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初冬, 七茜兒悄然出孝, 常連芳正式入住親衛巷。


    他新房子要溫居, 陳大勝作為義兄, 陳老太太作為幹奶奶,便都早早的回了親衛巷給小花兒幫襯。


    七茜兒他們要回歸,爹自然是不願意自己在郡王府呆著,如此這一家子呼啦啦一大堆人, 又齊齊的回到了親衛巷。


    用七茜兒沒出息的話說,回到這邊才是人過的日子。


    也不止她這樣想,甚至佘青嶺本人也是這樣想,他就喜歡兒子家那個二進院子,來來去去的都是人間的熱鬧,看什麽就都覺著喜滋滋的有味道。


    溫鍋這天早上, 七茜兒起的極早,天不亮的時候她就出門, 人家這是幹嫂子做親嫂子工, 攤上了也躲不了。


    陳家提前送了兩萬貫錢過來, 她就覺著著實浪費, 一個溫鍋,花兩萬貫?真真是有錢燒的。


    小花兒心裏對親嫂子總是有意見的,老爺們也不好把家務掛在嘴上, 然而他義兄,幹奶奶,嫂子給他撈回來的房子, 包氏與夏氏的手便甭往這邊伸了,他從此也不吃這一套了。


    常家這幾天正幹仗呢。


    這不是老爺子在外打了三年仗,往家私下裏送了不少東西,等到爺四個回來一查賬便又是一場氣,東西就隻有一小半了,還不是一多半。


    這就整的小花兒提前住到親衛巷了,他覺著,自己家有些惡心人了。


    新出鍋的常侯爺這幾年脾氣見長,從前人家不跟兒媳婦計較,這次到底是要計較一下了,好麽,這是丁點沒客氣的就把包氏,還有夏氏送回她們娘家了。


    七茜兒不摻和常家那些瑣碎,她就早早到了地方,先把各院大門命人打開,再命人把易碎的,值錢的都收攏起來,忙亂間,家裏的幫手便一個個到了。


    陳家的事兒,那就是親衛巷集體的事兒,盧氏,丁魚娘,張婉如,潘八巧,柴氏帶著自己家的婢仆都到院子裏集合,至於怎麽做?


    那是早就有默契的。


    甭看都是一群不愛出門的奶奶,這一個個可都是人精子。


    如此七茜兒總覽全局,張婉如認識的人多,便負責招待,盧氏掌管後廚,丁魚娘帶著大妞兒給潘八巧幫襯禮品賬目……


    等到常連芳被院裏喧鬧的人聲吵醒,已經辰時末刻了。


    泉後街挨著百泉山,這邊氣候好,也沒有燕京吵雜,他就歇的好。新家什麽都是新的,床,被褥,還有這親人間可以被依賴的味道。


    在上舒服的打了兩個滾兒,他趿拉著鞋兒推開屋門,便詫異的看到,他本來精致幹爽的院子,就搭了三十多個六層食品架子。


    這辰時還未過,灶下已經起火燒油,已有炸的丸子,夾餡,七八樣的炸貨熱騰騰的被端了進來。


    雖初冬,然而依舊會有飛蟲不知道在哪兒生出來,這邊有兩三歲數不大的小丫頭,正拿著拂塵來往架子,四處驅趕。


    見主子出來,跟在常連芳身邊的親隨叫做常青的,便笑眯眯的指揮人給常連芳端來盆架,布巾,侍奉他洗漱,給他紮發,再把今日預備好的衣衫幫他套上。


    院子裏人來人往,大家忙得都來不及跟他這個主子施禮,就收拾自己這當口,幾十條炸好的魚香噴噴的被端到了院子裏,被放置在了架子上。


    常連芳納悶極了,就問阿青:“我說,咋都般我這個院子裏來了?”


    阿青一邊幫他紮頭發一邊說:“瞧您說的,不般到這個院子,難不成放外麵?等著那些閑人這個抓一把,那個掰一塊兒?”


    常連芳不在意的說:“那能吃多少?”


