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燭九陰下顎微微抬起,掃了眼睡得昏昏沉沉的張子堯,見他睡得安穩全無要被吵醒的意思便收回目光——下一刻,屋內的氣氛無端變得有些奇怪,正在進食的蜚獸似有所感,有些警惕地抬起頭,於是便猝不及防地對視上一雙沉靜如水的眼:此時此刻,隻見端坐在樹梢上的白發男人那紅色瞳眸變成了朱砂色,平日在少年跟前總是吊兒郎當的臉如今亦換上了另外一個神色,男人目光陰沉,垂著眼直視坐在木盒子裏吃綠豆糕的小人……


    屋內陷入詭異的沉默。


    連張子堯的酣眠聲都變得特別突兀。


    “——喂。”


    正張開口,準備咬下第二口綠豆糕的蜚頓了頓,他轉過頭,麵無表情地盯著燭九陰——都說蜚獸為災禍神,人人避之,無論是天上地下,無論凡人甚至是神仙都避諱直接提到他的名字……更有傳說,與蜚獸金瞳對視,會引來災厄。


    世間萬物,敬蜚;畏懼蜚。


    而事實上,這其中總有那麽幾個列外的叛逆存在——


    “你知道什麽叫先來後到吧?”燭九陰毫無顧忌地與蜚獸對視,他看著他,就像是在看什麽尋常的阿貓阿狗,嗓音低沉之中甚至帶著不著痕跡的戲謔,“都說燭九陰脾氣不好,其實本君生平最討厭的,是總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妄圖同本君搶東西。”


    蜚:“……”


    說是戲謔,倒不如說是警告來得更準確些……蜚有些驚訝地放下手中的綠豆糕:他好久好久,沒有聽人這樣囂張地同他說話了。


    燭九陰:“好之為之。”


    扔下這麽四個字,燭九陰便閉上眼靠著鬆樹閉目養神去了……徒留下坐在盒子裏的小孩,用那隻金色的眼盯著畫卷裏的人看了一會兒,似在琢磨他話裏的意思,良久,眼中還是劃過一絲似懂非懂的困惑,他索性低下頭,又是“啊嗚”一口,咬掉一大口綠豆糕——


    腮幫子鼓起來飛快咀嚼。


    嚼著嚼著,動作突然一頓,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唇邊沾上的綠豆糕碎屑,遲鈍地心想:……這龍方才跟他說,他要同他搶什麽來著?


    蜚獸百思不得其解。


    最終他還是決定徹底放棄去琢磨燭九陰的話,快速地將手中的食物吃完,填滿饑腸轆轆的肚子,心滿意足地掩嘴打了個嗬欠,伸長了脖子瞧了瞧外麵天色距離天明還要很久,索性又靠著木盒子的邊緣蜷縮著睡下——一刻鍾後,當蜷縮在盒子中的小孩甜蜜的呼吸接近於勻長,淡淡的白光再次將他籠罩起來,片刻後,小孩又化作了獨眼牛首幼獸,安然入睡。


    房內再次陷入了之前的寧靜,唯屋外暴雨陣陣不曾停歇。


    畫卷裏的龍與木盒子裏的牛兩方安然相處,相互沉默,之前短暫的對話似從未存在過。


    ……


    第二天,張子堯被自己的一個噴嚏驚醒,從床上爬起來時,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便親眼看著自己的鞋從麵前飄到了床底。


    “哇!”張子堯揉揉眼,下了地,看著淹沒自己腳踝的積水震驚道,“昨兒個的雨沒停過麽?”


    “——沒停過,你這小蠢貨,吃了藥便睡得天塌下來都不知道,還能關心外頭下雨不下?”


