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逐漸變得昏黃,太陽西垂下來燃燒最後的餘暉。


    葉子飄下來,隨後在地上震動起來,轟轟轟轟——無數馬蹄轟擊地麵踏過山麓又西北而來,徑直朝澤州北麵方向過去。


    缺了一角,半染紅色的旗幟迎在風裏——金字。


    ……


    黃昏裏,山的輪廓顯得孤寂,蜿蜒山道而行的另一撥騎兵,大約一千餘人,疲憊艱難的在行進,雪花一般的戰馬嘴邊嚅出白沫,喘著粗氣,沉悶的發出了幾聲虛弱的聲響,嘭的一下撲倒在地上。


    “…快起來啊,花豹!!我們繼續走啊!!”


    戰馬無聲虛弱的抽搐,馬的主人扯著韁繩想要將它拖動,後方的馬隊停了下來,有人翻身下馬跑到拖拽的身影,一把將他抱住拖開,“哥哥啊,我的索將軍,花豹不行了…它快死了。”


    說話的聲音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的。


    原本抓著韁繩的手僵了一下,索超染著暗紅血垢的臉上,後退半步,手鬆開,搖在空氣裏:“不…不…花豹太愛耍性子了,讓哥哥抽它兩鞭子就會起來的,咱們還要趕路,還要……還要去追完顏婁室的騎兵…大局為重。”


    話音剛出口,身旁的人猛將他轉過來,抬手扇了過去。


    啪的一聲響在林間。


    魏定國胸膛起伏,頭盔早已不知去向,發髻散亂的披著,雙目泛著紅色,指著身後騎在馬背上的士兵,唾沫飛出唇間:“屁的大局!!幾萬人都打沒了,也不知老單帶著剩下的人退出戰場沒有。你看看他們,一路追過來,兩天啊!人沒吃過一口,馬也沒喝過一口水,追上去是讓大夥兒跟著你去送死啊!!”


    粗糙的大手拽過索超的領甲,對著他吼道:“你對得起兄弟們嗎?你連你的戰馬都對不起!!”


    被指著的馬隊,大部分人身上都帶有傷口,途中也有些人因為傷重難治或者錯過了醫治的時間掉下馬背死去。魏定國身上大大小小也有七八道刀傷、槍傷,因為敷了創傷藥,方才撐到現在已是幸運的了,可更多的士兵大多都是普通人,真正走到這裏,幾乎是燃盡了身體潛力,再下去,怕會無人幸免死亡的結局。


    “魏將軍…..”有人在馬背上出聲,“……我們…我們受得住…也不怕死的…”


    “是啊!魏將軍,沒關係,隻要拖住完顏婁室的騎兵,我們…我…我們就贏了這場戰爭。”


    “…昨天打了一場,我殺了…三個…俺給爹和娘報仇了,連帶俺那一份也算上,死了也不怨。”


    魏定國望著他們,手張開一揮:“說什麽說,開大會啊!!去前麵看看有什麽休整的地方,都滾去睡一覺。”


    說完,狠狠盯了一眼垂頭沉默的索超,轉身牽著自己的戰馬一瘸一拐的走開。他們走過去不久,沉默的林間隱隱有哭聲傳來,魏定國和不少士兵回頭看了一眼,有人眼角滲出水漬,悄悄抹去。


    那邊高大的身影輪廓掩著臉,跪在了戰馬旁邊,那是屬於一個男人自責的哭聲。


    ……


    澤州戰場,背嵬輕騎瘋狂的奔馳,完顏宗翰的親衛營在山坡下並排成一線,轟的一聲,豎起一人高的大盾,如同鐵鑄的牆壁。


    “好!!本帥等你來殺——”老人一身金色,獨目散發久違的凶戾,“看誰先死!”


