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下麵亂作一堆, 有無數人大喊有人劫囚車啦……接著便有短兵相接不斷傳來。


    陳大勝跟李敬圭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 也是這屋子裏蹦的最快的, 都一瞬間到達窗邊, 人卻沒下去,隻是靠在窗縫疊著腦袋瓜子往下看。


    他倆沒下去,倒把個衛宣和急的夠嗆,就雙目赤紅, 嘴巴發抖,身體也顫抖的盯著陳大勝看。


    他早就聽過這位城門侯的各色事兒,總之是十分威風,令他向往無比。


    他甚至已經在心裏鋪開筆墨,預備著待這位傳說當中的老刀下去之後,如何禦敵的, 如何以一敵百的,如何威風凜凜橫刀主街的, 他要給他做個大大的文章。


    那下麵都喊殺震天了……他咋就不下去呢?


    陳大勝看了一會, 便直起腰搖頭道:“六人一段, 材官的(步兵)手, 這種配合還是頭回見,有些鬆散了。”


    他一伸手掩住窗縫,李敬圭也看不成了, 人倒也沒生氣,就點點頭對陳大勝道:“恩,老桂家從前就這樣練兵, 他家的教頭教出來都愛這樣配合,六人一段的話,來這邊的怎麽的也得一百五十人左右。”說到這裏,他呼出一口氣道:“好家夥,夠野的!天子腳下動手,誰來都沒用了,這是一個都活不得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路邊紮堆看熱鬧的百姓便尖叫逃散,有不少人躲避進了這間酒樓,呼呼啦啦有人上了二樓,還慌張的推開這間屋門,就聽得咣當一聲,三五個婦人進了屋子,一眼看到這屋子全是男子,她們又慌張的跑了出去……


    李敬圭就看了下康瑞,康瑞過去把門關好,插上,用背靠住。


    陳大勝竟又跟李敬圭坐下開始吃了,那下麵不斷有慘叫聲傳來,衛宣和就強壓著興奮,坐下來,到底看這倆沒事兒人般,他忍無可忍,終問了出來:“二位?這下麵都打成這樣了?你倆不下去幫一下?”


    李敬圭從碗底夾出一顆鵪鶉蛋放進嘴裏咀嚼了一會這才說:“下去作甚?”


    衛宣和簡直震驚,他就指著下麵憤然道:“幫忙啊!”


    李敬圭嘖了一聲,就有些苦惱的看著他說:“幫什麽忙,倒忙?我是瘋了做這出力不討好的破爛事兒?”


    衛宣和蹦起來又趴在窗戶看了幾下,又小心翼翼的退回來,就壓低聲音說:“好些,好些自己人……咱的官兵在地下躺著呢,你去看啊?真的!”


    李敬圭實在無奈了,就說:“我不用看,桂家的兵也吃的是大梁的餉銀,誰知道地下躺著的是誰?敵我不分的,他們腦門上又沒寫了個桂!我砍錯了算誰的?你的?”


    看李敬圭一直逗衛宣和,陳大勝踢了他一腳,這才扭頭與這老實人解釋:“我們進新兵營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切以軍令為準,不該我們做的事兒,就不要瞎幫忙,這樣可以活的久一些。”


    這次連康瑞都驚了,他也不敢問,就瞪大眼睛瞅這兩人。


    衛宣和憤怒至極,就指著他倆來回點:“你,你,你,你們你們……”


    那下麵砍殺聲實在刺耳,李敬圭也有些煩躁,便丟下筷子對衛宣和道:“知衡哥,才將你聽到的喊聲,說有人劫囚車,你能分辨出是誰喊的麽?”


    知衡是衛宣和的字。


    衛宣和自然不知,就使勁搖頭。


    李敬圭便道:“從頭至尾,都是圍觀百姓在喊,就沒有一位官兵招呼人,你叫我們怎麽下去?”


    衛宣和呆滯半天,想不明白就去看陳大勝,陳大勝就老實的與他說:“像是這樣大的抄家夥計,今兒最少有兩位武勳侯爺坐鎮,雖不知道親衛所哪個所的弟兄去了,卻肯定是有的,另外還有九思堂的弟兄,人家不喊就是自己能處理這事兒,我倆貿貿然跳下去,幫襯不幫襯的都是給人家找麻煩。”


    衛宣和有些懵,便坐好,看看身後又拖著椅子找到個安穩地方,將腿蜷到椅子上這才嘀咕到:“如何就是找麻煩的?你們,不是名將麽?”


