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懷恩的眼角在輕輕地跳動。(.)他臉上的肌肉也在輕輕地跳動。


    他是個老太監。像他這樣的人,常常會被厭惡他們的人罵做是沒卵子的人。


    但竇懷恩更是個中原的老太監。沒了卵子,不代表他沒了血性。


    在山崖下與黨項人和燕正義部屬激戰的,都是中原之人。


    使亮銀槍的那兩名蒙麵人,竇懷恩能夠猜出他們的身份。


    使楊家槍法的那一位,一定是神威堡殘部之中的韓學信。韓學信雖然不是楊家後人,但在神威堡的殘部之中,甚至是在整個中原軍中,也隻有他才能將楊家槍法使出傳說之中楊公的風采。


    另一名蒙麵人的槍法,竇懷恩也能認得出。那是寧遠公的槍法。那一位使寧遠公槍法的蒙麵人,一定是寧遠公的嫡傳之後,張輕侯。自從寧遠公冤死之後,張家後人,便誓不為官。寧遠公的槍法,自此不再傳於軍中。


    他們終究還是因為神威堡的事對當今天子心存怨憤。他們寧可自己守在鷹嘴崖下獨自冒死於中原之外截擊燕正義,也不願與朝廷高手合作。


    他們都是忠義之士。竇懷恩雖然隻忠於天子,但他也知道,韓學信、張輕侯和崖下的這些蒙麵人,都是忠義之士。


    他們是神威堡的殘部。他們今日冒死至此,就像他們前度現身於鳳鳴莊中一樣,是為了截殺燕正義。燕正義雖然一定不是直接殺死鐵忠恒的人,但終究是六樁血案的凶手之一。自寧遠公與其主帥一同含冤而死之日始,任何謀害軍中忠義之將的凶手或者是他們的同謀,都是神威堡的生死大仇。


    他們之所以將自己打扮成外族人的模樣,是因為他們不想因為他們的出手而引起中原與黨項的大戰。他們雖然還在記恨天子,但他們沒有記恨中原。


    現在,這些神威堡的忠義之士都遇險了。他們要死了。他們和傅紅雪與薑秉傳都要死了。


    傅紅雪和薑秉傳身上的傷,越來越多了。


    傅紅雪已經無法再朝前衝了。他被十幾名黨項騎兵包圍了。他被黨項騎兵將其與其他人分隔開了。雖然他每一次揮刀,還是至少能劈落一名黨項騎兵或者至少砍倒一匹黨項人的戰馬,但是他再也衝不動了。(.)


    薑秉傳已經無法再躍起了。他隻能遊走於地上,以手中的一柄軟劍艱難地攻擊或抵擋騎在馬上的黨項悍騎。


    與黨項騎兵混戰的蒙麵人隻剩下十幾位了。這是騎兵與騎兵之間的混戰。個人的勇武在這種混戰之中被極大地限製了。


    韓學信和張輕侯也受傷了。他們至少已經殺死了十五名高手,但他們的身上都添了不少傷。


    韓學信的步伐有些踉蹌了。他的腿上添了一處傷。


    張輕侯的出槍依然迅疾。但是,與他此前的出槍速度相比,現在的他,出槍已經慢了不少了。


    竇懷恩額頭上的青筋都開始跳起來了。他的身軀在微微顫抖。他握著長棍的手已經被他自己給攥得愈發地白了。


    明方雨、鐵鷂子和李錦衣都咬緊了牙關。


    下麵那些與黨項人及燕正義部屬對戰的人,若是放在朝廷那些大員們的口中,都是一些枉顧王法之人。但是,他們都是中原之人。他們雖然在很多時候會將王法拋在腦後,但是,他們是去殺燕正義的。他們現在作戰的對象,不僅有燕正義的部屬,還有外敵。


    一向暮氣沉沉的杜夢曉沒有任何變化。他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但是,他攏在袖中的雙手早已攥得緊了又緊。


    在竇懷恩等人的身後,是數十名神刀營、六扇門以及軍中的高手。在這些人的身後,是數百名百戰之兵。


    幾百個人站在一起,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他們仿佛將自己的呼吸都已經屏住了。他們都在死死地盯著崖下不遠處的沙場。那裏,現在正在變成殺場。被殺的,是中原之人。


    那些百戰老兵能夠看出,那些蒙麵人的殺法,都是軍中的殺伐之法。那些蒙麵人,曾經都是他們的同袍。他們其中的某些人,甚至有可能現在依然是他們在軍中的同袍。


    他們在被人殺。他們在被叛出中原的人和外敵屠殺。他們會被殺光的。即使他們能夠拚盡燕正義的部屬和剩餘的黨項騎兵,他們還是會被殺光的。


    因為,在更北的遠處,有兩道煙塵正在包抄而至。


    站在山崖上的百戰之兵可以從煙塵的規模看出,那兩道煙塵裹著的,至少是兩支黨項的千人隊。兩支千人之騎。他們的距離雖然看起來還很遠,但是,用不了多久,兩支千人之騎就能殺到崖下不遠處的戰場。


