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萱在被楚宸抱起的時候,到底還是驚了一下的,但隻是那一霎,楚宸的溫熱臂彎環著她,逸豫可以亡身,她竟極自然地放下了自己的僵硬和疏離。


    一路到太後宮裏,宸王妃被橫抱一路,片塵不沾身,宮道上的宮婢跪身行禮時眼底的興奮光芒和憧憬羨慕。


    走過,還能聽見隱隱的“宸王……宸王妃……溫柔。”的字眼。


    崔璟萱是常被宣去太後宮中的,就連太後身邊的女官和嬤嬤都對她相熟。到底無論在哪裏,嫻恬的端莊性子總不會惹人憎厭。


    宸王抱著人進去,就是門口的嬤嬤都驚了一下,才忙不迭小跑著回去稟告。太後正坐著,聽著動靜瞧過來,也一時詫異。


    嬤嬤喘著氣稟:“太後娘娘……宸王妃……”


    “這是怎麽了?”太後看著麵沉著的宸王和崔璟萱,蹙起了眉。


    崔璟萱一把拉住了楚宸的袖子,快他一步開口回道,未說話,臉頰先飄起羞窘的紅意:


    “許是太過緊張了,兒臣近日一直有些心悸,剛在父皇那裏請安時一時起的急了,頭暈了一晌,胸悶了一回,不過現下已經好多了,勞煩太後娘娘費心。真真無礙的。”她微垂著眼道。


    太後倒被她的羞澀和靦腆模樣惹得笑了出來。崔璟萱在太後麵前從來都是小意又端莊柔弱的模樣,如此,太後當真也多了一點憐惜,半點不疑:


    “新嫁娘,都是要緊張一回的。倒不是什麽大事,不過,還是要好好瞧瞧。年輕姑娘,怎麽也要當心身子。”


    “太後……”


    崔璟萱堅持說自己無事,太後拗不過,最後到底還是讓醫女探查了一番。並無大礙,這才放心下來。


    裏間,太後捏著崔璟萱的手指說體己話,帶著皺紋的尊貴老婦人看著她,目漏感慨,她的目光有些明明滅滅:


    “哀家還記得許多年前宸王還年幼的模樣,一晃……都這麽些年了。“


    宸王幼時倔強的樣子還仿佛昨日。如今……卻已經許多年了。


    她看著麵前穿著一襲宮裝的年輕女子,“哀家一向瞧著你是個知禮數的體貼孩子,如今,也是哀家的孫媳了,宸兒性子冷,哀家隻盼著,你與宸兒好好相處,和睦恩愛才好。“


    崔璟萱隻能受寵若驚地點頭,一時,倒極為和睦。


    留過一頓飯的功夫,太後便以要禮佛之名打發了他們。


    念著被落了的皇後,宸王和宸王妃兩人便又朝著皇後的宮中走去。總歸是宸王的生母,還貴為中宮皇後,無論母子關係多僵持疏離,崔璟萱也得盡足了自己的本分。


    甫一進皇後宮裏,竟還比太後宮中更嚴肅冷沉一些。庭中石階旁墩遮的兩大個黑砂的陶缸,裏麵竟還有枯敗的蓮梗。


    崔璟萱看著通傳的宮人惦著腳尖輕著步子的模樣,想來,皇後大抵確實不虞了。


    一進殿,果然皇後的麵色冷冷,眉梢眼角都裹著層霜氣。空寂的大殿,她被擁簇著坐在上首的雕鳳金座上,金色的鳳袍裹著一身的冷肅,精致的妝容,華美的衣衫,卻也掩不住王皇後愈加沉哀的氣息。


    身邊宮婢垂手靜立,從隨分明極多,小心謹慎地侍候著,但這殿裏,一進來就跟沒有人氣兒似的冰涼廖闊。


    這位皇後,當真把自己的居所住成了冷宮。


    大婚前,王氏暗地裏教導崔璟萱,提點她皇室宗親各處須得留心相處的人物,提起王皇後,總是語氣晦澀,似傷似感地嗟歎著,頗帶了點怒其不爭的意味。


    未曾出嫁時,王皇後是王家的嫡長女,自幼便被先帝定給了明章帝。王家的兒女,哪個不驕傲,王皇後閨中多傲氣的性子,連姐妹處在一起也成日使小性子看不慣這個看不順那個。如今,貴為中宮,卻被貴妃死死壓製著,不得已斂了渾身的張揚明媚。