    阿青知道自己家爺怎麽想的,便特耐心的與他解釋:“哎嘿~爺,您就知足吧,您看您,想睡到什麽時辰,您便睡到什麽時辰,這些事兒咱親衛巷的奶奶們早就給您操持好了,那是一點都不用你操心的……還能吃多少?放開了,不等開席能給您吃光了您信麽……”


    他這話還沒說完,院外便傳來他親娘柴氏的聲音:“你家少爺是個傻子,他哪裏懂這個呦!”


    柴氏到的晚,進院先走了一圈,想找個地方幫忙,結果壓根不用她,就喜滋滋的到了後院。


    常連芳正紮發,也不能動,就笑著說:“娘,你咋到這麽早?”


    柴氏被人扶著坐下,心情也是很好的說:“哎呦,做老常家媳婦幾十年了,我還是頭回這般省心呢!這還算早,要不是你茜兒嫂子在,我昨晚就住在這邊了,嘿!你這臭小子也是個有福氣的,比你爹那眼瞎的老東西可強多了,你看看你交的人,再看看他交的。”


    這點兒,常連芳心裏倒是著實驕傲,他嗯了一聲,不能點頭便說:“那是的,茜兒嫂子向來能夠,也心疼我,就跟親的一樣。”


    柴氏才不給包氏她們留臉,就嘲笑道:“跟親的一樣?你那倆親的又算什麽哦,哎……也是你娘沒出息,不懂這些中饋上的事情,這就見天吃虧。庫房都被人抖摟的養耗子了,兒啊,你是不知道呢,也不止你茜兒嫂子,才將我就去廚下看了一圈,見到你全子哥家裏那個盧氏了,人家,嘖嘖~就是這個!”


    柴氏心悅誠服的豎起大拇指。


    常連芳看母親表情誇張,便笑了起來問:“這麽厲害啊?”


    柴氏確定點頭:“恩,是個母的就比咱家那倆強百倍!就可厲害了,兒啊,你可不知道,娘也是今兒才知道,這後廚的機關就多了去了,前些日子我還覺著那些大家奶奶要培養管事婆子,純屬自己找麻煩,而今我才知道,這裏麵學問深著呢!”


    戴好冠帽,常連芳就扶著自己的母親在院子裏的木架子周圍轉悠,偶爾抓個還燙手的丸子丟嘴裏,他這樣,柴氏也這樣,真走一路,吃一路。


    這就是一對不拘小節的母子。


    柴氏邊走邊跟兒子說:“娘今兒也是學到了,你盧嫂子就跟我說,甭看一個小小後廚,一捆十斤的菜去葉兒,那自己人看著幹活,能給你摘出八斤,能上十席綠葉配菜,就拿這丸子來說,那盡心的廚子五十斤肉餡子,能給你出這麽兩架子肉丸,那不盡心的呢,便是這肉丸在鍋裏多滾下,一簸籮也多耗你二兩油……”


    常連芳聽的啼笑皆非,就無奈說:“娘啊,咱家就缺這二兩油?”


    柴氏恨鐵不成鋼的罵他:“你知道個屁,咱家一年上下吃吃喝喝,五萬貫打不住的消耗,這要是交到你茜兒嫂子手裏,你盧嫂子她們手裏,你信不信給她倆萬貫她至多花一半,剩下那一半還能給你置辦幾百畝地,來年能把這溫鍋錢給你翻兩倍去!


    哎,這麽好的媳婦都到了親衛巷,哪怕給咱家一個都好啊,哎,咱就攤了倆家賊,你爹這次也是氣死了……算了,的虧你出來了,這邊日子好著呢,你且過著就知道了,也不是阿娘說,就憑你這群嫂子,憑你以後娶什麽樣兒的媳婦,隻要嫁進來跟這些好人呆幾年,都能給你潤出香氣兒來……”


    正說著,二十多個小廝便抬著巨大的筐子進院,常連芳扶著柴氏讓開,低頭一看卻看到全是瓜果梨桃。


    他伸手摸了一個梨兒咬了一口,牙齒根兒瞬間一冷,便問:“這是哪家果行裏的果兒,這是剛從窖裏起出來的吧?這個天兒,這些東西可貴。”


    初冬果子價格已經起來了,這一買十筐怕得不少錢呢。


    也巧了,押送這堆果子的,正是陳家針線上的尹婆子,聽到常連芳問,她便笑眯眯的過來施禮說:“六爺,這是咱家初秋入窖的果兒,那時候存了不少呢,回頭這邊給大帳照秋裏的果兒錢結賬就是,這一斤本地果兒至多也就幾文,不貴呢。”


    常連芳的排序隨老太太那邊走,婢仆私下說他,便是棋盤院的六爺。


    常連芳聞言愕然:“咱家窖?”


