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場合。


    ***


    失眠,對任何生物都是個大問題。實驗室裏的白老鼠會因為被剝奪睡眠而出現認知功能障礙,異能者雖然比白老鼠個子高了點,食量大了點,求偶時的想象力出眾了點……但大家吃的都是碳水化合物,呼的都是二氧化碳,生物學分類上也同屬於哺乳類……麵對失眠的反應,大抵也差不多。


    失眠第七天,北歸覺得自己就和籠子裏的白老鼠一樣,五感開始混亂,看東西都出現重影了。


    據說熱牛奶能緩解失眠,但他用親身體驗證明,假如失眠真的纏上了你,熱牛奶的效果甚至還比不上一根狼牙棒,至少你能用狼牙棒敲暈自己。比牛奶稍微強點的是熱水浴,但也隻是“稍微”,像烏龜比蝸牛爬得快……這種程度的優勝。


    不管怎麽說,有個努力的方向,總比原地不動強。因此深夜十二點,男孩子憔悴地從床上爬起來,蹣跚到洗浴室,打開花灑,將自己置身於四十八度熱水的立體包圍下,抱著胳膊思考,自己究竟是怎麽落到這個田地的。


    最直接的導|火|索似乎是八天前的那次異星探索。當時他和唐千鶴一同乘坐小型飛船前往某個陌生星球,飛船進入大氣層後向地麵掠低,在距離地麵數千米高的地方,他們從飛船裏往下看:下麵沒有江河湖海,卻有遍布滿地的奇異黑石。


    他們停落飛船,打開艙門,小心地踏上異星球的土地。


    儀表顯示這裏的氣溫隻有二十度,更難得的是空氣裏竟然含有氧分子。


    唐千鶴有點激動:“我們再找找,說不定這裏有地下河。”


    他沒有異議,但心中沒來由地掠過一絲不安。


    這顆星球的天空是銅綠色的,厚重粘稠的綠,霧沉沉地罩著漆黑的大地。地上的黑石閃著一種奇異的光。他拾了幾顆,裝進真空袋裏,留待研究。


    他們以飛船為中心向四周探索,一麵走,一麵通過宇航服裏配備無線電係統進行交談。他始終警惕,防備著所有可能出現的突襲……直到他突然失去意識。


    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被女孩子放在床鋪上。他仰起臉,她低著頭,兩個人的視線恰好對上,她愣了兩秒,然後大叫一聲,撲過來抱住他,兩條胳膊緊緊圈著他的肩膀,力氣大得他的肺葉當場發出慘叫。


    “你想嚇死我嗎!”她說,“一聲不吭就暈倒!”


    這個指責其實很沒道理,誰暈倒之前還會先發個鄭重聲明,說自己即將人事不省未來還請多多關照?


    但他很享受這種暗藏擔憂的責怪,她胳膊的力度也讓他明白她有多緊張……唔,似乎緊張過頭了,他覺得有點呼吸困難。


    他艱難地用唯一能活動的左手,拍了拍她:“乖啊,先鬆手,我有點喘不過氣……”


    “啊!抱歉!”她後知後覺地鬆開,一臉歉意地看著他,“一不小心……”


    “沒關係……”他差不多也習慣了……自從她進入ss級以後,單論體能,他已經遠遠不是她的對手了……


    這真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當你發現你的腕力竟然還不如你的女朋友。


    那次異星探索之後,他開始失眠,躺在床上,閉著眼,很晚才能睡著。


    他用儀器分析了那些黑石頭,發現它們在日光下會放射出特殊的電磁波,這種電磁波作用於人類大腦,能導致包括突發性昏迷在內多種不良症狀,並有一定幾率引發後遺症,失眠也是其中一種。唐千鶴因為大腦結構異於常人躲過一劫,他就沒這麽幸運了。


    謎底終於解開,但對現狀毫無幫助。那時他的睡眠障礙已經惡化到了每天隻能睡兩小時,而且睡眠質量奇差無比,一睡著就做噩夢,醒來後頭疼得恨不得找個核桃錘敲一敲……


    飲用溫牛奶,閉著眼數羊,墊上瑜伽,口服褪黑素,洗熱水浴……人類曆史上據說能促進睡眠的事情他一一嚐試。全然無用。


    現在,他悶在浴室裏,今天第三次企圖用熱水澡召喚睡眠。熱水嘩啦啦,他一張臉皺巴巴。老實講他覺得自己都快洗脫皮了……這絕對是一種嶄新的酷刑。


    他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發誓,如果這次熱水浴還不能拯救他,那他就要嚐試他唯一還沒試過的那個方法!睡前運動助眠法!