    王氏本不與王皇後多親近,但卻實在不能漠視這個堂親的宗姐。是心疼,但更恨她這個堂姐被欺負了,卻還一味地躲避現實,在宮裏軟弱,卻在自己娘家和親生兒子麵前耍狠。


    隻會窩裏橫的王皇後,確實傷了王家和宸王的心,偏她都現在了,還止不住地作。這些年,她要是對宸王低個頭,好好維係維係母子關係,怕是都不會是如今這個模樣。


    王氏屏退了下人歎著氣跟崔璟萱道:“你太.祖父當年本是不願應了皇後與今上的親事的,自個兒的孫女自個兒清楚,皇後做女兒時,就有些驕縱,根本不是容的了人的寬容性子,也不是那適合活在宮中的曲折玲瓏的九竅心思,但先帝下了旨,還能如何。“


    淺淺呼出一口氣,王氏的聲音愈發輕了:“皇後在宮裏碰了多少壁……脾氣都磨得好許多了,但隻一樣,最是執拗,家裏怎麽勸都勸不住。皇後太認真太較真了……帝王的寵愛真心和一心一意,簡直是天方夜譚,她還一門心思地去求……不撞南牆不回頭啊……“


    那時,王氏認真地攥著她的手,目光哀切又無奈,女兒要嫁入皇室,她看著揪心,但也隻能聲音沉沉地叮囑,給她提醒打點:


    “萱兒……你可得記好了,萬不要墮了你姨母的後塵,這世道,男人是靠不住的。尤其宮裏的女人,千萬別太認真,有些事……不能奢求的……“


    王氏的話不錯,王皇後,確實是被自己困住了。


    崔璟萱想著,麵上毫無波瀾地跟著楚宸走進去,不待高座上的皇後出聲便直接彎身恭敬地跪下去,行的是一樣是拜見長輩的大禮,一點沒有敷衍和馬虎。


    楚宸斂著袍擺,眉眼仍舊沉靜,隻淡淡出聲:“拜見母後。”


    崔璟萱也道:“拜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安。”


    一霎安靜,王皇後沒有答話,沒有出聲叫起,連眼神都不飄過來一個。王皇後身邊的嬤嬤都摒了氣兒一臉急色,大殿的氣氛倏忽冷起來,比在明章帝那裏的尷尬尤甚。


    這對帝後……怎麽都是如此會冷場甩臉色的主!


    崔璟萱叫苦不迭。旁人都是婆婆寵兒子,為此專門刁難為難兒媳,但這位……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的給臉子……


    瞧著上首麵沉如水的美麗女人,崔璟萱狠掐了自己一把,讓自己眼裏凝一些淚珠,複又抬眼一臉愧疚而沉痛地請罪:


    “兒臣有罪,一路拖遝地遲了,害母後白白久等,連累王爺也跟著來遲了。請母後恕罪。”


    王皇後終於動了動她冰封的眉眼,表情卻愈發冷淡,甚至還抿著唇冷笑了聲,揮袖看著底下麵容冷峻的兒子,全然不給初見的兒媳一丁點麵子:


    “哪裏,宸王眼裏自來沒有我這個母後的,如今,宸王妃倒是跟他同心,也一點不把我這個母後放在眼裏。”


    她揚眉:“慧欣倒是教的好女兒。”


