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吳氏從未見過如此能說的小丫頭,這乖這嘴兒裏生八條百靈舌頭,那是叭叭的道理吐出來,她多半都聽不懂。


    就看她指著身後那大山說:“奶!咱身邊這山呢,叫百泉山,百泉山分南北,當間到燕京自古就一條路,過慶豐城五十裏入燕京東門。


    那剩下的西南北門是那路大軍咱不清楚,也跟咱無關係,隻是當前兒,您說大軍要聽軍令開拔?這就沒道理了!”


    老太太順嘴反駁:“雜沒道理呢?”


    七茜兒黃毛腦袋一晃悠:“說不過去啊!都如今這時候了,前頭都改朝換代了,您說要走,又~開的是哪路大軍?要開到哪兒?要前麵走,可就開到燕京門下去了。”


    老太太衝七茜兒晃晃脖兒眨巴眼。


    七茜兒也晃晃脖兒,眨巴下眼。


    “奶,我看前麵的旌旗,是譚字兒,可前麵破城卻掛的是有飛虎紋兒的李字兒旗兒,若是這般,這譚字兒動彈,就是入慶豐城搶軍功,這在軍營裏就算作大事兒,那到底咱家倒是中軍,還是前鋒營兒?”


    這是男人話,老太太聽不懂,便咳嗽一聲沒吭氣。


    七茜兒繼續:“按照那史書上的規矩,改朝換代就是非常時期,如今入燕京的那該是新皇爺的親軍……新皇爺他老人家可是姓楊的,咱家跟的可是姓譚的?要是這樣,那就是不能動的,您明白麽?這裏麵犯大忌諱!”


    這話老太太更聽不懂了,她整個精神都籠罩著可怕的幾個大字,自古,史書,皇爺,親軍!對,還有改朝換代。


    她失了主意就求教般的問:“那,那咱去哪兒啊?“


    七茜兒一攤手:“那我哪知道,要是說前朝還有殘部吧,就得派兵圍剿,若要行軍圍剿,那得行動迅速,就得騎馬去了,那也不能帶個傷病營兒,還有咱們這般的婦道人家去,對吧?”


    老太太求證一般的問:“對,對吧?”


    七茜兒點頭:“對啊!不能動了。”


    老太太顫顫巍巍:“真,真的?”


    “恩!真!就該是這個道理的。”說到這兒七茜兒還怪了她一句:“您以後說話可得注意著點兒,以後不一樣了,還叛軍呢!咱不算做叛軍了,如今新朝了,前朝那些都算作餘孽,他們才是叛軍呢!你可不敢出去瞎說,掉腦袋的事兒!”


    呦,這又要掉腦袋了,老太太麵孔一白,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這不是說順嘴了。”


    她是講渾理兒的,遇到這正理,就覺著先天理虧。


    老太太沒啥大見識,卻有些小算計,她此時也估摸出來了,這老陳家祖宗八代高香,而今是真迎了個祖宗回來了,以後啊,她是拿不住這毛稀的了。


    咋辦呢?


    供著!必須供著!


    想到這兒,老太太就更加軟和的求教:“那,那妮,乖妮兒,你可是咱家人,那往後咱家可咋弄啊?”


    七茜兒滿麵無辜:“恩,我也不知道啊,按照書上寫的吧,這凡舉新朝剛立,一般皇爺得料料民……”


    老太太好沒被口水嗆死,咳嗽幾聲她才問:“啥是料民啊?”


    七茜兒與她解釋:“就是估摸估摸,算計算計,自己家裏有多少銀子,多少土地唄。”


    這個老太太就聽懂了。


    她得意的拍腿:“這個我知道!咱都督素來精窮的!”


    七茜兒聞言噗就樂了。


    “就是說啊,皇爺如今都精窮的,這大軍開拔就是糧草銀子,還帶上咱們?那不可能!”


    老太太捧臭腳一樣的點頭:“可不是,可不是!你家臭頭都三月沒捎東西回來了,說是那邊餉銀都開不出,前頭啊,都靠著領軍的諸位將軍爺自己想法子,自己養著軍呢!這話你可不敢說出去知道不?”