    嘲諷的聲音從牆上畫卷方向傳來,張子堯頭也不抬,隻是一邊嘟囔著“希望王爺把我昨日提醒他防洪澇的話放心上了”一邊卷起褲腳趟著水,話語間便一臉急切地湊到了房中桌子旁,伸長了脖子往安穩放在桌子上的木盒子裏看——在看見安穩趴在盒子裏的小獸時,他先是不知道遺憾還是高興地長歎一口氣,而後“唔”了一聲,似乎發現好像哪裏不對……


    張子堯小心翼翼地端起盒子搖晃了下,又將盒子輕輕放斜——當幾顆綠豆糕的碎屑掉入他的手中,有驚喜的光在少年黑色的瞳眸中一閃而過:“九九?!”


    “?”


    被猝不及防大喊名字的男人眼皮子跳了跳。


    “它吃了!它吃了!你看你看,盒子裏的綠豆糕沒有了!被蜚獸吃掉啦!”


    張子堯捧著木盒子,像是捧著什麽稀罕物似的湊到畫卷下麵,雙手高高舉起木盒像是獻寶似的舉到畫卷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後者垂下眼,不可避免地與木盒子中正巧抬起頭的小獸金色獨眼對視上,於是在徑自興高采烈少年看不見的角度,燭九陰眼神一變,紅色瞳眸中有不屑、挑釁之光閃爍,而木盒中小獸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敵意,金眸微微眯起,利爪顯得有些急躁地刨了刨木盒底端發出“咵”“咵”的輕微動靜……


    張子堯半晌沒聽見燭九陰說話,“咦”了聲將木盒從頭頂拿下來,探腦袋一看木盒子裏的小獸躁動不安,猛地抬起頭瞪向畫卷裏的男人,相當虎犢子地指責:“你做什麽凶它?!”


    哦,這你都知道?


    腦袋頂上長了第三隻眼麽?


    燭九陰心中驚奇這小蠢貨居然還有偶爾靈光一閃看破真相的時候,表麵上卻是不以為然道:“放屁,你這小蠢貨,平白冤枉人。”


    “你還不承認,方才它還好好的,怎地給你看了一眼就變得這樣不安了?”


    “你沒聽膩本君都講膩了,同你講了上百遍,蜚獸本來就是相貌醜陋,性格暴躁——本就腦子不正常,上一秒還蔫了吧唧的下一秒就自顧自生起氣來不是正常得很?樂觀點,或許是一看本君豐神俊朗,想到自己如此醜陋,就生自己氣了呢?”


    “……”


    “‘為什麽燭九陰這麽好看我卻這麽醜,嗨呀,好氣呀!’”


    “…………”


    燭九陰打了個嗬欠,一點不心虛道:“拿遠些,本君對牛毛過敏,湊近了便想打噴嚏……”


    “一張畫兒,過什麽敏,成天那麽刻薄,難怪上千年了還是個光棍娶不著媳婦兒!還豐神俊朗呢!”


    張子堯又瞪了燭九陰一眼,抱著盒子轉身走回桌子旁,待他小心翼翼地要將盒子放回桌上,又聽見燭九陰在他身後涼颼颼道:“找個鏡子瞧瞧你那老母雞似的模樣,嘖嘖,這盒子你才拿回來幾天,你就為了這麽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吼本君……”


    “還委屈啊,你要不刻薄誰吃撐了吼你。”


    “張子堯,找茬是吧?”


    大尾巴從畫卷裏探出來,猝不及防地從後突襲狠狠拍了拍黑發少年的腦袋,在少年“嗷”地痛呼一聲回過頭的一瞬間又飛快地縮了回去!張子堯凶神惡煞拎著褲子趟著水嘩嘩走回畫跟前,正伸手想去同那畫裏的賴皮龍一較高下,這時候,他突然猛地聽見從院子裏傳來人靠近的聲音……


    同時,畫中原本還一臉慵懶戲謔的男人瞬間表情凝固,麵色陰沉地嘟囔了聲“又來個礙眼的”,索性躲到了鬆枝後麵,隻留下黑袍金邊一角在外——片刻後,那衣角又“嗖”地一下被人從裏麵拽了拽,從此徹徹底底地消失在茂密的鬆枝之後。


    畫變成了尋常的青山綠鬆圖。


    張子堯清清嗓子,離開畫卷,飛快撲到桌子旁將上麵放置的古樸木盒的蓋子扣上,順手往床上一扔再用淩亂的被子一蓋,與此同時房門被人從外頭敲響,少年應了一聲,來到門前打開門,看清來人時頗為驚訝:“王爺?”


