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過後,天氣越發寒涼,收拾停當的霍家人總算是上了路。


    七茜兒隨著霍家大小悄悄潛回霍家莊,便又被禁錮在了後院。這家總有不該讓她知道的事情,她也不屑去打聽,做不顧霍老爺藏在祠堂下麵的那些破爛兒。


    倒是頭天她看著大少爺帶著最小的奎哥出去。


    奎哥不想去,哭的撕心裂肺的。


    七茜兒跑過去,還給這孩子懷裏塞了半個幹果子,奎哥止了哭,哽咽著用乳牙啃那果兒。


    這就是個好運氣的小子,其實後來她是見過奎哥的,他被城裏油坊的掌櫃領著廟裏進香,人被一路抱著,還白胖白胖的。


    那掌櫃給他在廟門口買了個炸糕,見奎哥沒手接,就順手把他手裏的風車取了,插在後脖領裏……


    大少爺將奎哥換了半袋糙米回來,轉日帶著大奶奶出去,又紅著眼睛帶回來半袋牲口吃的豆餅,霍家不缺銀錢細軟,就是沒有糧。


    如今就是拿著銀亮的元寶去城裏都找不到賣糧的地兒。


    永安元年的日子並不好過,安穩沒幾天兒,冬日兩場大雪又死了不少從各地來奔活路的難民。


    一場戰亂農田無人耕耘,新帝便有盛世之誌卻也得慢慢的來。都道是天子腳下有活路,誰能知道幾千裏眼巴巴的黎民奔來了,卻又被新入京的右路大軍強橫的驅趕了出去。


    這兩天七茜兒就老想著那筆廟裏的外財,憑她一個弱女子,帶著那些東西能去哪兒呢?


    去哪兒她也護不住啊。


    那會子得虧她住在老軍營邊上的泉後莊,那臭頭大小是個武官兒,雖隻能給她布衣糲食的日子,可好歹是能活人的。


    從前日子好過了就開始記仇,現下回來看看這個陣勢,若是沒有老陳家的一碗米,她早死的灰兒都不剩了,還想那些家長裏短的恩怨,可就沒意思了。


    丟丟減減兩日後,老霍家總算是收拾停當,趁著難民還沒有跑到這附近,便集體上了路。


    離家了,一大家子除了七茜兒俱都哭的撕心裂肺。


    眼睜睜幾輩子積澱的家業帶不走,王氏這個在莊子裏叱吒風雲的婦人,最後也就隻能扮成難民,穿著有補丁的粗布大褂,頭上裹著破帕子,懷裏抱著一個小包袱,坐在大少爺拉的獨輪車上哭哭啼啼的上路了。


    這家裏的少爺哪兒受過這個罪,一個拉一個推的這上了老官道沒走多大功夫王氏就跌下來三次,二少爺的肩膀也磨的出了血。


    這人長本事就得受跌累,錦衣玉食的大少爺也好,二少爺也罷,還有家裏剩下的這幾個,這會子就是摔的膝蓋血肉模糊,都爬起來一聲不吭的繼續走。


    約走了半日,這獨輪車好歹是穩當了。


    大少爺就一邊推車一邊嘀咕:“娘,咱換那百十斤根本不夠吃啊。”


    王氏看看左右,心下隻覺著一陣黯然,她當然知道不夠吃,可家裏現在遇著的是滅門的禍,她是一刻都不敢多呆的。


    王氏無奈:“不夠吃就餓著,撐著!熬著!等到了小南山再說吧,好歹~銀錢不缺,我就不信了,十兩一鬥的豆餅都換不來?”


    推車的二少爺在前麵嘀咕:“十兩?娘您想什麽呢?二十兩都沒地兒買去!再說了,小南山離這兒才多遠?我尋摸著,那邊也好不到哪兒去!”


    心裏絕望,他們也沒了說話的勁頭,倒是王氏左右看看,還遠遠的就瞥了一下七茜兒。


    七茜兒就是個受罪身板,她吃飽了,力氣比大少爺強多了,甭看她背著恁大的筐子,可這腳跟卻是穩當的。


    一邊走,她還一邊兒看笑話。看這往日欺負她們的奶奶少爺的狼狽樣兒,這苦日子算是開始嘍。


    一個霍家莊,莊子裏平常妄死多少可憐的莊戶,多少無奈的可憐女子跪著進門,橫著出去……這才哪兒到哪兒。


    王氏緩緩呼出一口氣,抓包裹的手繃的青筋暴起。


    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越來越多的難民奔著慶豐沒命的衝,這家裏帶著的細軟不少,怕事兒,他們就憑本地人熟門熟路的經驗,車一拐就下了老官道,沿著百泉山的村路走。


    直走到看不到慶豐城的老城牆了,王氏到底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她還一邊罵,罵老天爺不長眼,罵那舍了全家的老東西……