    老太太卻有軍中的見識,話說的一點兒沒錯兒。


    前朝要不是精窮的,也不會遇到天災就亂了國,不亂國也輪不到精窮的新皇爺登基。


    七茜兒點頭:“誰也不認得,我跟誰說去?所以新皇爺要先料民,繼而才是穩定內政,穩民心。


    您是不知道呢,慶豐城那頭被天老爺毀了,砸的都是坑坑窪窪的,還有那城裏的井水動了脈絡都幹了,您年老有見識,那是不是人跟著水走?”


    老太太點頭:“那可不是,就是行軍紮營也得跟水走不是,甭說人,牲口都得飲水。”


    這就對了,要的就是這話。


    七茜兒蹲下,摸著老太太的手親昵的說到:“就是這理兒啊,奶,您想啊,怎麽動彈,也不能把咱們往沒水脈的地方送不是……如今就是您想走,那也是走不得了。”


    老太太有些慌了,她左右看看,隻是不相信自己就要在這個莊子紮根了?


    她這心裏怎麽就那麽不踏實呢。


    “真,真不走了?”


    七茜兒點頭:“若我想的沒錯,就不走了,我就是本鄉本土的,我跟您說,慶豐城附近兩條水脈,那邊斷了,剩下這條,就在咱這邊呢……”


    她話音未落,老太太呼啦就站了起來。她又蹦到牆頭左右看了,看完才小跑著回來問七茜兒:“真的?”


    七茜兒確定的點頭:“真!”


    那一刹,真是皇天開眼,陳吳氏信門頂子冒金光,就絕她家不發注大財,都不對不住她這戲年受的苦。


    陳吳氏看著瘦巴巴的七茜兒,就愛啊,愛的不成了都,心想,這黃毛金燦燦的,咋就這麽好看呢。


    她身子有些抖,哼哼幾聲又扶著石頭桌兒坐穩了這才想,都說我命硬克死了兒孫,什麽啊,那全然是老陳家福氣不夠接這丫頭的,就得送上幾條命墊吧青雲路。


    若不是她,哼!這丫頭也來不了。


    瞧瞧,聽聽!這丫頭說的是啥,這是男人話,大道理的男人話啊!


    這樣好的丫崽子,竟被她撿了個便宜,老陳家這是如何積德才娶了她,若不是她,能聘回這樣的小乖?


    想到這裏,老太太取下腰上的火鐮,對著火石點燃鍋子笑眯眯的砸吧幾下,這心啊她就開始盤算起來了。


    那既然不動了,明兒這莊子她就得溜達溜達,盤算盤算了……


    七茜兒不吭氣,就安靜的站著等。


    她一直等到老太太翻起襖子,從最裏層肚兜兜裏翻出幾塊芋頭幹,好不親昵的都給了她。


    恩,這就對了。


    陳吳氏滿麵鼓勵,還生怕七茜兒不吃:“妮兒,餓了吧,你吃這個墊墊,晚上,晚上……還有好的,妮兒啊……你叫個啥名兒來著?”


    七茜兒雙手接過芋頭幹,道了謝這才回話道:“奶,我家裏行七,大名叫個霍七茜,您就喊我七茜兒。”


    這老太太的每一口吃的就是從牙縫裏省出來的,她得承情誠心的吃。


    如今糧食就是命。


    老太太看她受了,心下舒坦,就更親昵的拉著她絮叨說:“我說,茜兒啊……你怎麽知道這些啊,就,就你才將說的什麽皇爺啊,水脈啥的?難不成你爹,還真是那啥狀元?”


    說完,她又撈住七茜兒那如爪般,滿是老繭的手反複打量:“也……也不像啊?”


    七茜兒收回手,兩手捧著芋頭幹兒咬吃,她是有些餓了,一邊吃她一邊不在意的揭穿王氏那哄人的假話道:“您聽太太胡說八道,還我爹是個讀書人,還舉人狀元!甭管哪朝哪代,狀元都是有數目的,您明兒出去可不敢說這話,沒得叫人笑話!我爹……嗨,我也沒喊過他爹,他從前就是給人家前朝皇家管皇莊子的。”


    “什麽!”


    老太太聞言一驚,嚇得幾乎要尿褲。


    七茜兒自然知道她是害怕什麽,就趕緊拉住她道:“您甭怕,沒事兒!我爹都死了!他就是不死,從前也就是一個跑腿兒賣力氣的,甭說皇爺如今剛登基顧不得這些小事兒,就是算賬還能找到他頭上?我那個爹,哦,就是霍老爺,他連個官兒都不是呢!”