    “唔,早啊。”樓痕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探頭往張子堯身後看,“你房間裏有人?方才我在院子裏似乎聽見裏頭傳來打鬧的聲音……”


    “哪有的事,王爺聽錯了吧,”張子堯讓開了些,讓樓痕看清楚屋子裏沒人的同時,也讓這膝蓋以下都濕透了的尊貴人趕緊進屋,“子堯昨日感染風寒,吃了藥早早睡了這會兒剛起在洗漱,正琢磨早飯吃什麽呢就聽見外頭有人淌水靠近——”


    “是啊,外麵半個京城都泡水裏了!這老天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剛地震完又鬧這般洪澇……轎夫拖拖拉拉走路小心,本王嫌他們磨蹭,便自己走過來了。”樓痕不甚在意,想了想又抬起頭瞅著張子堯笑,“本王是特地來同子堯表達謝意的,若不是昨日你提醒注意防範洪澇,本王將事兒安排下去早早轉移了幹糧,今日城裏不知道損失得多大呢,眼下震災剛過,本就是糧食用物缺緊的時候——”


    張子堯保持著笑眯眯的表情聽著。


    “大清早的來,沒擾著你吧?”


    張子堯這會兒努力維持笑臉,臉都快笑僵了,經過樓痕這麽一問頓時想到了這一切災厄的罪魁禍首——這會兒正在他床上的被子底下蒙著的那位——頓時有些心虛,撓撓頭低聲下氣道:“哪裏的事……王爺來得巧,子堯正想找你呢?”


    趕緊扯開話題。


    “喔?”正不客氣提著桌上茶壺給自己倒了杯冷茶的樓痕動作一頓,轉過頭來笑著瞅張子堯,“什麽事?”


    張子堯覺得對方肯定已經知道他想要說什麽了。


    索性便笑著順了他的心意:“王爺昨兒提議的事,子堯答應了。”


    “什麽?真的?”樓痕滿臉驚喜,放下手中的茶杯,連道三個“好”字,“子堯能答應真是幫了大忙……看來當初那幅《湖光驚翠》被地方官員獻到本王手中,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哦?


    就算當初來給自己擦屁股的如果是張子瀟自己,如果你許諾黃金百兩,估計上天下地他也是會陪著您去的。


    而且同一價位,張子瀟畫的還不是火柴人。


    想到這,張子堯不免一臉同情地看著獨自欣喜俗不知自己究竟錯過了幾個世界的樓痕,心中感慨:有句話說得真沒錯,有些事還是不知道會比較容易幸福一點。


    ……話說回來,正事說完了,你該起駕回宮了啊王爺。


    張子堯挺緊張地看著心情突然大好、在屋子裏晃來晃去就是沒有想要走的意思的樓痕,見他晃到了燭九陰的畫跟前,住足背手細細打量,張子堯頓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時又聽見樓痕問:“這畫兒,當初你在王府暫住時便掛上了,你離開時也沒忘記帶走,沒想到從客棧到了這山莊,它又寸步不離地跟著來了。”


    畫怎麽能主動跟著人呢?張子堯心想,生怕樓痕這話燭九陰聽著不高興做出什麽動作,趕忙敷衍道:“嗯?嗯,這畫兒,對子堯來說挺重要的。”


    “哦?”


    “……老祖宗那輩結下的緣。”


    雖然說是孽緣。


    “哦,那確實挺重要。”樓痕漫不經心搭話。


    張子堯眼皮子狂跳,看見樓痕微微眯起眼湊近那畫,特別想抓著他將他拖回來離畫遠遠地——樓痕這行為在張子堯看來跟把自己的腦袋探進老虎籠子裏無二般區別,他屏住呼吸,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見一翠色的大龍尾不耐煩地拍出來將當今王爺掀翻在地……片刻後,張子堯終於再也受不了那提心吊膽的折磨,主動開口道,“王爺,地上積水那麽深,您當心著涼……”


    快回去吧。


    “子堯還沒用早膳吧?”