    七茜兒背著幾乎跟她等身高的柳條筐,這筐子裏塞著兩床被褥外,還坐著二少爺家五歲的哥兒。


    淒淒慘慘,棲棲遑遑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待穿過一處沒人的莊子,才出了莊口,她便摔倒在地爬不起來了。


    哥兒大哭起來,七茜兒掙紮幾下,到底沒有爬起來,況且~她也不想爬起來了。


    她總算是看到她要找的地方了。


    眼前不遠的地方,大片荒了的農田上有一圈新木柵欄圍著的老軍營兒,那軍營外麵插著的是她熟悉的譚字旗兒。


    大少爺被迫停了車,看看身後爬不起來的庶妹,他心裏有火,到底沒忍住的就指著那頭對王氏說到:“娘!這就是個累贅!”


    王氏看看地下趴著的七茜兒,又看看左右,哎!這瘦小枯幹的,昨兒帶出去又被帶回來,五斤豆餅都沒人要的玩意兒……


    她自車上蹦下,近前踢了七茜兒兩腳,又一把抱起哥兒哄著四下看。


    這一看,便看到百步處軍營外的大柳樹下,青石磨盤上正盤腿坐著一個拿著大煙袋子的老太太。


    這老太太不稀罕,稀罕的是她身邊還圍著四五隻不胖不瘦的山羊,老太太不遠處,還站著一個腰上垮了刀,缺半條胳膊著破布甲的卒兵。


    王氏眼睛一亮,先看看那斷胳膊的,又看看地下的七茜兒,她嘴角勾勾便道:“我的兒,你趕緊起來……你的老日子來了!”


    讓七茜兒卸了筐子,她拉著她就站在獨輪車的後麵,探手她從包袱裏摸出一件的沒補丁的褂兒給七茜兒套上,看七茜兒頭發亂七八糟的,她還吐了兩口吐沫幫她抿了一下鬢角。


    七茜兒就傻乎乎的受著前輩子一樣的待遇,心跳的又急又疼。


    王氏馬馬虎虎的幫七茜兒打理了一番,好不容易看出點人樣兒了,她就拉著七茜兒往那大柳樹下走,走沒幾步,便聽到那卒兵一聲大喝:“站住!”


    王氏一哆嗦站就住了,她腿軟,回身看看頭都不敢抬的兩個兒子,心裏便罵了一聲壞種兒。


    已經到了這兒了,她便在臉上硬擠出幾絲笑對那邊喊到:“官爺,咱們不做什麽!就跟您說點事兒。”


    那卒兵認真打量他們,又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這幾日也是閑得慌,哪兒都不能去,便對他點點頭想看這份熱鬧。


    如此,那斷胳膊卒兵才對王氏喊到:“過來吧!”


    王氏腳下綿軟,邁了半步便向下栽,七茜兒心裏急,便伸手托住她喊了句:“太太您慢點兒。”


    王氏心裏當下遲疑,扭臉看滿麵關切的七茜兒,也不知道怎麽,她就覺著心裏酸,眼眶當下就紅了。


    七茜兒伸出手才頓覺不好,前世她傻乎乎的就被賣了,那會兒可沒這動作。


    隻一瞬間,她那顆老人心緊的就像敲大鼓一樣,隻害怕太太後悔不賣她了。


    她扶著王氏跌跌撞撞的走到這大柳樹下,見了人,王氏就鬆開她,拍身上的浮灰,還很認真的對那老太太施禮道:“老太太,您老好啊。”


    誰能想到,這對麵老太太卻是個不通人性的鐵頭,王氏問了好,人家卻硬邦邦的冷哼到:“好個屁!”


    這,這叫人怎麽接?


    七茜兒嘴巴勾了下低頭,在她從前的心裏,這老太太跟王氏那是一模一樣的嚇人。可如今打量吧,這,這也不過就是個幹巴的老太,也沒啥嚇人的。


    王氏這輩子也沒被人這樣對待過,她臉臊的羞紅,忍著惡氣還得諂媚笑著說:“您,您看您啊,咋不好呢?您這一看就是滿麵的福相兒,您子孫滿堂可不是好啊,一看就好啊!”


