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第十二章 重臨東門梅鐵萼枯坐紫紅高背酸枝木椅中,已有四個時辰,攬鏡自窺,一夜之間鬢發竟是花白一片了,心中一陣痛楚,望著伏首在地的梅玄墨,麵目驟然猙獰起來,將手中銅鏡惡狠狠的向他砸去。


    梅玄墨不敢避讓,任由銅鏡砸中眉骨,一股鮮血順著鼻翼流下來,滴在磨得光亮鑒人的青紋石板上。


    梅鐵萼突起的躁怒瞬時給一種難言的悲涼替代,無力揮了揮手:“我怎能一時糊住心竅,聽信你的話,再次著了公良老兒的道?梅家在東海立宗二百餘年,就要毀在我的手中,讓我有何麵目去見長眠於地陵的先人啊。”


    梅立亭小聲道:“事態未必嚴峻至此,還是……”“還是什麽?”梅鐵萼驟然起身,厲聲道,旋即聲音緩和下來,悠悠說道:“徐汝愚名將之材,東海無人能遮得住他的光輝。


    你莫要以為雍揚守軍是為了五十金的恤金而不顧生死抗敵守城。


    徐汝愚甫任都尉職,隻用三壺美酒就激奮了全城守軍的士氣,一場天雨,就讓他將散如亂軍的後備營整飭井然,賞罰簡略,廣言厲行,深得兵法之要,將士於他麾下,無身後之憂,並有奮殺之賞,無不甘受驅使。


    守在城樓三十四日,未離半步,與普通軍士同食同眠,威懾沿海數郡的普濟海匪,竟不能從他腳下奪去一寸城牆,他無敵之形象深入城中每一個的心中,正是他的影響之速之巨,才促使我們做出這樣愚蠢的決定,真是不敢想象一個沒有徐汝愚的城頭如何抵擋普濟島的十萬海匪。


    若是公良老兒在城下揭露我們與之合謀一事,對士氣的打擊更是毀滅性的,即使勉強抵擋了,日後西城軍、羽咋營軍、後備營能饒了我們?陳昂能饒了我們?”梅玄墨說道:“爹爹,不若我們獻城……”梅鐵萼一腳踹去,將他踹翻在地,喝道:“畜生,虧你能生出這樣的念頭……”梅鐵萼隻覺一陣暈眩,扶住椅子,好不容易將翻騰的血氣平複下去:“你知道過去一個月有多少賊寇躲屍城下,一萬八千具。


    新朝三十五年至三十九年,普濟海匪被徐行逼離東海境內,五年間不過損傷四萬人,你想公良老兒會是怎樣。


    城破即是屠城,你莫要有獻城保命的幻想。


    與敵相謀,憑借的是讓他忌諱的實力,我梅族四萬精兵現在隻有四千殘兵,卻有著與之不配的龐大家業,公良老兒怎麽會放過這筆財富?”梅玄墨低聲說道:“可是徐汝愚上任至今,軍費虛耗百萬金,又都是從世家、一等戶抽調,若是任他如此,我梅家再大的家業,也有用盡的一天……”“百萬金?你能用百萬金讓四萬將士用命、殺敵忘身?”梅鐵萼湧起一股厭惡的感覺,轉過身去,低聲問梅立亭:“其他世家有何動向?”“都尉遇刺身亡,二叔與江大人立即封鎖了江府,隻有二叔讓人透出消息來,其他各世家知曉公良友琴詐退一事閥主現在剛剛離開江府,二叔與陳子方大人被留下了。”


    “哦,有沒有可能被江淩天識破?”“應是沒有,不然不會讓二叔與陳子方留下來的,怕是都尉生前留下對付公良友琴的計策。”


    “徐汝愚生前識破公良友琴詐退之計,應是留有遺策,一切待鐵蕊回來便能分曉?”正在此時,門外精衛叩門稟報:“二叔與梅遠閣的族老們來了。”


    梅玄墨憤然起身,叫道:“二叔請出梅遠閣的族老是何意,還把不把爹爹你放在眼裏?”梅鐵萼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罵道:“畜生,還敢出口挑撥。