    這麽一想,突然就對失眠充滿了期待。


    說起來,這浴室裏有瓶草莓味的沐浴液來著……


    ……


    異能者們大多五感敏銳,更別說等級達到雙s這個級別的,即使睡著了,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驚動他們。


    所以倘若有人想要夜襲唐千鶴,那麽在房門被推開一道縫的同時,女孩子就會閉著眼朝陌生氣息的源頭甩出一把飛鏢——這完全是武者的本能反應,很可能那把飛鏢已經紮穿了登徒子的喉嚨,她才迷糊地睜開眼,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


    比起上麵那個喉嚨破洞的登徒子,北歸有三個優勢。第一他會瞬移,可以無視房門直接瞬移到女孩子的床邊;第二他和唐千鶴是老相識了,對彼此的氣息都很熟悉,不用擔心觸動她本能的防備,睡夢裏一把飛鏢甩過來;第三他長得帥,顏狗對於帥哥普遍比較寬容……


    “……說完了?”


    深夜十二點四十分,唐千鶴抱著胳膊坐在床上,聽完他的自我剖析,深吸口氣……然後抓起枕頭砸過來!


    “再帥你也不能半夜闖女孩子的房間啊!你就不能用你的帥臉做點有意義的事?或者用你的異能幹點正事?怎麽總想著用瞬移夜襲女孩子呢?!上個月我不是才警告過你嗎!”


    啊,確實有這麽回事。不過那是上個月的事嗎?他怎麽覺得好像過了大半年……這就是所謂的“度日如年”?


    接住她砸過來的枕頭,他笑眯眯地望著她:“反正我睡不著,你一個人睡也太不公平了。我們來聊天吧。”


    他隻說自己睡不著,絕口不提黑石的事。可偏偏她這次機靈得很,立刻狐疑地望過來:“你這幾天其實都沒睡好對不對?昨天中午我就覺得奇怪了,洗碗的時候你竟然往髒碗裏倒醬油,你還跟我說是因為你在想事情……”


    眉心深深蹙起,她臉上有不安的陰影:“是不是那些黑石……”


    “對哦,我還有這個理由可以用。”他立刻擺出一副“感謝提醒”的欠抽樣,“沒錯我現在是個病人啊,你得順著我。”


    “……我看你精神得很。”


    顯然他的戰術生效了,女孩子雖然還有些疑惑,但真以為他今晚隻是平常的失眠,放下心的同時也懶得搭理他了,打個嗬欠,揮揮手:“行了我今天不和你計較,快滾回去睡。”


    他撒嬌:“不要~來玩遊戲吧!”


    她嫌棄:“半夜三更玩什麽遊戲……”


    他興致勃勃:“‘女仆和主人’怎麽樣?”


    她瞪他:“不要!”


    “那我們來做點更有意思的事?”他眯起眼看她,眼睛裏有種戀愛中的男女才能理解的暗示,“上次是因為你生理期才停下的,這次應該沒問題了吧?”


    她瞪著他,臉頰在夜燈裏浮起紅暈,結結巴巴:“當、當然不行了!”


    他盯著她。她更加緊張了,別開眼,連耳根都泛起了淺紅。


    四下裏靜得出奇,她垂著頭,一聲不吭。


    他歎了口氣。“這樣真沒什麽意思了。”


    站起來往外走,剛邁了一步,衣角就被扯住了。


    他停住步子,扭頭看她,她臉上有尷尬,有歉意,有羞怯,還有點委屈,黑眼睛濕漉漉地望著他。


    他本來就沒真的生氣,又見她露出這樣的神情,心裏早就軟了,不過難得看到她這個模樣,忍不住要繼續逗她,刻意將口氣放得冷淡:“鬆手,我要睡了。”


    她抿了抿唇,“你又睡不著。”


    “睡不著我躺著,數羊。”


    她沉默了幾秒,然後,攥著他衣角的手鬆開了。


    ……她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挽留他!


    北歸隻覺得一股氣往腦門衝,正想好好教訓這個優柔寡斷的女人,手就被抓住了,接著一陣大力傳來,直接把他拽到了床上,手腕被抓著按在床頭,她麵無表情的臉龐出現在他的正上方。


    此情此景,倘若調換一下性別,完全就是一出霸道總裁強上小白花的好戲。


    北歸先是錯愕,然後差點笑出聲。使勁繃著嘴角,問:“幹什麽?”


    唐千鶴:“玩遊戲。”


    北歸:“……”


    唐千鶴:“你不是要玩遊戲嗎?我陪你玩,女王和寵臣。”


    北歸:……雖然不是他想要的套路,但要是能吃上肉的話,寵臣也可以了。


    眨眨眼,他麵露期待:“那陛下需要臣下做什麽呢?”


    女孩子的眼神漂移了一下,努力撐住氣勢,緩緩道:“……容朕想想。”


    他一下沒忍住,唇角裏漏出個笑音,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抱著肚子笑個不停。


    早就發現了,她那張臉倒還像那麽回事,可耳朵紅通通的,眼睛也不敢瞧他。她心裏慌得很,根本不像表現出來的這麽強勢。


    大約被他的反應打擊到了,她虎著臉鬆開手,趕人:“你走。趕緊走!”


    他將笑憋回去,好了好些功夫安撫她,總算把她炸起的毛又順了回去。兩個人窩在床上,臉對著臉,手抵著手,親昵地說著話。


    “你以前沒失眠過?”她問。


    “隻有一次。”


    “那時是怎麽解決的?”


    “找了一個人幫忙。”


    “誰?”