    李敬圭無奈的搖頭,他不想說,又怕徒添是非,讓衛宣和心裏小看自己,便隻能與他道:“戰場上所謂的名將,大部分都是喜冒尖兒,卻不會打仗的。”


    陳大勝點點頭:“以少敵多皆是不得已為之,戰略失敗才會出現那種窘迫境地,真正的好將卻都是穩當的,如常伯爺,他就是這樣的將軍,若與人為卒,兵士們就願做這位將爺的馬前卒,最起碼有個活路,他打的都是穩重的仗,你們便覺他不厲害,其實譚二將軍那類,嗬~。”


    他說完,李敬圭看了他一眼才點頭道:“真正的將才,能在戰前把每次險地都預算出來,你到想的好,我們就這般貿貿然下去,不管砍殺多少,都說明今日安排查抄的主將未曾將意外計算在內,便是大錯了。


    幫好了,我爺爺是當朝太師,他是佘伴伴獨苗,皇爺最器重的老刀,人家不敢得罪我們,有功勞便得給我倆劈一半出來,弟兄們白賣命了。”


    陳大勝接話道:“就是這樣,若是輸了,我是皇爺的城門侯,他是皇爺的養子,這就打長輩臉了,我倆若有損傷,大家起先不會說什麽,可我們的長輩必然會怨恨今日的主將,這就是給人家找麻煩……我們若出去,遇到個小心眼兒,可得恨死我倆……”


    陳大勝這話還沒說完,有人便飛上屋頂,一腳踹開窗子想往屋子裏蹦,衛宣和嚇的一聲驚叫,等他喊完,那邊已經全場結束了。


    他就看到李敬圭拖起一個鼓凳對著進來那廝就是一凳子,可陳經曆比他更快,他先是迎著這人的刀過去,走到刀頭人才貼刃閃開,等到那人一聲慘叫出口,這人左右琵琶骨已經被人紮了兩筷子,他當下使不出勁兒,又被迎麵鼓凳打的順著酒樓屋簷瓦片就摔了下去。


    好,好快!


    等那人摔下去,衛宣和也不叫了,他就蹦下來往窗戶那邊跑,走到窗邊才看到,後麵追擊的幾位親軍已經上去各自補了幾刀,砍完這人,他們又一起仰頭看陳大勝,李敬圭,最後這幾位便笑笑,抱抱拳。


    李敬圭也笑,還擺擺手,衛宣和與康瑞就看著這幾人,拖著幾具血淋淋不知道生死的人往遠處去增援了。


    他倆哪裏見過這個,當下腳下就有些綿軟。


    李敬圭又關了窗戶,坐下與陳大勝碰了一杯仰頭喝了才說:“飛廉兄手夠快的啊。”


    陳大勝點點頭,就看著自己的手說:“癢了,倒是真想下去。”


    誰不想啊!李敬圭聽了也是滿眼的羨慕,點頭嗯了一聲。


    那樓下長街砍殺聲越來越大,空氣裏濃鬱的血腥氣四處彌漫,味道越來越熟悉,陳大勝與李敬圭都是老手,這都小一年沒咋動彈了,便有些壓抑不住戰意,都不敢看,怕自己忍不住跳下去,就隻能一杯一杯的壓製,身上冒著冷意,就嚇的那兩位索索發抖。


    下麵折騰了足足有半個時辰,這才逐漸安靜下來,於很遠的地方,兵士列隊的踏踏聲齊整的傳了過來。


    陳大勝就鼓起腮幫子,出了一口氣說:“該戒嚴盤查了。”


    李敬圭點點頭,伸手從自己靴裏拽出一個銅牌子,又對陳大勝招招手,陳大勝也一伸手從自己靴裏拽出個牌子遞給他。


    指指門口,李敬圭對康瑞吩咐道:“去掛在門口。”


    康瑞看著這個完全變樣的小公子,到底是忍耐住腳下的綿軟,支撐起自己走到門口,把牌子掛起,又掩上門。


    衛宣和與康瑞以為這條長街會因這場廝殺而安靜下來,卻沒想到不到半枝香的功夫,它卻更加吵雜。


    燕京直隸總督、順天府尹親帶衙下一眾小吏,衙役,配合五軍都督府開始從街頭到街尾逐戶盤查,凡舉不在戶籍上的,沒有三人以上佐證清白的人都會被帶走。


    這種盤查嚴密而又迅速,根本不與你羅嗦,如這家酒館的一位活計,他剛從鄉下來,又隻來了兩日,隻有一位證人,掌櫃證明不了他的來路,便迅速被帶走,多餘半句解釋都不會聽……