    一邊巴結,王氏一邊仔仔細細的稱量這老太太。


    這老太太頭戴就要脫色的桃紅抹額,抹額當間還硬縫了一塊青不青白不白的壽紋玉佩,這配飾一看款兒,就是爺們家家掛腰的玩意兒,偏現在被這老太太封在了腦袋當間兒。


    她寬額,淡眉,耷眼,大嘴,黃牙,麵相刻薄她還戴了一副不一樣的金耳圈子,一個有荷花墜兒,一個就是個單圈兒。


    再往下仔細看,老太還穿著一身偏襟蝙蝠紋兒的緞麵老爺們夾褂兒,緞子不愛磨,老太太惜料,就在褂子袖口,下擺,衣領都上了暗紅色粗布補丁。


    動作間還能看到她左右胳膊,各戴了三個大小不一份量忒粗的銀鐲子。


    好家夥,這是恨不得家裏有啥都扒拉到身上了。


    王氏嘴巧會來事兒,她的恭維話倒是說到老太太心裏去了,老太太如今就想子孫滿堂呢。


    聽到好話,她那滿是褶子的臉上倒也真露出幾分笑來,還上下瞥著王氏問:“你到是個會說乖話的,打哪兒來的?”


    王氏又拍打一下身上的灰,陪著笑臉說:“慶豐城那邊來的。”


    老太太又問:“去哪兒啊?”


    王氏答:“回老太太話,城破了,家沒了,這難民越來越多,怕出事兒,我們這是回老家去呢。”


    老太太聞言,就扭頭就看看那個斷胳膊的。


    斷胳膊卒兵對她點點頭。


    老太太就歎息:“先人個腿兒的~也是!不走幹啥?等餓死?走吧~越遠越好,這地兒屬實不安穩了。”


    王氏聞言,心裏得了確定般的忍淚說:“是是是,您老見多識廣,咱就是這個意思,老家再辛苦,好歹能奔口吃不是,何況家裏的親戚都在,也能互相幫襯著些……”


    話說到這裏,便也沒了話頭,況且這老太太也不想搭理人了,她驕矜隨意,露著叮當的銀鐲兒,胳膊伸老長的指著不遠處莊子宗祠院兒道:“喏~那邊有井。”


    王氏聞言撐了笑,卻對老太太搖搖頭說:“老太太,我們不討水喝。”


    這老太太一聽這話便警惕起來,她展了滿麵的刻薄說:“不喝水?你們是問路的?呦!我可不知道路,我~也是外地來的,到了沒幾天兒呢。”


    王氏又施禮:“老太太~我們也不問路。”


    老太太身體微微後仰,防備萬分的瞪她:“那?那你想幹啥!”


    王氏苦笑,看看那斷胳膊的,又看看她身邊的七茜兒,咽了幾口口水,她才試探一般的央求道:“那啥~老太,老奶奶,您家~您家可有沒娶媳婦兒的小子不?我這丫頭……您看我這丫頭~給您家做媳婦兒成不成?就……換點吃的就成……”


    王氏期期艾艾的說完就不吭氣了。


    坐在磨盤上的老太太聞言一愣,她上下打量王氏,又打量七茜兒。


    王氏這段日子沒有吃喝,餓的就如裁紙片兒般,加之最近幾天勞累,看著倒也有了幾分受苦人的意思。


    老太太磕打了一下煙袋鍋,往腰後一插就從磨盤上蹦下來,徑直走到七茜兒麵前,上下看牲口一般的開始打量人。


    她心裏沒有買的意思,按照慣例卻也要壓低壓低行情,嫌棄嫌棄,也好顯得她見多識廣。


    轉了好幾圈兒,她就不屑的說:“就你家這丫頭?骨瘦毛稀沒有二兩家雀的份量,還換吃的?先人腿兒~想啥美事呢?不要不要!趕緊走!”


    王氏心裏暗罵,卻不得不陪著笑臉央告:“哎,哎……那確實是瘦了些,可老,老奶奶,您甭看我這丫頭瘦小,甭~管是紡線織布上灶下田,家裏家外是什麽營生卻也做得的。”


    老太太看不上七茜兒,就隻是搖頭說不要快走。


    王氏逼得沒法,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委屈,她這眼淚珠子便劈裏啪啦的往下掉,一邊哭,還一邊哽咽的對老太太央求:“老奶奶您行行好,不瞞您,如今新朝了,雖不該提從前,可我家裏那也是好人家,我這丫頭……”王氏一把扯過七茜兒,摸著她的手想誇個旁個好話來著,可惜七茜兒個不高,人沒張開還毛稀麵黃又有一雙滿是老繭的手。


    她磕絆下,嘴裏竟胡謅八扯起來:“老奶奶呦,我這丫頭是受大苦了,可從前可都是好好的呢!我們也是當好姑娘教養長大的,我家老爺……我家老爺那,那會好歹也是個讀書人~他是,他是舉人!哎~您知道舉人吧?舉人上一步那就是狀元了……這孩子,我,我這丫頭最是懂禮,跟她父親也是學過幾天的……”


    王氏這一番話當下就把老太太定住了,老太太這一輩子也算是半風半浪,生平心裏解不開最大一疙瘩就是識字兒這件事。


    竟是個認字兒的丫頭麽?


    可七茜兒聽到王氏這番話,心卻是寒涼的,如同數九寒天薄衣掉冰窟窿那般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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