    這一驚一乍心裏受不住,老太太手有些抖。


    七茜兒加重語氣與她解釋:“您想想,要是您村上的地主老爺在城裏犯了事兒,那縣太爺隻會命人捉拿地主家血親,嚴重了卷一鍋親戚朋友去,也沒得把佃戶一起抓進去的道理,還不夠浪費米糧的。”


    這道理老太太是明白的,不過她依舊仔細琢磨了一下,細想想,恩,也是啊,那地主老爺若是犯事兒了,關佃戶什麽事兒呢。


    七茜兒扭臉看她:“再說,我也不在他家族譜上的,且查不到我呢。那太太您是見過的,您看我哪兒像她家的閨女了,我娘啊……”七茜兒看自己這雙手:“我娘啊,她早就被太太賣了,她又不願意,一出莊子就投河死了。”


    七茜兒說起河,老太太心裏就一陣陣的抽疼,她想起老陳家的女人,還有白花花的橫屍在老河道的邊兒上的那些……


    都不易啊,


    抬手對著心口捶幾下,老太太吸吸鼻子,也拿起芋頭幹咬了幾口,一邊使勁,她還惡狠狠的說:“那些都是惡人,惡人!”說她扭臉含著眼淚對七茜兒笑:“惡人是得了報應的!丫頭,我以後對你好啊!往後咱娘倆以後誰也不理,就咱倆好,成不?”


    她一下一下的拍七茜兒的手背,倒是把七茜兒心都怕打軟了。


    我從前為啥恨她啊,七茜兒想不明白,為啥恨她啊!她就想哭,到底是掉淚了。


    耳邊就聽到老太太軟和的嘮叨:“我心疼你好不好啊?我也是一個人了,咱以後就好了啊,有奶一口的,一準兒少不得你的,你呀~你說你這苦丫頭,就這般難,怎麽還這麽有本事呢?你看你多機靈啊,是跟誰學的呢?”


    是啊,跟誰學的呢?跟一泡血淚,跟一生的不甘願學的啊。


    七茜兒抽回手揉揉眼睛:“這個~您知道那皇莊子上一般都用的是什麽人麽?”


    老太太自然不知道。


    “那皇莊子上啊……”七茜兒看著麵前的影壁牆,盯著那八仙過海的磚雕說:“那過去,就總有在京裏倒黴的勳貴人家……那主家倒運抄家流放了,家裏年紀大的管事兒的,管賬的賣不出去,就會打發到皇莊做苦力,我懂事兒起,就跟她們一起做雜活了,我哪點本事見識……也是跟他們學的。”


    老太太細想了下,信了。


    她點頭讚歎:“到底是皇城附近的人兒,學的好,學得好啊!這人吧,就得多學點東西傍身,不說旁個,隻就我家那個遭雷劈的,哦!才將你看到那個,那是你四叔後麵……後麵買來的。”


    她舉起四根手指。


    七茜兒握著芋頭的手鬆了一下,又握緊起,笑著輕輕說:“買來的啊?”


    老太太確定的點頭:“可不是!真買來的!她吧,她也是個倒黴的,生了一張好臉兒,偏找了個頂不起門戶的。後來……遇到那強勢的,就找了個由頭關了她前窩的漢子。也是巧,老陳家祖上沒積德,你那倒黴的四叔那年跟著人攻進府衙,就在大牢裏見了那倒黴鬼。


    那倒黴鬼想出去呢,就央告你四叔說,家裏有個好看婆娘,隻要你四叔救他出去,就把……哎!也是理虧,我就說,這人不能乘人之危呢,可不就是遭了報應,人家打頭起跟咱不是一條心,說不得,這心裏還要恨咱們呢。”


    從前老太太可沒有提過這個。


    老太太撇著嘴:“哼,後來那漢子帶著你四叔去了她家,你四叔一眼就相中了,又看她家家破人亡的,前窩三崽子已經餓死倆,你四叔吧,他見過啥世麵呦,他也是個傻的,就給了人家二百斤粟米,還給人家修了屋子,這才把人帶回來了,你說,這不是買的是啥?”