    這一盤查,到寅時初刻街上才解了宵禁,這一下子,呼啦啦的就滿大街都是紮堆議論的人群了。


    陳大勝等人隻坐的骨頭都是酥的,又多喝了幾杯,便半熏著下樓。


    衛宣和拿著銀子會賬,卻找不到人,有小夥計戰戰兢兢的出來解釋,說是掌櫃被牽連,被喊到順天府問話了。


    就這也不能討人家便宜不是,衛宣和一伸手取了櫃上的筆墨,寫了條子給壓好,讓他們掌櫃回來,明兒安排人去他家門房結賬去。


    等他再跑出去,就看到陳大勝與李敬圭,都站在一個角落一起看一處地方,這地方正是房頂摔下那人的落點。


    待衛宣和仔細看去,卻發現那地方一滴血都看不到了,竟然是被打掃過的?


    衛宣和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驚,便詫異的說:“好端端的什麽時候了?就掃這些作甚?”


    陳大勝他們聞言便一起看看衛宣和,再看看附近紮堆的百姓,陳大勝扭臉看街口,李敬圭便走到衛宣和身邊與他解釋:“知衡哥,這裏隨便留一點痕跡,這些百姓就會圍觀,隻要痕跡在一天,他們就會看一天,留一月他們便會看一月,這是燕京,堵了哪條通道都是麻煩,知道了吧!”


    衛宣和今日腦子被顛覆的事兒太多了,他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兒,想明白了,終於歎息道:“你們兵部的人,是不是都這樣?”


    陳大勝從馬廄裏翻出自己的馬,牽出來笑道:“差不多吧,這京中守衛的活計,還是柳大雅教的我……”他正說著,便看到好幾隊人騎著馬從正街過去,目送他們離開之後陳大勝才嘖了一聲道:“有人倒黴了,今兒誰的班兒?”


    李敬圭沒有騎馬,他家的馬車這會子也找不到了,便與他一起著往外走,邊走邊說:“你說劫走幾個?”


    一直不敢插話的康瑞終於憋不住了,便驚叫道:“劫走了?!”


    街邊人一起往這邊看,還有隱藏在人群裏的眼睛,頓時眼神都不對了。


    李敬圭無奈,一伸手又從靴子裏拽出牌子,舉著原地轉了一圈兒,這才沒好臉色的瞪向康瑞,康瑞心裏已經悔的不成,便伸手給了自己兩巴掌。


    衛宣和好奇死了,他倒也能忍住,走到街口看快無人了,這才悄悄問:“你們如何知道那邊劫囚車的劫成了?”


    這倒也沒什麽不能說的,陳大勝便扭臉對他說:“信馬出去了。”


    衛宣和不懂,便問:“信馬?”


    陳大勝點頭:“恩,咱軍中報信的快馬,今日起三日燕京出入便羅嗦了,還有周遭一切官道小徑,怕是都有關卡了。”


    他說完便好奇的看向衛宣和道:“你與我見到的那些人也不一樣。”


    衛宣和一愣便知陳大勝說的是什麽,在這燕京公子裏,能跟陳大勝他們在一起的,都有與大梁共患難的資曆,就連他爹都說,皇爺是把他們當成下一任君主的輔臣在培養。


    像是他們這種家裏那護的緊的,幾年戰亂是都在鄉下避著的,他爹也說,五年內莫要想前程,老實本分夯好根基才是正途。


    避著不丟人,最起碼家裏親人都在呢,當初皇爺的養子才活了幾個。


    衛宣和笑了起來道:“是的呢,從前鄉下呆著,我是什麽世麵都沒有見過,讓您見笑了。”


    李敬圭如今還在宮內與皇子們讀書,而這位卻跟自己父親同殿為臣了,他也沒法稱兄道弟的。


    陳大勝笑笑,看他謙虛便指點道:“你今日回去,莫要在外宣講此事,就隻當沒看到吧。”