    “沒有。”


    嚇飽了算不算?


    “那本王叫人傳早膳,咱們搭個伴兒一塊兒?”樓痕笑著轉過頭問。


    張子堯抬起手擦擦額角的汗,心想隨便你高興隻要你快點兒從那關著猛虎的籠子邊挪開——下一秒,就好像聽見了他心中的呐喊,樓痕還真的就從那畫兒旁邊挪開了——張子堯長籲出一口氣,心虛地瞥了一眼那紋絲不動的畫,一顆心剛要落地——就眼瞧著樓痕一屁股坐上了自己的床。


    張子堯:“…………………………”


    ——當樓痕感覺到屁股被膈,“嗯”地一聲困惑並來不及阻止順手掀開張子堯堆在小床上的被子時,那一刻,張子堯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佛陀。


    ——當樓痕滿臉震驚地從他被子底下,將那個人盡皆知的木盒拿出來時,張子堯覺得自己的三魂七魄瞬間集體離家出走。


    “子堯,這木盒?!”


    樓痕當即站了起來。


    張子堯覺得現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把木盒收起來時順手給把蓋子扣上了,不然他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


    雖然現在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


    “……這木盒,”張子堯眨眨眼,想說一句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但是想想這麽說貌似有點假德過分了,於是又改口半真半假道,“之前與子堯在花船上有一麵之緣,甚至還因為它的事引發了不愉快——後來,後來因為機緣巧合,德淑皇妃親自將他交予子堯手上,並明言此乃重要物品,吩咐子堯妥善保管。”


    張子堯說著,伸手將那木盒從樓痕手上接過來,手拂去蓋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似小心翼翼。


    而此時樓痕還保持著一臉震驚,他看看張子堯手中木盒,又看看張子堯,眼神變了變:“子堯,你可知今日宮中風言風語,有人傳聞德淑皇妃瘋癲,接連不斷天降災厄,皆是與這木盒相關?父皇得知木盒丟失,派人四下尋找,想要探個明白平息這麽流言蜚語,誰知道掘地三尺也沒找到的東西,居然在你手上——”


    “德淑皇妃吩咐子堯妥善保管。”張子堯垂下眼,又重複了一遍,“興許這盒子隻是單純對於皇妃來說的重要的物件……一個小小的盒子罷了,哪來如此大怪力亂神之力,能與一個人的心智是否清醒、甚至是天下災厄相關?”


    樓痕麵露遲疑:“可是……”


    “王爺,子堯也有一事相求。”


    “……你說。”


    “子堯應許您一同前往太行山脈,平定軍心——在此,子堯也請求您對於木盒的去處睜隻眼閉隻眼,隻是因為子堯許諾了皇妃娘娘的事,就必須要做到——無論如何,這木盒,未到時候是萬萬不能交出去的。”


    張子堯最後一邊說著一邊不顧房中浸水,毫不猶豫便跪在瑞王跟前提出請求——他雖睜眼瞎說這木盒真實用途,但其中最後幾句卻所言不假,他確實也曾經想過肯定會有人到處尋找這個木盒子給他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甚至是殺身之禍,也考慮過日後是否需要將這個盒子交給別人早日脫身……


    但是這一切都是將蜚獸從盒子裏釋放出來之後。


    到時候這木盒子便是空空如也的一個首飾盒,頂多……算是燭九陰親手製作討好女人的一件小玩意罷了。


    回答張子堯的是良久的沉默,樓痕低著頭看著垂眼跪在自己跟前的少年麵沉如水,似乎真的將這盒子看得極為重要——心中詫異的同時,不知道為何也產生了一種得過且過、放過眼前少年片刻的想法……於是眉眼稍稍舒展,抬手將跪在水中少年扶起,溫言細語道:“子堯這是說的什麽話,一個破木盒子而已,你願意留著就留著便是了……”