    “尼爾。”


    “阿提肯?他還懂這個?他用了什麽辦法?”


    “唔,他是個造夢師嘛。”


    “嗯。”


    “我讓他給我造了一個夢,放進我腦子裏,然後就好了。”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她低頭想了想,歎口氣,“那一定是很好的夢了。”


    他凝視她,微微一笑:“嗯,是好夢。”


    那真是一個很美的夢。夢裏她還活著,活得好好的,並沒有像現實裏那樣,被子彈貫穿額頭,冰冷冷地躺在地上。


    “原來阿提肯那時說他是‘造夢師’,是這個意思。”她若有所思,“下次見到他,讓他也給我造個夢好了。”


    他來了點興趣:“你想要什麽樣的夢?”


    “嗯……當一隻虎皮鸚鵡。”


    “……為什麽是鸚鵡?”


    “沒什麽特別的理由,其實白頭翁或信天遊也可以,我聽說鳥類能看到比人類更多的顏色。”


    “它們是四色視。”


    “嗯。”


    “……隻是這樣?不想試試更有趣的夢嗎?”


    “這個夢就很有趣啊。”她說得理所當然,“一般人哪有機會當一次虎皮鸚鵡?我要從巴西利亞一直飛到裏約熱內盧!”


    ……這樣隨意自然的態度,仿佛在說她對現實已經十足滿意,所以“美夢”對她而言隻是一項別致的消遣,有它錦上添花,沒有它,她也輕鬆自在。


    這樣很好。他曾經遭受的,他但願永遠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希望她永遠不會和他有相同經曆,永遠不必體會他那時的絕望。


    隻是,偶爾也會感到不甘。他一生都習慣站在至高點,習慣對別人發號施令,習慣掌握主動權,然而從遇到她的那天開始,他們之間似乎就一直都是她占上風,她主導局麵,他被動接受。她死後他為她碧落黃泉,但倘若遭遇不測的人是他呢?


    這種想法不止一次在腦中掠過,因此他格外享受她對他的緊張。她是這樣的人,為了簡妮敢和屍王正麵對上,為了小樓能放棄唾手可得的超高級晶核,甚至連大武都能得到她的另眼相待。她明明可以很慷慨,卻偏偏在對待自己正牌男友的時候,吝嗇得不可思議,既舍不得用吻親近他,又舍不得說些情話哄他,交往到現在連一句“我喜歡你”都沒給過他。


    這個小氣得要命的女人,隻有那種時候,她才顧不上掩飾,將所有情緒都攤給他看。


    這裏是她的房間。他們現在靠得很近。鼻端縈繞的全是她甜美的氣味,喉嚨有些幹澀……他清楚自己正在渴望什麽。心裏的獸低語著,將她捉過來……


    “聞到了嗎?”他低聲說。


    “什麽?”


    “我今晚用的是草莓味的沐浴液。”


    “……你不是一直嫌那瓶味道古怪,隻肯用蜜柑味的?”


    他低笑著,探出手,將她有些淩亂的額發拂開,然後將自己的下頷貼到她光潔溫暖的額頭上,輕聲呢喃:“因為想討好你啊……”


    清晰地感到她的臉頰開始升溫,耳邊也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她像隻被人捏住耳朵的兔子,惶惶不安,楚楚可憐地掙紮:“我……我還沒準備……”


    “還沒準備好?”他理解地點頭,然後微笑,“我跟你講個故事。”


    她的嗓音有點抖:“……你說。”


    “我不隻今晚失眠而已,我已經連續失眠七天了。”


    她瞪大了眼,張了張嘴,卻沒能出聲。


    “所以,”他慢條斯理地解她的衣帶,“我現在很難控製自己。”


    “……是那些黑石?”她終於找回了聲音,“它們輻射出的電磁波……”


    “嗯,似乎比我想象的厲害呢……”他喃喃,然後低下頭,注視她的眼睛,“害怕?”


    她咬緊了牙,抓住他的胳膊。


    他笑起來,貼近她,珍惜地在那張有些泛白的唇上落下一個吻。


    “那就對我好一點……”


    再靠我近一點,再吻我多一些,告訴我,你對我的感覺與我對你相同。


    我知道你還不習慣將自己交付給另一個人,你心有不安,有惶惑,有迷茫。不要緊,都交給我。


    我會帶你走出這片迷霧。


    ……


    次日下午。


    屋裏的兩人同時醒來,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地上。


    麵麵相覷。


    唐千鶴,尷尬:“抱歉,我還不太習慣旁邊有人……”


    北歸,還沒從“我居然半夜被踹下床”的打擊裏回神,有點遲鈍:“……沒關係。”


    唐千鶴:“那什麽,地上挺涼的……要不我去給你煮碗薑湯?”


    北歸,終於回神,咬牙微笑:“不用,我有更好的驅寒方式。”


    唐千鶴:“……?”


    這一刻,時針指著“3”,分針指著“6”,讀作“下午三點三十分”。


    下一次唐千鶴有力氣看牆上掛鍾,已經是一天之後的事了。


    真是可喜可賀!


    -失眠的場合·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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