    那桂家根深葉茂,雖大家都好奇,你當成閑話在外麵說,到底顯得人品寒涼。


    衛宣和立刻點頭,又看看左右,便與他們告別,而他那小廝,他的暖爐大氅如今不知道在哪兒了,卻也不尋了。


    看衛宣和遠離,陳大勝便對李敬圭說:“知衡嚇壞了。”


    李敬圭有些呆滯,半天才說:“啊~我也沒想到他能膽小成這樣,到底關的久了,人就憨傻了,可我倒是喜歡他這份憨傻氣兒,起碼比阿蠻認識的那群莽夫可強多了。”


    “各有各的好,都不是壞人。”陳大勝說,他停了馬看向街口的位置。


    內城街口,柳大雅帶著一群金吾衛正在盤查出入人群。


    陳大勝笑了起來,就牽著馬走過去說:“柳兄也被驚動了?”


    柳大雅早就知道他在街裏,看到他,便拉著他與李敬圭到了犄角旮旯這才說:“其他人無關緊要,主要桂榮跑了,這大臘月的,兩趟三趟的給咱皇爺心裏生膩歪,就攪合的滿燕京過不好這個年,哼~這事兒~且有的忙活了!”


    陳大勝拍拍他肩膀安慰:“受累!我爹沒去那邊吧?”


    柳大雅一擺手:“沒去呢,咱伴伴就管點戶部的事兒,秋官上的事兒他才懶的摻和呢,倒是皇爺……”他壓低聲音跟陳大勝道:“皇爺昨兒就開始發脾氣了。”


    陳大勝撇下嘴,拉著馬韁繩就徑直過了內城關卡,也沒人攔著他,李敬圭也不跟了,人家怕麻煩,轉身就回家了。


    不到一會的功夫,佘青嶺便在自己的小院屋裏看到了自己的乖兒,他有些驚訝的放下書,嘴角就含著笑的問:“你怎麽來了?”


    陳大勝有些悻悻的坐在他對麵道:“大早上就來了。”伸手拿起佘伴伴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他才繼續說:“就去鬧市溜達了一圈兒,就給堵到東大街了,還看了個滿場,出來的時候柳大雅跟我說桂榮跑了。”


    桂榮跑了這件事對佘青嶺來說是舊消息,他看看陳大勝,倒是說起另外一件事了。


    “桂家倒了,就空出一個金滇承宣布政使司的位置。”


    陳大勝聞言便歎息一聲:“封疆大吏啊,爹,您說他怎麽想的?就能把下轄管成那個樣子?”


    拿起枯葉書簽,佘青嶺往書本裏一插便淡淡說:“窮人乍福,屁股合適了,腦袋就沒跟住,手段不夠用卻頂了封疆大吏的帽子,便護不住財產了唄,本邊境就是個複雜的地方,桂家塌台是早有預兆的。”他抬眼看看養子,卻又說出一句令他動容的話來:“昨日李章,還有六部兩位老大人共同推舉譚守義~接任金滇承宣布政使司,我沒反對,這事兒大概就定下了。”


    陳大勝喝茶的手很穩,喝完放下杯子的聲音就有些大。


    他站起來,開幹爹櫃子給他拿換洗的聲音動作都不小,帶著一絲絲生氣,不仔細,不了解他的人根本看不出來。


    佘青嶺閑閑的,就背著手忍笑問他:“你拿我東西作甚?”


    陳大勝不理他,又走到門口喊了倆小太監去抬裝東西的箱子,吩咐完才回頭對佘青嶺說:“沒得我們在家吃香喝辣,就剩個爹在外麵孤身隻影的幹耗著。”


    佘伴伴滿意的點點頭,就笑著說:“這詞兒用的不錯,算是長進了,我不去,我一個人慣了。”


    可陳大勝卻瞪了他一眼道:“我不習慣!我昨兒還想呢,我那邊一大家子,老太太算是歇心了,人家身邊都熱熱鬧鬧的,就憑啥你單兵孤城的在這宮裏守著,皇爺人家有自己的一家人,您有什麽?還不就是活個我了,我再不管,就您這孤拐勁兒,過個大節能憋出三五十首孤單詩來。”


    佘伴伴到底忍俊不住,笑罵道:“還三五十首,一首都沒有!不愧你媳婦兒見天罵你是個傻子,哎,這段時間我是看著你上躥下跳的,怎麽著?才將還還生氣了?”