    張子堯站起來沒說話。


    樓痕親自伸手,給他擰了擰吸飽了水正往下滴水的褲腳:“你本就著涼,卻狠了心往水裏躺,這不是叫本王為難不是?下次在一言不合下跪本王可就不願了……見著這盒子如此震驚,也隻不過是見如今那黃束真瘋瘋癲癲,擔心是否是因為受這盒子影響,若也對你有不利——”


    “那倒不會。”張子堯道,“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木盒子罷了。”


    樓痕抬起頭看張子堯,後者目光從容與他對視。


    片刻之後,樓痕抬起手替他抹去有些蒼白的下顎上方才下跪時飛濺的水,溫和道:“那好。若你歡喜,大可留著。”


    張子堯愣了愣。


    “高興麽?”樓痕問。


    “高興。”張子堯二丈摸不著頭腦地回答。


    還沒等張子堯來得及好好謝過王爺不追究之恩,眼前的人便已經放開了他,從床邊站起來去安排人送早飯順便清掃下院子和房中積水……張子堯看著站在門口與下人講話的樓痕,良久,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方才被那稍顯粗糙的大手觸碰的餘溫仿佛還在。


    張子堯:“?”


    這王爺,幹什麽沒事幹總問他高興不高興啊?


    莫名其妙。


    ……


    早飯過後,樓痕便離開了。


    “九九!快去叫土地公來,我們得去看看黃——”


    樓痕前腳一走,張子堯便撲到畫卷跟前,還沒來得及說話,裏頭的尾巴先探出來在他的下巴上一陣亂抹,張子堯被糊了一嘴腥,連忙後退兩步:“幹嘛你?!”


    “消消毒。”燭九陰冷靜道,“找太連清做什麽?”


    “去看看黃束真。”


    “盒子都拿到了,看那個女人做甚?”


    “沒聽樓痕說麽,她都瘋瘋癲癲的了——”


    “不是挺好麽?”


    “好什麽好!我還沒問出誰把盒子給她的呢!這關係到是什麽人把蜚獸關進盒子裏!”


    “那又如何?”燭九陰從鬆枝後露出張臉,臉上深情古怪,“你還想給蜚獸討回公道?輪得著你給蜚獸討回公道?你有什麽本事同能把蜚獸關道盒子裏去的人討回公道?”


    “我就想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


    “知道又如何。”燭九陰嗤了聲,麵露不屑,“作為一個凡人就該有凡人的模樣,別總想著替天行道、與天為敵地給自己找麻煩了,有些人有些事你惹不起還不知道躲遠些,到時候還不是本君來給你擦屁股,嘖嘖,離了本君你可怎麽辦……”


    雖然這麽說著,燭九陰卻還是受不住張子堯那一臉期許的模樣,萬般不耐地彈了彈指尖,幾隻螢火從從畫卷中飄出,飛出窗戶,沒一會兒,從窗口傳來“喵”的一聲,一隻被雨水淋成落湯雞的大肥貓從窗子外跳了進來,甩了甩身上的水。


    “你不是有傘麽?”張子堯問。


    “這傘是用來躲雨的喵?!”太連清一臉受到侮辱。


    蹲在張子堯肩上的太連清掏出那把幹燥的傘,撐開,張子堯一個健步跳進去,站穩,想了想道:“……傘不就是用來躲雨的?”


    “小神說不是就不是喵!”