    戰場上正在與敵人作戰的中原人,走不了了。他們已經被敵人給裹住了。而且,他們之中的很多人都受傷了。


    “竇總管!”明方雨咬牙低吼道。他知道,現在能夠拿主意的,隻有竇懷恩。竇懷恩是天子近侍。這樣的局麵,竇懷恩不拿主意,誰都不能也不敢拿主意。


    “不能去。明總教頭的形貌,黨項人不陌生。我一個老太監的樣子,瞞不住人。”竇懷恩鬆開了緊攥著長棍的手,淡淡地說道。他的聲音之中,沒有任何感情。


    明方雨的心沉了下去。


    “鐵大人的臉,黨項人更熟。”竇懷恩繼續淡淡地說道。


    明方雨和鐵鷂子等人的心,愈發沉了下去。


    “杜大人和錦衣捕不可涉險。”竇懷恩依然淡淡地說道。


    明方雨、鐵鷂子、杜夢曉和李錦衣的心,徹底地沉了下去。他們的身後,有許多人,尤其是那些百戰之兵,他們的眼中,都冒出了怒火。他們在狠狠地瞪著竇懷恩。許多人的心中,已經在用最惡毒的字眼詛咒這個沒卵子的老太監了。


    “如果再有一些俠士,或許還有希望。哪怕是有一些馬賊也好。”竇懷恩淡淡地說道。


    明方雨的眼睛亮了。


    鐵鷂子的眼睛亮了。


    杜夢曉的眼睛亮了。


    李錦衣的眼睛亮了。


    他們的身後,有幾雙眼睛亮了。


    “是啊!如果再有一些俠士就好了。官軍絕對不能越境殺敵。俠士和馬賊若是越境,官軍也沒辦法。”明方雨不想再等了。他把話挑明了。


    站在他們身後的幾名高手,已經蒙住了自己的臉。


    明方雨的話一出口,幾名已經蒙好了麵的高手縱身朝鷹嘴崖下掠去。他們的身後,有更多的高手在扯出汗巾或者撕下衣襟蒙麵。蒙好麵之後,他們隨著先前的那幾名蒙麵高手殺下了鷹嘴崖。


    “回不來的人,與朝廷沒有任何關係。”竇懷恩淡淡地說道。他的聲音不大,但是每一個人,包括那些已經掠下鷹嘴崖的高手,都聽到了他的話。


    “卸甲!”一名武將模樣的人一邊嘩啦啦地將自己身上的鎧甲除開,一邊低聲喝道。


    竇懷恩等人的身後,響起了一片戰甲去除的聲音。


    “殺!”那名最先卸下戰甲的武將低吼一聲,朝鷹嘴崖下衝去。他的身後,是數百名已經除去了戰甲的百戰之兵。他們都是輕騎兵。他們身上的戰甲不多,除起來也快。


    緊隨在這數百名輕騎兵身後的,是兩百餘名步兵。他們身上的鎧甲要稍微多一些,所以除起來要慢一些。


    在兩百餘名步兵身後,是百餘名弓手。他們沒能衝下去。他們被明方雨攔住了。


    “一箭之地之內,都是我中原的防禦範圍。”明方雨冷冷地說道。


    百餘名弓手一字排開,弓入手,箭在弦。他們在等著崖下的同袍們殺回一箭之地的範圍。


    最先躍下的數十名蒙麵高手全力提氣急掠。


    從鷹嘴崖距離戰場,還有一裏多地的路程。遠處的兩道煙塵,正在瘋狂逼近。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若是不能在那兩道煙塵卷至戰場之前將正在戰場上廝殺的中原之人救回來,誰都沒有把握能夠殺出兩支黨項千人騎兵隊的包圍。


    殺下去的這些高手和他們身後的將士,都沒有馬。沒有馬,在鷹嘴崖前這片一馬平川的地方,他們跑不過黨項人的騎兵。在這一馬平川的地方,再強的高手,也擋不住千人之騎的反複衝殺。


    在這些高手的身後,那數百名輕騎兵也在狂奔。他們是騎兵。他們是輕騎兵。哪怕沒有了馬,他們也是騎兵。他們身上的裝備不多。除了身上的衣衫,他們就隻剩下了手中的一把砍刀。騎兵用的砍刀。


    他們跑得飛快。他們此刻的速度,比在他們前麵急掠的神刀營以及六扇門高手們慢不了多少。


    在這些徒步的輕騎兵身後,是兩百餘名手提長槍的步兵。他們手中的長槍,是中原軍中配備給步兵的製式武器。除了長槍,他們每個人本來還有一頂盾牌。現在,他們將盾牌都留在了鷹嘴崖。他們要搶時間。他們要與那兩支黨項千人騎身下的戰馬賽跑。


    竇懷恩的手再度攥緊了手中的長棍。


    這一下,死的人會更多了。


    希望這一著掩耳盜鈴似的瞞天過海之舉能夠換得回韓學信、張輕侯和傅紅雪等人的性命吧。也希望能夠減輕一些神威堡之人對天子的怨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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