    陳大勝揪下一塊布,把他爹的衣裳一卷吧,又一紮往桌子上一丟道:“眨巴眼兒的事兒,後來就不氣了。”


    佘伴伴就笑,到底解開自己的總管袍子丟在炕上,陳大勝就在櫃子裏翻騰了下,取出一件老綢狐毛邊兒的給他爹往身上套,邊套邊說:“兒就想,您肯定比我聰明,您要是這樣安排,肯定就有您的原由。”


    佘伴伴收了手,自己給自己係帶子,他還是愛美的,就找了銅鏡端詳自己的樣子,還說:“桂家倒,就倒在他家出事,朝上卻無人報信,等到反應過來卻已經是辯無可辯,堂下跪著回話了。”他取出一個玉簪子,給自己紮在頭發上說:“你該爭的是朝堂上的話語權,懂了沒有?”


    陳大勝站在那邊想了一會點頭:“恩,金滇山高皇帝遠,雖重權在握,攤子過大便得抽調自己人上下結線,時間久了,京中內閣六部便顧及不到……。”


    幾個小太監進來抬東西,陳大勝與佘青嶺便再也不提此事,倒是佘青嶺坐在書桌邊取了毛筆,順手在書桌上寫了幾個字,叫做:


    “跟兒子回家過年了。”


    他甚至不跟皇爺報備一聲便走了。


    這些日子他也是不堪其擾,各種人都跑到他麵前說亂七八糟的話,他就憑什麽諒解,憑什麽忍耐。他才不忍!


    七茜兒今兒也起的早,那傻子說爹一個人在宮裏可憐,就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那就接去啊?實在不成扛回來啊?這麽傻呢?


    這不,傻子大早上就走了,七茜兒就開始忙活。爹是什麽人?那是名門世家養出來的公子哥兒,雖他後來受了大罪,可是就沒離過這世上最富貴的窩兒。


    自己家倒是現在不錯了,可是跟人家的日子就到底差得遠呢。


    如此,七茜兒起來就先去了後院東廂房,讓吉祥家帶著人趕緊燒炕打掃。


    佘吉祥一聽老主人要來,就激動的當下就哭了。這兩口子,那真是一邊收拾一邊鼻涕眼淚的一大把。


    等到收拾好屋子,這一大家子就眼巴巴的在前院等著,直等到天模糊了,才看到陳大勝笑眯眯的趕著車回來。


    七茜兒就跑出去,在巷子口迎著,等到爹自己從車裏出來,她便笑了,上去就抱怨道:“爹啊,您可舍得回來了。”


    佘青嶺一愣,抬手被她扶下車,又接住一個暖手爐,陳大勝就跑過去,從車後抱過大氅給他圍好。


    兒子兒媳圍著他往家走,兒媳婦一邊走,就還抱怨呢:“您就說吧,您脾氣咋就那麽擰呢?咱這是沒個窩啊?還是沒個歸處啊?您非要人家老楊家呆著?”


    佘青嶺都被抱怨愣了,就嘴唇一直哆嗦。等到了家門口,這位又站在當地不動了。


    那家的門頂就寫了幾個他相當不屑的字兒。


    “門迎百福”


    七茜兒看幹爹瞧的仔細,便笑了,還大言不慚的誇獎自己:“爹,我這字兒不錯吧?”


    人家能說不好麽?能說軟綿綿,梗巴巴,要氣魄沒氣魄,要筆鋒沒筆鋒麽?


    迫於無奈,人家往後要管吃管喝呢,佘青嶺隻能點頭道:“還,還成吧!”


    七茜兒知道他是啥意思,便恬不知恥的說到:“反正比你兒強百倍。”


    佘青嶺就笑了起來:“那確實。”


    陳大勝不服:“我才讀了幾天書?”


    這麽說著,就很自然的進了家,又被人簇擁著一點都不見風的去了後院。


    家是很小的,才前後兩個院落,可是佘青嶺卻衡量的格外仔細,每一步都數的那般清楚。


    等到走到後院東廂房門口,老太太算是忍耐不住了,她也親迎出來抱怨道:“這都開了幾天福鍋了,你是啥也沒吃上,你都不小了,可不能這樣耗著,人家給你幾文的俸祿啊?那戲文上不是說能告老還鄉麽?咱就還鄉吧,家裏也不缺你這點,又何苦大臘月去伺候人去?”