    太連清暴躁地回答,握緊了傘輕輕一關,連貓帶著傘下站著的少年一塊兒消失在了房間裏……屋內畫中男人哼了聲,翻個身繼續閉目養神;木盒子裏的小獸打了個嗬欠,眯起眼也睡起了回籠覺……


    屋外大雨未停。


    稍待片刻,方才在房間中消失的少年便“噗”地一下出現在一座清冷的宮殿前——宮殿牌匾上書“安寧宮”三字,然此時整座宮殿安靜淒涼,無一個伺候的下人,再加上這會兒皇宮裏大多數人都在避暑山莊,宮中人煙稀少,這裏又剛剛有婢女慘死……真是絲毫叫人感覺不到“安寧”二字。


    張子堯打了個寒顫,正後悔來的時候太匆忙沒多披件外套,這時,就在他身邊的窗被人推開,宮殿內的女人安靜地注視著少年淡淡道:“你也來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蹲在張子堯腳邊的貓“噗”地吐出舌頭,呸呸兩聲連道晦氣(*民間迷信:司生死陰官白無常謝必安帽冠上書四字‘你也來了’,故此四字被看作避諱,不與活人說),張子堯倒是在被嚇了一跳,看出那是黃束真後冷靜道:“也?還有誰來過?”


    “很多人。”黃束真笑了笑,語氣輕佻從窗邊推開,腳下輕浮旋轉,身上的白色羅裙飛舞,“他們來找盒子,你也是來找盒子的?但是盒子已經不在我這了,一個神仙來過,盒子被他拿走了。”


    “盒子在我那。”少年垂眼淡淡道。


    黃束真停下了旋轉,轉過身看著張子堯,那雙眼中片刻有瘋狂的情緒閃過,而後又一下子歸於黯淡——


    “是嗎?”她看著張子堯道,“扔了罷,那盒子不是什麽好東西——它能帶給你一切,然後在頃刻間,再奪走你的一切……你是不是不信?不信的話你看看我吧,幾日前,我還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父親位高權重,我即將與我心愛的男人成為結發夫妻,天下無災,我的子民安居樂業……”


    黃束真停了下來,看著張子堯認真道:“但是你看看現在的我,什麽都沒有了。”


    張子堯走入宮殿,黃束真湊上來,捉住了他的手腕將他往裏屋拉,然後指了指一張床前:“我的婢女在這死了,血灑在我的臉上,身上,還有地上……”


    她放開了張子堯,坐在床榻邊緩緩道:“我什麽都沒有了,我愛的人不要我了,我爹因為我的事一夜華發,朝中權衡一夜之間發生巨變,瑞王爺他——他也想找木盒子,但是他找不到,所以他不高興了,想要我的命,可是我的命是那麽好要的麽?我是黃束真,一朝重臣,國師之女,當今皇上的德淑皇妃……我是要做皇後的人,對,本宮乃無災娘娘,將來要做皇後。”


    張子堯聽著這女人用及其冷靜的嗓音語無倫次,胡言亂語,連樓痕想要這木盒子都腦補上了,實在不知道作何表情——


    難怪宮中人提到德淑皇妃,都是一臉晦氣。


    這女人,確確實實是瘋了。


    但是張子堯卻並沒有像是別人一樣轉身離開,而是沉默地來到黃束真身邊,坐下。


    兩人肩並肩沉默坐了一會兒,黃束真似乎第一次遇見看見她這個樣子還沒轉身逃跑的人,於是再次開口道:“你有問題要問我。”


    不是疑問的語氣。


    “是,”張子堯點點頭,“我想知道,是誰把這個盒子給你的?”


    “一個女人。”黃束真道,“很美的女人,身著我見都沒見過的美麗綾羅,身上仿佛披著霞光,她的發飾大概是天下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飾品——她聽見了我想要進宮見到那個人的祈求,所以她出現了,把這個盒子給我,並告訴我好好保管這個盒子,好好利用這個盒子,我就能得到一切我想要得到的東西。”


    “盒子給你的時候,她有沒有告訴過你盒子裏裝著的是什麽?”