    尹婆子笑道:“對呀,如今誰家沒兩口深窖呢,您這邊奶奶也命人打了窖,不過今年沒存東西,這些果兒是童三爺家窖裏的,咱這次用的菜蔬都在大爺院兒裏,冰窖在餘二爺家,咱家窖多,辦事兒就簡省。”


    便是燕京大戶,也沒親衛巷子深窖多。


    怕耽誤事兒,尹婆子說完施禮便走,走到那些架前,便有餘壽田身邊的大穀小穀,一個拿著大秤,一個拿著賬本,收了多少斤果子,便寫多少斤,等會席麵要用,也得過人家手。是出了多少,誰拿了,放在哪兒也自有規矩。


    柴氏看的實在咂舌,又一想,這才是仔細人呢,人家親衛巷的奶奶們辦事,還真是一根針都不給你浪費的。


    更加羨慕了。


    她心酸的帶著兒子去了主院,還沒進院呢,就聽到陳家老太太聲音特別大的,幾乎是吼著在教訓人:“你這是啥意思啊?你這是生怕小叔子家比你們過的好是吧?”


    包氏長這麽大,還是頭回被人撅,她臉上熱辣辣的,就捏著帕子辯駁:“老太太說的這是什麽話?以後我們小叔子要在這邊活呢,這挨門挨戶的也該打個招呼啊!我,我這也是為了小三兒好不是。”


    陳老太太被全家慣的無法無天,她現在跟誰都不客氣,聞言不給人家留臉的繼續數落道:“我可看不到你們二位的好,就滿大街打聽去!我就沒聽說過這般浪費的,那六部巷子辦事的不少,怎地他們家辦事,也出炸貨,卻不知道給咱家一碗?


    你們這倒好,打進門就到處挑毛病,正經忙你幫不上,你當這是你們家啊?這是親衛巷,這是我幹孫子的屋兒!


    甭說你家分家個人顧個人了,你這挨門挨戶一家六樣兒送出去,感情你家小叔子開金山的?花他錢兒你不心疼,老婆子我可心疼死了。這泉後街多少戶人家,你欠他們的啊?你是有什麽短處被人拿捏住了,你要上門巴結?你也甭跟我說你是誰,我可不認你這做法……”


    柴氏抬眼就看到自己那倆不成器的媳婦兒,便覺著羞臊。


    也不知道她倆咋想的,許是今兒真心來討好,也想出些力氣,也早早就到了,可這一進院子她倆就想攬權,就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小叔子家的事情總覽過去,才能彰顯她們的手段。


    然而這兩位做事不太精明,花小叔子的錢更不心疼,看各院子,各地方都安排好了人,又插不進手去,她們就提了個小建議,就說好歹也是侯門家少爺溫鍋,自然要體體麵麵,挨門挨戶都送些意思才是氣派。


    我的媽,這就捅了馬蜂窩了。


    她們這話還沒說完,不等人尋了七茜兒出來撅,老太太進門便聽到了。


    人家可不懂客氣,管你是誰家嫂子呢,浪費就得收拾你。


    包氏夏氏身後跟著自己得當的婆子丫頭,也是呼啦啦一大群來了,被人當眾說的實在不高興,正要還嘴辯解,便聽到自己婆婆冷颼颼的在一邊說:“你倆怎麽來了?”


    當下,這二位便臉色蒼白起來。


    包氏夏氏商議的好,今兒早早到了,把事情辦的光鮮亮麗,婆家自然會看到她們的好……誰能想到,自己婆婆也到了,還來的這般早。


    當著人,柴氏也得給媳婦兒留臉,便喊她們站一邊後,柴氏親親熱熱的過去,挽住老太太親昵道:“哎呦,我的老祖宗,他一個小輩兒溫鍋,咋就驚動您了?”