    嘴唇抖動,佘青嶺就說了句:“娘,我回來了。”


    他想給白發蒼蒼的老娘磕個頭,老太太卻厲喝道:“我看你敢跪的!你是個傻子麽?”


    她把禦賜那根裝樣子拐棍一丟,上來拉住她兒便說:“那地上多涼,你這不是傻麽?走走走,咱先屋裏暖和起來。”


    就這樣,他被擁擠到屋裏,又被送上炕,被扒了外袍,套了個夾襖子,腚下滾燙滾燙的,又被蓋了個小薄被兒。


    一群人看他灌了一碗糖水雞子兒,這才安心了。


    老太太又抱怨起來:“就怕你大過年找點事兒,這冷風灌脖子的幾十裏地,你看你這個瘦肩膀,哎!這幾日你就跟我吃,他們哪兒知道你愛吃啥啊?”


    老太太也不知道幹兒愛吃啥,她卻有一種天然的直覺,確定自己愛啥,兒子就得愛啥。


    佘青嶺好不容易找到嗓子,才剛想說點什麽,就看到老太太一臉神秘的湊上來說:“他們說,今兒城裏跑了貪官汙吏?”


    佘青嶺愣怔下才明白這是說桂榮呢,他點點頭想說是,可老太太卻不等他回應,便罵了起來:“她們跟我說,這貪官在邊城那邊欺男霸女,地都給他貪了三尺?”


    桂榮罪在密謀造反,欺男霸女不算頭等大罪。


    佘青嶺想說話,卻又聽老太太道:“哎呦,這種人可不能讓他活著啊,這就缺了大德了!兒啊,朝廷派了哪位青天大老爺審理啊?我跟你說,明兒抓到人,就先給這缺德玩意兒來上十板子,這種人最可恨了,兒!娘跟你說,從前咱縣裏就有這樣的惡人,咱家辛苦一年,飽飯都沒吃一口,他們收糧還要踢咱家鬥,一腳都不成,最少三腳……”


    佘青嶺不說話了,也知道老太太並不給自己說話的機會,他就笑眯眯的將手支在炕桌上看他娘瞎嘮叨。


    一月抱著一個大包袱進屋,老太太接過去就像獻寶般的打開,取出裏麵的棉襪,手捂子,零碎皮拚的夾襖子,裏衣裏褲……


    她一邊給佘青嶺看,還心疼的摸摸他頭發說:“我兒子都伺候他們全家一年了,這大過年的還要怎地?沒完了?”


    說完她讓七茜兒把東西收到炕櫃裏,繼續跟佘青嶺想哪兒說哪兒:“明兒好像是要唱醉打金枝,我讓他們給你今晚支了個棚兒,你明兒就跟娘看戲去……”


    她又想起什麽,就攀爬到炕櫃頂,取下一個多層的螺鈿攢盒來一層層打開,這裏都是她到處撈下,存下的零嘴,才將被她鄭重的放到炕櫃頂。


    一打開,味兒是淩亂的,就看到碎饊子,炸扁豆,一口酥,百果糕,紅豆點心就滿滿的擠在盒子裏,丁點縫隙都沒有,就沒有一個點心是完整的。


    老太太一樣給他兒子抓了點,放在他手裏:“吃,吃著,吃著,可好吃了。”


    佘青嶺接了,就雙手捧著隨便吃。


    老太太一伸手取出手帕墊在薄被上訓他:“沒個吃樣兒啊,好掉渣渣夜裏粘你身上啊?這麽大的人了,我就跟你說,這貪官最討厭,那會子咱家身上還背著一年三匹絹麽,那貪官養的狗子來咱家院裏溜達,先抓了一隻鴨,一探頭看到我那織機上還有半匹,就非說咱交的絹不好,硬是進屋把機上的半匹都卷了去,你兒十歲前都沒穿過鞋,就可可憐了,就光著腳丫子大冬天四處吧嗒……這樣的牲口,怎麽的也得打他十板子……知道不?”


    佘青嶺硬是給老太太嘮叨困的,等他睡到半夜,忽就坐起喊了一聲來人。


    那在屋外值更的太監進屋問他:“祖宗要起夜?”


    佘青嶺就一抹額頭熱汗,抬手喝了一杯水才說:“不是,你去跟他們說,就說我說的,甭管在哪兒截住的容桂,先給他十板子!狠狠打!”


    說完,這祖宗卷了被子,這才睡安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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