    七茜兒拿起芋頭,一氣咬下一大塊。


    老太太繼續:“她人是討厭,心眼也多,可她那一手秀活……你是沒見過,她繡個雀兒,毛都是活靈靈的。”老太太對七茜兒用手比個鏡麵圓:“就這麽大,說是平安的時候賣到城裏的繡房,一副能賣幾百文呢!她手上裁剪也好,大褂不畫線,就是眼力活兒,一天就得!


    我那時候心裏不滿意,可又一想,憑著她的手藝,以後老四早晚還要有子女,那後麵的娃兒學了,怎麽得也在婆家歪活不了,有手藝沒手藝那是兩樣的!你說對吧丫頭?”


    七茜兒點頭。


    老太太看她表情一般,就趕緊又加了一句:“你甭搭理她,她不能跟你比,那個……就是個外倒賊,她前窩的崽子就靠她從咱家撈拔活,且貼補那頭呢!老四他們整點好玩意兒,她都悄悄給那頭捎回去了,不然我不能那麽氣,哎!祖上沒積德,你四叔算是完了。”


    說完,老太太對著自己心口,又捶幾下。


    七茜兒不想說喬氏,她看喬氏多一眼心裏都是惡心。


    如今她倒是覺出老太太好了,雖這老陳家凡舉有點好,那就是老陳家祖墳冒青煙請來了她,要是老陳家不好,那就是祖上不積德,塌了墳頂子來的報應……


    無論如何,這老太太心正,比一般老太太看得遠。


    隻可惜,他們這些兒孫竟沒有一個能想著老太太的好。


    她心裏難過,就拐了話頭兒問老太太:“這樣啊,奶,卻不知道,我那~我那夫君是做幾品將軍的?若是五品的,興許咱還真能走到上京去呢。”


    哎呀這個小妮,真是個不害臊的,還夫君,男人就男人唄。


    老太太想笑又羞,低了頭,好半天兒,半鍋子煙絲兒吧嗒沒了,她才豁出去的樣兒抬頭道:“嗨!我哪懂這個!那在軍中行走,出了門,那外麵的見了都要尊稱一句將軍將軍的……是吧?”


    七茜兒扯扯嘴角點頭:“……是吧,奶?若不是將軍,卻不知道他的官身是什麽?這總得有個名兒吧?”


    老太太被那煙嗆著了,咳嗽半天兒,嗓子底兒拽出一口濃痰,她狠叨叨的吐到地上頗有些無賴的說:“將軍就將軍,不是就不是,怎麽?不是將軍你還不願意了?”


    七茜兒腦袋飛快後仰躲飛沫:“您瞎想什麽呢,婚書咱都有了,他就是個缺胳膊少腿兒的,我還敢不嫁了不成?我跟您也不往深了說,咱就淺了說,就說咱住這院兒……”


    她站起來拉著老太太走出門,指著院門口的倆雕了蝙蝠的四方石墩兒,又指指大門口的四個門檔說:“您知道這是什麽麽?”


    陳吳氏滿麵不屑的撇嘴:“這不就是門墩麽?俺們村兒裏地主家也有這玩意兒,就沒這個花哨就是了。”


    七茜兒聞言倒也沒嘲笑,她也是四十之後才開智的。


    她就指著麵前的台階與老太太解釋:“奶,以後有些事兒您要記在心裏,這甭管前朝新朝,甭管哪個皇爺坐,規矩朝政,律法軍令代代都改,可惟一樣東西,是甭管那位皇爺都不敢逾越的。”


    老太太又聽不懂了。


    七茜兒知道她沒聽懂,卻依舊耐著心與她解釋:“奶,這不能改的這樣東西,叫做禮法,叫做天下官吏的體麵,臉麵兒!禮法是先聖定下的規矩,這規矩裏寫了,皇爺隻能有一個大娘娘,一個太子,皇爺就不能娶倆娘娘,不能立倆太子,您知道了吧?”


    老太太不知道!


    還有些不服氣的說:“你說的這些我不知道!!這跟這門墩有啥幹係?”


    七茜兒挑眉,指著麵前的台階說:“禮法規定了,凡舉朝廷官吏所居府邸皆有製度規矩,凡正門有門楣的,就像這院兒,它兩個方門墩兒,這就是文官老爺家宅子,您孫兒就是個將軍,他也不能在家門口立這種門墩啊。”


    看老太太左右看看,對著門墩就是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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