    崔璟萱被這披頭蓋臉一批,頗有些下不來台。


    到底念著這是皇後,是楚宸的母親,是她的姨母。崔璟萱按了按指尖,幾瞬才壓下了心裏的怒氣。


    王皇後喊的慧欣,是安國公夫人王氏,她喊的倒是親近,畢竟一府所出的姐妹,這位也是崔璟萱實實在在的姨母。但實在……與端莊颯爽又大氣的齊王妃相差甚遠。


    王氏說皇後被磨了性子,倒見不得,隻是在宮裏被皇帝和太後壓著不得已罷,如今,這卻全然是個不苟言笑的冷美人了,從言談到氣質,再到所作所為,生生冰錐子一樣戳人心。


    王皇後的嘴角譏誚地勾著笑,倒不是發怒,隻著實是個下馬威了。雖然……話有些難聽。


    楚宸瞧著,也冷了眼神。王皇後身邊的嬤嬤再一次忍不住僵了臉,直想撲上去捂了自個主子那張嘴的。


    宸王自小多黏著皇後,又最乖巧懂事,是皇後天天不管兩個孩子,隻顧著去刷皇帝好感,或是跟宮裏的哪個美人拈酸吃醋爭奪帝寵。那一段糊塗日子,真是見天地跟明章帝新寵掐架,何曾真正關心過兩個皇子的衣食住行。


    連她這個自幼看著皇後長大的老人也是搖頭,宮裏麵,還從沒見過真這樣不緊著兒子緊丈夫的。別人緊著皇帝那是做樣子,為了做給皇帝看討皇帝歡心的。但自家的傻皇後……


    況且,明章帝如何忍得了她這個刁蠻的性子,顧著王家不會把她如何,但帝心和帝寵真是一點點盡失了。


    皇後被冷落,兩個孩子被後宮那些妃子作踐,皇後也死了心絲毫不管。宸王長大了,對她怨懟疏離,這又怪得了誰。


    前些年大皇子倒了,皇後也護不住。宸王近兩年正是風頭時,如今皇後終於不想著明章帝的寵愛,終於開竅想當太後了,又怨怪兒子不聽她不敬她了。


    哪有這樣的理兒!


    到底是親生的,再有過失還能把人恨死了!年節辰誕,宸王雖少有親自來,但那賀的東西,哪一件不是頂精挑細選地送來的。一看就是廢了心思瞧的。


    不說以前,皇後如今清醒了,那現在好好跟宸王妃處不就完了,不說親近,就是稍微溫和給個麵子的寬懷,宸王定然都和顏悅色一點。


    偏偏,自個的主子,一開口得罪兩。真真……沒救了!


    宸王妃算起來還給您叫一聲姨母的,這麽不給麵子,安國公夫人那裏和王家那裏……都怎麽交代!嬤嬤歎著氣,眉頭蹙成一大團,也確實是為著皇後的事操碎了心。


    但皇後不聽勸啊!她這樣跟了半輩子的老人,都不敢說的狠了,別人……更別指望!


    那嬤嬤是跟王皇後從王家出來的,幼時對楚宸也頗有關照,當下怕皇後又惹得兒子跟她更疏遠一點,隻能豁出老臉在後麵歉疚又為難地看著楚宸。


    崔璟萱看到了那位嬤嬤看向楚宸的求救目光,當下便明了了一些。


    她是知曉這位皇後的脾氣的,宴會上也遠遠地親見過她對宸王的冷漠神情的,如今又碰上她這般挑刺的話,一時無奈,緩了下情緒,但還是立即跪了下去:


    “母後說笑了,王爺與妾身自然是日日記掛著母後的。母後若是說王爺不念著您,那真是冤枉兒臣和王爺了。”


    王皇後麵無表情地吐出針一樣的話語,若是旁人,怕都受不住了。見婆婆的第一麵就被這樣苛責。這麽重的話,不敬長輩,不敬婆婆,這罪責宸王都不能背,何況一個剛嫁過門的新婦。


    但崔璟萱卻心平氣和地說著誠懇的圓場話,三分情七分意,字字句句從她口裏吐出來,溫溫緩緩,和風細雨,直像一陣春日的清風拂過。她的語調不纏膩,也不生板,曼妙輕柔地恰到好處,情真意切的讓人聽著生不起一點懷疑。


