記和咱們東家服軟,自是想趕快解了這個局。讓出忻州坊子,卻還想垂死掙紮,要個好價錢,豈不能如了他的意?東家做的這個精妙致極的局,豈能這麽輕易的收了?時間在咱們這邊,他要急,咱們不急。但也不能不談對不對?”


    “所以,我今兒去給那姓盛的添了把火!”宋子言得意地往上位一坐,笑道“那姓盛的是什麽性子?心裏頭一直燒著一把火呢。我再添上一把,他必惱恨致極。這火上頭,就必不肯輕易就範,他扯著廣記的後腿,與我們何幹呢?且等吧,再叫他們煎熬一陣子再說!”


    “可~”張荀聽明白了,還怕事情萬一有變,仍舊不大放心“萬一那姓盛得又找著別人拿來銀子,怎麽辦?”


    宋子言以扇子點他“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啊。”


    張荀扁嘴,揶揄他道“您老人家難不成是比我大五十歲?”


    說得阮大嗬嗬笑起來“大掌櫃說的在理,時間在咱們這邊兒呢,即套上了,豈能輕易自解了套子,放虎歸山?即便要放,也要挫一挫他的銳氣才能放!”


    說著一頓,又笑道“若說盛記尋別家,他怕是沒那能耐了。你瞧他們的坊子如今是個什麽樣子?若有不知死活的再敢趟這趟渾水,難道我們是吃素的?旁的不說,隻把廣記的故事說出一半兒,也沒人家敢了。”


    “正是。”宋子言懶懶歪在椅子上,笑眯眯地“這樣好局,咱們若還接不巧,豈不是叫東家說我們笨到家了?”


    張荀故意把臉兒扭轉到旁處咕噥“若說為人精明、腳踏實地,我卻是沒見過比我們家小姐更厲害地人。”邊說邊還斜宋子言。


    宋子言跳起來,要踹他。張荀一跳跑開了,猶向室內笑道“聽說有人初見我家小姐時,還故意作態,叫我家小姐看穿了呢。”


    宋子言要追他,再踹,阮大忙笑著攔他“你理他,他自學徒就跟著東家小姐,把她當作個神人一樣,誰能比得過她?”


    “不過,話說回來了,他廣記即知道根由在哪兒,必不會隻叫盛淩風處理這事,我想,廣家必要親自來人地。”阮大又猜測道。


    “自是要來的。”宋子言還是不急“不管誰來,難道不要談麽?啊,對了,如今春暖huā開,我好些日子沒往忻州去逛了。過幾日我去尋孫兄閔兄吃茶快活。有事,別去尋我,沒得掃了我的興!”


    阮大明了,笑嗬嗬地道“也怪不得大掌櫃,這秀容縣窮鄉僻壤的,著實無趣,呆久了,人要煩的。”


    “還是二掌櫃通透!”宋子言嗬嗬一笑起身“不象有些人呐,嘖嘖,專往傷口上灑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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