    這梅族閥主之位,我還有臉擔當下去?若非日後需有人向陳昂交待,我也無麵目見鐵蕊與族老了?”梅仕林、梅孺、梅蕃、梅香遠俱是鬢發皤然的老者,擔當梅族族老隱逸梅遠閣已二十餘載,修心養性,自謂已無任何事能觸發他們昔時的火烈性子。


    梅仕林一手撥開侍衛,一腳踢向房門,縷紋朱門應腳而開。


    梅仕林指著伏跪在地的梅鐵蕊問道:“鐵蕊說你剛愎自用,不顧鐵蕊、立亭阻撓,擅自與公良友琴合謀行刺新任雍揚都尉徐汝愚一事,你可有話說。”


    “鐵萼甘願以死謝罪。”


    “你死,誰去向陳昂交待,難道是玄墨這個小畜生?你將寒梅戒交於鐵蕊吧,你從今日跟我進梅遠閣吧,日後陳昂若是察覺此事,你我父子倆人怕是抵得過去。”


    “父親,是鐵萼鑄此大錯,誤中公良友琴的奸計。”


    “爺爺,許家、沈家、龍遊幫、青埔幫、延陵幫都參與此事,為何要我梅家一力承擔?”梅仕林一杖擊在梅玄墨的肩頭,將他打得皮開肉綻,氣得須發俱張,說道:“你這畜生,為敵所擒,不求死義,反而引敵入室,為敵牽線讓你父親中敵奸計,你不思反悔,隻知一味將過失推與他人,你……你……”梅仕林驀然一陣頭暈,一口氣提不上來,搖晃幾下,幾欲癱倒下來。


    梅鐵蕊探手架住他的腋下,將他扶到坐榻上,低聲慰語道:“玄墨年幼為敵所乘,也怨不得他,何況我們為未能識破公良友琴的奸計。”


    “這豈能是他免罪的理由?立亭,你將他廢了,禁錮起來,來日交於陳昂。”


    梅立亭駭然失色,撲到梅仕林膝下,情真意切的懇求道:“大哥戰死泰如城下,二哥幼年夭折,現在怎能對三哥如此?”梅鐵萼無力說道:“你照做吧,這是他應得的下場。”


    說罷,將尾指寒梅戒取下交於梅鐵蕊,哽咽說道:“二弟,梅家能否全族,就看你的啦。”


    梅鐵蕊想起近日之事,不由一陣黯然。


    四日前,梅玄墨由東城潛回,隻言流連敵後,今日方得有機返回雍揚,梅鐵蕊也不疑他。


    怎知他元月返城之時,為公良友琴所擒至今,此次回城是給公良友琴做說客,梅鐵萼聽信他言,認定賊寇已然斷糧,欲從雍揚撤離,隻是深恨徐汝愚壞其大計,隻要各世家助他除去徐汝愚,公良友琴便從東海撤軍,並將毗陵、泰如等地交於雍揚各世家手中。