    山坡上,一排排弓弩架設,箭頭的油脂點燃,下一秒,火箭帶著火光燃燒在黃昏裏,密密麻麻的飛上天空。


    然後,嗖嗖嗖的落下,釘在地上,奔行的戰馬倒地,人影中箭落了下來,火焰順著皮甲蔓延全身,慘叫滾動的身影隨後被後麵的馬蹄踩死。


    火焰的箭雨帶來一些混亂和死亡。不久之後,高寵探出了重槍,槍頭抵在舉盾的一瞬,尖銳的一端吱呀的橫劃出去,帶起一連串的火花,槍尖最後探到了縫隙,猛的一鑽,他“啊啊——”凶猛的吼叫。


    槍頭硬生生的擠進去。


    盾後的女真人咬緊牙整個身子繃緊的抵住,用力的想要將那支槍頭擠出去,有人過來幫忙,抓住的那鐵槍刹那,槍頭轉動一絞,鮮血湧了出來,那人發出慘叫時,五指扭曲的掛在手掌上麵,齊根被絞斷的隻剩下皮還連著。


    那頂盾牌最終挑的飛上天空,頂盾的女真士兵被巨大的力道震的踉蹌往後退,然而鐵槍再來,直接從他口中貫穿進去,槍尖探出後頸,血湧如泉。


    成千上萬的輕騎推上來,便是砰砰砰的巨大撞擊,背嵬軍的騎士在戰馬撞上去的一瞬,從馬背上跳了起來,在空中拔刀,舉盾被撞的鬆懈瞬間,插入進去,朝盾後的女真人揮刀亂砍,野蠻凶悍的程度並不屬於當初南侵的女真精銳。


    但此時的女真能成為天下第一強軍,不是沒有道理的,盾牆被破後,五千女真親衛紛紛拔刀提槍與武朝的騎兵廝殺成團,將戰場攪動的混亂不堪。


    後方上來的武朝輕騎發現已經不適合衝鋒了,反而陷入了泥濘一般,不少人棄了戰馬跳下,洶湧的朝山坡那麵帥旗衝過去,人數依舊占據優勢,戰場浩浩蕩蕩的蔓延,高寵幾乎是獨自一人殺入了人群,往山坡衝殺過去,然後獨目老人帥營的親衛重重疊疊的圍過來,這些步行的鐵甲近衛與如猛虎般的凶狠人殺成一片,虎頭槍不斷的揮舞,叮叮叮的兵器交擊,槍頭不斷的在人堆裏迸出火花和鮮血。


    人在走,屍體一具具的倒下。


    高寵大口大口的喘氣,視野有些搖晃的看那帥旗近在咫尺,可密密麻麻的人影相隔,他衝刺不過去的,而且也幾乎是極限了。


    唏律律——


    突然而來的馬鳴高亢的遠遠傳來,自西北方向一隊隊戰馬出現那邊,足有兩三千,飄蕩的女真大旗尤為醒目。


    另一邊的戰場,阿鬼陀驚喜的叫了一聲,他肩上、背上插著箭矢,鼓足精神從糾纏中退出來,“援兵到了——”


    陡然的高喊,讓原本被纏住的騎隊振奮起來。北麵,牛皋在對拚的鋒線上,無力的揮舞兩下鐵鐧,張了張嘴,他看到那片增援而來的女真鐵騎,嘶啞的喊出聲:“兄弟們,衝擊女真帥旗,生死一搏吧!”


    口中全是血沫。


    聲音不甘的在盤旋混亂、分割開來的戰場上空。武朝帥旗下,嶽飛幾乎是絕望的閉上眼睛,握著的拳頭顫抖的舉在半空,然後垂了下來。


    “再興…讓弟兄們抽簽吧…若是有自願的,更好……”


    他這樣做了決定。


    …..


    剩下的兩個方陣中,有人哭著走了出來,有人挺著胸膛驕傲的掃視眾人,站在集結的空地上,酒壇搬來,給他們每人手中空碗斟滿灑了出來。


    “嶽飛對不起你們…..”嶽飛端著酒碗滿飲下去,“飲勝!”


    “飲勝!”


    被抽出、或自願而來的一千步卒端著酒水齊聲喝道,傾灑的酒漬從嘴角滑落,然後隨手將酒碗砸在了地上,摔的粉碎。


    “祭我們,乃至已經死去的人,祭先祖先烈,華夏鬼神……此戰一死,洗刷百年恥辱……望諸君魂歸故土。”


    風帶著嶽飛低啞的祭詞,目送他們帶著決死奔行遠去。


    “我們從不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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