    “有。”黃束真抬起頭,看著張子堯,目光閃爍道,“是‘災厄’。”


    她都知道。


    張子堯長歎一口氣,突然有些敬佩這個女人的勇氣了——換作尋常人將天下“災厄”捧在手,怕是吃不下睡不著火燒屁股般難受,這女人卻……


    “她亦警告過我,盒子萬萬不能摔破,否則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黃束真蹙眉,“但是那天,那個人想要看盒子,我不讓他看,他就同我爭執了起來——盒子磕碰到馬車窗棱上,磕破了一個角,我很害怕,但是該來的還是來了,地震了,很多人死去,這都是我的錯……”


    “……”


    “他也在找這個盒子。”黃束真又道,“得道盒子的人,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東西,包括這個天下。”


    張子堯猜,黃束真口中的“他”,大概說的是當今聖上。


    “但是天下又怎麽會是這麽好得的?”


    黃束真站了起來,她來到梳妝台前,拿起了一把落滿了灰塵的剪子——蹲在張子堯腳邊打瞌睡的大肥貓一個激靈蹦躂起來,炸開貓齜牙咧嘴“呼嚕呼嚕”地瞪著黃束真,生怕她對張子堯不利的模樣……然而這個女人卻隻是抓住一把自己的頭發,並將其其耳剪下,用一根紅色的綢帶紮好,仔細插上了一枚薔薇翠釵,遞給張子堯——


    “假以時日,若先生將盒子裏的東西放出來,替束真跟它說一聲對不起。”黃束真淡淡道,“然後勞煩先生將這頭發放入空盒子裏,交給那個人,然後告訴他,這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被束真看重的東西……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


    黃束真笑了笑。


    “小女孩不切實際的愛情而已。”


    “……”


    張子堯心中感慨,到底還是伸出手,恭恭敬敬地接過了那束女人的發。


    黃束真站住,歪了歪腦袋:“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張子堯:“?”


    黃束真笑了:“你覺得我可憐嗎?”


    張子堯沉默。


    隨後,他緩緩搖頭,斬釘截鐵二字:“活該。”


    黃束真笑了。


    她抬起手,將垂落的發挽至而後:“別讓那盒子再害了其他人。”


    蹲在少年腳邊的大肥貓跳上了他的肩膀,掏出小黃傘,“喵”了聲,黃傘被撐開——


    少年憑空消失在了黃束真的麵前。


    偌大的清冷宮殿之中,又隻剩下了黃束真一人。


    女人目光放空,盯著少年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隨後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腳下輕浮的步伐再次邁開,羅群散開,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麵——女人碎碎念起那街頭巷尾的孩童們耳熟能詳的歌謠:“醜妃醜妃,塌鼻粗眉,寬肩圈腿,容貌粗卑;,生得富貴,投了好胎,做了皇妃;醜妃醜妃,登上高位,賢良淑德,日月星輝;醜妃醜妃,欲坐鳳位,風調雨順,無災無悲……”


    白綾穿過搖搖欲墜的橫梁。


    赤著腳的女人登上木椅。


    木椅“咚”地一聲倒下,那聲響,卻迅速地被窗外的大雨傾盆之音遮掩。


    ……


    剛在小小別院出現的少年正低頭擰著袖子上的水,忽聞桌上木盒中小獸騷動。


    手中捏著的女人發束上插著的發釵發出“哢”的一聲輕響,從中一裂為二,帝王綠翡翠之中,有乳白液靜靜流淌而出……似作畫之時所用顏料。


    ……


    避暑山莊內。


    正午睡小歇的當今聖上突覺心頭一霽,猛地睜開眼。


    外頭的小太監聽了響動,連忙點著步子進入,小心翼翼問道:“皇上,可是身體不適?”


    龍帳中,男人沉默片刻,隨後擺擺手:“無礙,退下吧。”


    小太監應了聲,弓著身子退下了,皇帝躺回榻上,手無意間碰到柔軟的絲綢靠墊,“嗯”了聲仔細想想這才想起這靠墊似乎還是之前德淑皇妃親手製拿來的,看著上麵繡著的彩線鴛鴦,皇帝忍不住又用手壓了壓,觸碰到的卻是一片冰涼。


    大概是天氣轉涼了罷?


    大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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