    往後三日,攻城賊寇果真胃中填有草藤,並且公良友琴隻身潛入城中,更讓各世家深信賊寇已是糧盡路絕。


    徐汝愚在雍揚施行軍政,抑壓高門已初露倪端,稅都抽自世家大族,深為各世家所忌,惟恐他根基日深,難以拔除,難能不利用眼前良機。


    梅鐵蕊察覺此事之時,梅族等各世家已深陷其中,脫身不得,若是揭發,雍揚立時生變,公良友琴乘虛而入,雍揚更是岌岌可危,隻得盼望公良友琴行刺完畢,真會撤出東海。


    昨日徐汝愚遇刺,江淩天又揭露公良友琴斷糧乃是詐計,無疑晴天霹靂直貫頭頂,讓人瞪目結舌,俱明白中了入了公良友琴的死套。


    所幸公良友琴於北城入城之時,被巡城兵丁發覺,萬嶸將十餘兵丁滅口時做得又不幹淨,讓徐汝愚覺察出來。


    若是自己參與此事,讓公良友琴由東城入城,那時怕真是雍揚死劫了。


    也真是如此,徐汝愚才深信自己也是事後被迫裹入其事,予梅族立功之機。


    梅鐵蕊輕輕旋擰尾指上的寒梅戒,望了地上伏跪的梅玄墨,心中雖是不忍,卻知梅族必須給徐汝愚一個交待,歎了一口氣,讓梅立亭將他帶下去。


    隻是徐汝愚當政,真的會像玄墨所說的所般打壓高門嗎?雍揚各世家若不是深忌宛陵軍抵達雍揚之後,再無法壓製徐汝愚與宿幫的崛起,怕也不會輕易中了公良友琴的奸計。


    梅族跟隨徐汝愚真的有飛黃騰達的一天?但是不追隨他,梅族也終止抵不住日後宛陵的清算,畢竟是梅家棄盟,使東海陷入百年危局之中的,梅家的武力也維持不了如此龐大的家業了。


    梅鐵蕊屈指輕叩前額,將突然間湧出的念頭驅離去腦海,心想:不管如何,也得過了眼前難關再說。


    翌日清晨,斥侯陸續回報,公良友琴與許伯當分從宿邑、延陵兩地回師往雍揚而來。


    雍揚諸將除陳子方、梅鐵蕊等少數幾人明白徐汝愚健在的真相外,其餘俱麵色如土,滿麵愁容。


    所幸雍揚城內軍民,俱不知昨日發生何事,現在見賊寇又來圍城,也未當回事,未曾發生大的騷亂。


    東城外,普濟八萬海匪包含著騎兵、長矛兵、戟兵、短刀手、長弓手、工兵踏著整飭的步伐,似潮水一般湧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分成三股巨浪向雍揚擁來,遮天閉日的旌旗使這三股人潮看上去又像燃燒的烈焰,漫山遍野的呐喊聲撼動十丈的城樓,鐵蹄曆曆直如踏在眾人心頭一般撼人心神。


    樓車、巢車、衝車、登城雲梯車、洞屋車、濠橋車、弩箭車、拒馬車,車轍粼粼,在仲春酥軟的泥土上留下千萬道縱橫交錯的軌跡。


    景陽門城樓上眾將麵色如土,然而守城軍士卻坦然視之,隻是緊握手中的兵刃,神色堅毅的注視著城下有如海潮湧來的賊寇,他們相信:再凶惡的浪潮撲在涯石上,也隻能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萬嶸焦躁的在城樓內踱著步子,麵色慘白,喃喃低語道:“完了,完了,守城將士若是再看不都尉出現,一定軍心渙散……”沈德潛看到萬嶸如此,心中泛起一陣厭惡,暗道:自己怎會與這種同流合汙。


    強按住心中的驚恐,向梅鐵蕊說道:“公良友琴定然會主攻景陽門,西城要應下許伯當三萬大軍的攻勢,估計也抽調不出人馬,讓我北城調二營人馬來吧。”


    梅鐵蕊揮手阻止他,說道:“陳大人的羽咋營軍已與鍾將軍的延陵衛軍換防上了城頭,後備營也就近駐進西城,暫時沒必要調過多的兵力,東城不利賊寇展開優勢兵力,僅有人手暫時夠了。”


    “都尉不出現在城頭,再多的將士也難與普濟海盜相抗衡。”


    “鍾將軍,你現在要記住,都尉大人現在北城統領防衛?”“可是沈大人,真正攻城時,公良友琴出現在城下,這一時的慌言還能瞞得過去嗎?”曆來衝鋒在前的主帥,卻不出現在對抗最激烈的東城,滿城軍士誰能不起疑,關鍵公良友琴在城下也會戳穿他們的飾言。


    沈德潛愣在那裏,情知鍾籍所言是實,卻偏偏想不出一絲法子來,麵色蒼白的緊咬下唇,滲出血絲來。


    梅鐵蕊大手一揮,斷然截住他們的話頭,說道:“無論如何,城破在場諸位均死無藏身之地,盡人力以謀天事吧。”


    城下大軍突然從中分開,百餘騎火紅精甲的騎士從中飛馳而去,馬蹄飛揚,疾如驟雨一般擊打在景陽城外的官道上。


    麵容古挫的公良友琴被眾人擁在中間,來到景陽城樓之下,淩厲的氣勢直侵城樓中的眾將,讓人微微感到一絲寒意。


    麵對強盛可怕的敵人,萬嶸被他玩弄於掌間心有不甘,強壯著膽子向城下喝去:“公良友琴,你不是已經退去,為何又反複了。”