    陳老太太喜歡柴氏,對脾氣不說,這位逢年過節從不少她的孝敬。


    她們一起去了正堂坐下,老太太這才說:“哎呦~親家太太,我能不過來麽?我幹孫孫這麽大的事兒呢,她們也就是個嘴上厲害的,要我說這家計活兒,也不是我眼高,我那是一個都看不上!


    你家這才倆大手,我家倒好,從上到下足足十一個,那真是一個比一個不會過,就稍看不住,就得給你飛揚出去幾百文去,親家太太你也是膽子大,就敢隨便她們折騰?還……還兩萬貫?你瘋啦!就你家這事兒,要老婆子來辦,嘿,幾百錢一席,雞鴨魚肉洋洋齊全體麵,我給你開七天流水都花不了一千貫,還兩萬貫!”


    老太太齜牙咧嘴:“你老常家男人眼瞎!”


    常家婆媳三人,就被老太太幾百文這數目,嚇的倒吸一口冷氣。


    常連芳看的直樂嗬,笑完,顛顛去總賬房找自己嫂子去,這一進去就看到滿屋子婆子,正在那邊排隊取牌子,進來的出去的,那是丁點不帶亂的……


    看到常連芳進來,七茜兒還笑著問呢:“呦,咱家少爺起了?吃了麽?”


    常連芳說沒有,七茜兒便打發人給他下丸子烹熱湯,再就兩個炸貨墊墊肚子。


    這才是親嫂子呢。


    常連芳也不客氣,就斜坐在自己嫂子身邊看她理事,順便等自己的早飯,他心裏暖洋洋的,也不操心不費力的心裏美,便說:“嫂子,您知道吧,我家那兩個來了,還沒到您這邊呢,就給咱老太太撅了,我想著一會子我家老太太來了也不會客氣,就還得撅一次。”


    七茜兒笑了起來:“算她們倒黴吧,遇到誰不好,遇咱家老太太,還想滿大街的送東西?這是她們,老太太才不樂意給旁人教育兒媳婦呢,也就是說說。


    你家那倆吧,要說壞,跟咱小七遇到的一比,這人間處處都是菩薩。


    你家那倆就是憨,還是裏外分不清的憨。花小叔子家底不心疼,可快別說她們了,我聽你哥說,家裏現在正給你看媳婦兒呢,可看好誰家的了?”


    這老嫂子調侃小叔子,就是隨便調侃,小叔子也未必就好意思。


    常連芳臉上瞬間漲紅,便岔話問:“我哥呢?”


    七茜兒抬手接了牌子丟在身邊的托盤裏,就沒抬頭的絮叨說:“大早上就跟爹背著弓箭,帶著一群人上山狩獵了,說好歹今兒給你打些野味添個菜,我看啊,你就甭指望了,那就是一群靠不住的,指望他們這點野味,今兒這席麵就開不成了。


    老爺子出門預備好些東西呢,案幾,矮塌,筆墨紙硯,鹵肉小酒,嘿嘿,要是二頭山頂今兒再起一點冬霧,今兒爹最少也得潑墨十副,你哥就知道慣著他,真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光色料今兒給他背了一擔上山,你可等吧,野味?野草吃不吃?”


    常連芳聞言,就笑的咯咯的。


    有婆子端來熱湯,還有現拌的幾樣小菜外加剛出油鍋的饊子。


    常連芳坐起來邊吃邊道:“嫂子就讓我哥玩個幾天吧,打下月起,我哥他們就得入深山練斥候去了,年前都回不來呢……”


    常連芳這話還沒說完,七茜兒手裏一堆的牌子便跌了一桌子。


    七茜兒滿麵驚容的看著常連芳問:“你說什麽?!”


    常連芳被她嚇一跳,便放下筷子猶豫的說:“我哥,下月要進山練兵去……怎麽了,嫂子不知道?出什麽事兒了?”


    出什麽事兒,事大了去了!


    自己的安兒是十二月六日懷上的,這個日子七茜兒是記不住錯的,那臭頭要是紮了老林子,自己的安兒可從哪裏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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