    “王爺昨兒還特地跟兒臣提過,母後近日脾胃不好,還因著操備婚事而咽疼,吩咐兒媳給母後準備了一些滋潤咽喉的良漿花露。這是由晨間露水和晚間花瓣釀成的一種花露,潤肺極好。”


    她揚首看著王皇後,柔弱的麵頰上那雙明眸真切無比,葡黑的眸子盡是真誠熱忱:“兒臣特意親手釀的,還待一兩日就成,屆時母後賞臉啜一口,兒臣也就心滿意足了,王爺也才放心。”


    崔璟萱心裏明白,怎麽也不能從宮裏傳出,敬茶第一天,宸王妃便與皇後不和的傳聞。這對宸王府和她,都是極為不利的。


    因此,話語間更賣力了些,不求王皇後真的就體會到宸王的心思了,隻求她眼下不要再鬧騰,稍微給個好臉色就成。


    “母後,是兒臣不懂事了,王爺在來的路上也很是急切,如此也隻能多斟一盞茶向母後道歉。”


    “是我的過失,若是連累母後怨怪了王爺,就真真就是兒臣的大罪過了。還請母後息怒,不要跟兒臣計較。”


    王皇後不置可否,她又何時真正為兒子的婚事操勞過,說實在的,一徑的瑣事禮部操心的比她多。


    雖然她是心氣燥的上火而咽痛,但到底兒媳已經這麽給台階下了,還給她安了這麽好的一個由頭,轉念一想,兒子還念著她,知道她的小傷小痛,王皇後的心思瞬間熨帖了,但麵上,她也隻哼了一聲,便揭過不提。


    “真要是,就好了。”王皇後淡淡道。


    ……


    “萱兒……謝謝你,母後那裏……你費心了。”回府的馬車上,宸王扶住了踏著腳蹬上車的崔璟萱,在她耳邊低低地說道。


    皇後那些事,包括什麽今日咽痛的病症,他是沒察覺的,但自己的妻子注意到了。給了皇後孝順,也讓他安心些。


    母子兩人,幾年來頭一回平心靜氣地坐一起,好好地吃一頓飯。這全是妻子的功勞。他以前不覺,娶一個賢惠的妻子是這樣重要的事,她會貼心地安頓好一切,讓他再不擔憂後宅一點。


    崔璟萱抬眼看他,他一身錦袍,散了些往日的冷峻,眉眼溫柔,細碎的陽光和暖意,讓她也歡喜一點。


    既做了,有人領情,自然更讓人心慰一點。


    ……


    三朝回門,本是個大日子,宸王府備好了厚重的禮,王氏親迎了進去,姊妹兄弟列在一處,竟還是讓崔璟萱心裏不是滋味的酸澀了一下。


    畢竟,她再不是崔家的人了,而冠上了另一個姓。


    太後特地賞了許多的東西下來,一件件自禮單上唱諾出來,無一不體現了她對這個孫媳的喜愛和親近。禦貢的珍貴綢緞,太後挑了幾匹最最頂級的,那一匹銀白色鏽纏枝暗紋的,捧出來一片雲一捧雪一樣,生生晃花了人眼。


    報禮的公公暗自琢磨著這位宸王妃的受寵程度和娘家的地位,不由笑的更諂媚了些。


    “王妃,這些都是太後專程從自己的私庫裏挑出來的,樣樣……可都是外麵難尋的。奴才就沒看見太後對哪家這樣榮寵過!”


    安國公在一旁聽著,又回頭瞧一眼後麵聯袂站在一起的璧人,一時情緒複雜。這個大女兒,從來都極聰慧,但同兒子一樣的,小時候還親近他,再長大一些,就跟她哥哥母親一樣,再不依靠著他了。


    如今,她嫁了宸王……安國公狠狠皺了皺眉,他的想法裏,女兒該嫁給二皇子才是,如今,豈不是為難他!


    就是王氏,雖然有些擔憂,但回去還是忍不住地放心了一些,“太後親近你喜歡你,也不知是好是壞,但如今瞧著,也算是給你體麵,如此,宗室裏,你也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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