    公良友琴一陣狂笑,聲浪直撲城樓眾人耳鼓,這當中隔著二百餘的距離,讓城樓眾人聽得心神一懾,不禁有些心蕩神移,切身體會到公良琴做為絕世高手的驚人武力。


    公良友琴道:“反複也你這種人說得出口的,徐汝愚已暴病身亡,你們還是棄城獻降吧。”


    此話猶如一粒石子擊碎平整如鏡的湖麵,一絲紊亂頓時蕩漾開去。


    梅鐵蕊暗感徐汝愚對此時的雍揚果真不可或缺,挺身站出,冷眼注視城下,朗聲道:“都尉大人正在北城巡視,你竟有膽子重新回到雍揚城下。”


    梅鐵蕊的話並未止住軍心的渙散,徐汝愚每日都會巡防各處。


    自前夜普濟海匪撤軍始,到現在普濟海匪重新圍困雍揚城,已近二十個時辰,徐汝愚未曾出現在東城,怎能讓軍士不心中生疑。


    普通將領均能分辨出北城麗陽門外並無大規模的敵軍聚集,恐慌猶如瘟疫一般在守軍中漫延開來,難以遏止。


    公良友琴嘴角微微一翹,詭異的微容就如映在眾人心底,讓人生出也生難受的怪異感覺,隻聽見他不急不徐的聲音悠悠送至耳畔:“徐汝愚既然沒死,就讓他出來領兵與我一決死戰吧。”


    說罷,不理城上眾人,褚紅的大麾一抖,勒馬馳回陣營。


    隻看他營寨不紮,便派兵直接向城頭擁來,情知他此舉實要一鼓作氣拿下雍揚,雙方死戰已無可避免。


    “咚,咚……”一通戰鼓擂響,數千軍士整齊得猶如一人擁著數十架拋石弩向景陽門推進,密如蝗群的箭石從高達八丈的樓車、十一二丈高高懸起的巢車中向雍揚城頭傾泄而下,數十架拋石弩正對景陽門城樓拋擲巨如磨盤的石彈,重簷竭山頂的城樓、箭樓經不住磐石的連續轟擊,不多時,本就有著多處破損的箭樓,轟然倒塌,揚起漫天的塵土,將百餘丈的空間遮蓋。


    梅鐵蕊忙與眾將下了城樓,避到拋石射程之外的城頭。


    景陽門城樓亦岌岌可危,長弓手撤下未過多久,高達十丈的景陽城樓也倒塌在遮天閉日的飛塵中了。


    雍揚東城景陽門與北城麗陽門、西城景泰門不同,城門沒有采用甕城的複合結構,隻是在進深二十丈的城門洞內設三重巨門,外門、內門,以及在城洞中間設置了一道懸門。


    俱是鐵皮包覆,開有射擊孔。


    數千名賊寇借著高盾與洞屋車的掩護,迅速接近景陽門,不用一個時辰便將城門前的溝濠填平。


    架著巨木的衝車隆隆輾過城門外的石道,向景陽門撞來。


    數百下撞擊在眾人心頭的“咚咚”聲響後,終於訇然一聲巨響,外城門碎裂了。


    沈冰壺將火把準確投在城門洞外側的柴堆,懸門射擊孔迅速映滿紅彤彤的火光,不過他知道,這也阻擋不了賊寇多少時間。


    沈冰壺領隊撤入城中,令內門閉合,見城門內側已有百餘垛牆車,臨時構築的一道矮牆,褚文長領隊緊守其後,垛牆車後麵是道內濠,隻有三座四駕並驅的石橋與真正的城區相連,賊寇得突破內濠方算真正將景陽門奪去。


    即使突破內濠,又能如何,沈冰壺暗道,嘴角掬起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揮揮手,垛牆車迅速開合出一道逢隙,讓他領人從中退到後麵。


    褚文長走到他的跟前輕聲說道:“汝帥已經安排妥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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