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堯後來又擠上了跟扶搖他們一輛車,隻不過這一次車裏的氣氛好了不少,扶搖終於肯閉上嘴抱著膝蓋靠在車壁上不知道在想什麽,張子堯身後的畫卷裏,一龍一牛眼巴巴地低著頭往下看,看著畫卷下的少年閉著眼閉目養神,也不知道睡了沒有……


    “你們這樣盯著我,眼睛都快在我身上燒出四個窟窿,我怎麽睡得著?”張子堯淡定地犯了個身子,“想說什麽就說。””


    畫卷裏,小牛抬起頭看了一眼鬆枝上的龍,龍撇撇嘴,手指頭撇下一片樹皮,又“哢擦”一下撅斷,拐彎抹角道:“你躺著做什麽?”


    張子堯犯了個白眼:“累了。”


    燭九陰:“你為什麽會累?”


    張子堯:“那麽老大一座橋,一直趴在地上畫啊畫頭也不抬當然會累!脖子都快斷了!”


    燭九陰終於將話題拐到了正軌上,立刻道:“那墨橋你也是說畫就畫,說好的廢物畫師呢?你這和本君想象中不太一樣。”


    “是廢物,”張子堯淡定道,“你覺得那橋畫得特別好?”


    燭九陰想了想,發現張子堯說的也倒是實話——橋是醜,這肯定是沒錯的……於是他停頓了下這才又道:“本君聽說繪夢匠的手藝不過關,也是有失敗的時候的……遇見你這麽久,還沒見你失敗過,你別說那是因為點龍筆在手有屬性加持,本君不信,你也知道畫龍點睛的故事到底是怎麽回事,至少在那之前,點龍筆可不是幹這個的。”


    張子堯翻身坐了起來,轉過身抬起頭對視上那雙紅色的眼:“你到底想說什麽?”


    燭九陰義正辭嚴:“本君現在懷疑你刻意隱瞞實力,刻意折磨龍以滿足自己心中某種不可說的變態嗜好——咱們遇見多久了?夏去秋來,三四旬了吧,本君就得了條尾巴加兩根胡須,尾巴尚且可以接受,第二次是兩根胡須!兩根胡須!這是人幹的事嗎?——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你接下來要說的話將會成為呈堂證供。”


    麵對燭九陰就差撒潑打滾,張子堯打了個嗬欠,看似有些疲憊道:“從黃束真那得到的顏料就是白色,恨你就恨自己為什麽不是小白龍吧……不然你早出來了。”


    “小白龍那有什麽神氣的,看著就弱勢,隻合適給別人當胯.下之臣去西天取經。”燭九陰哼了一聲,“況且黃束真釵子裏那點顏料隻夠畫點泥鰍。”


    “你也知道第二次隻有一點點顏料,”張子堯並攏拇指和食指指尖比劃了下,“那還抱怨什麽?”


    “你給那流氓王爺做事總是盡心盡力,次次給他排憂解難,”燭九陰扭了下,板下臉,“本君和那流氓,你說你到底同誰比較好?想好了再回答,別惹本君不愉快,那樣氣氛會變得很尷尬。”


    鬆樹底下的小牛翻了翻眼睛,似乎聽不下去似的轉身趴回亂石當中,張子堯轉向扶搖,後者似笑非笑地回望他,張子堯停頓了下道:“如果你家女主人這麽喜歡這種大齡幼稚款,為什麽不去養一條小寵物?學學人家二郎神……”


    扶搖瞥了張子堯一眼,欲語還休,然而還沒來得及說話,燭九陰便率先打斷:“閉嘴!放肆!刁民!埋汰誰是狗呢?你好好說話,本君這款風靡三界。”


    扶搖輕笑一聲,不置可否,抱緊了自己的腿,一副高高掛起的模樣。


    “什麽我為王爺做事盡心盡力,次次給他排憂解難?第一次是張子蕭坑我,不上京去擦屁股等著全家淩遲麽?順便一提你暫時也算是我家的財產——張家全家滅門哪怕是紙片兒龍也要一塊兒燒死!第二次是為了牛牛的事,咱們必須要來太行山脈,官家的馬車和通文不比咱們自己上路來得方便,這沒錯吧?第三次是我娘,我娘她……啊啊啊我為什麽要解釋給你聽?”


    “因為你潛意識裏也覺得自己對不起本君。”


    “放屁,”張子堯懷疑這賴皮龍臉比城牆還厚,“這蛇妖說除卻那橋就沒旁的路你也聽見了,除了畫一座橋,還能怎麽辦?難不成還真的等到他們找來修橋的人修個十天半個月的啊,我娘還急著去無悲城呢!”


    “她著什麽急?”


    “我怎麽知道她著什麽急,就是因為不知道我才想滿足她。”張子堯蹙眉,“萬一是什麽重要的大事呢,你也知道我娘情況特殊,實不相瞞,先前從炎真的客棧出發之前,我曾經在我娘親的脖子上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薔薇,那真的很奇怪,我娘以前脖子上可沒有——”


    扶搖:“咦?”


    張子堯:“怎麽了?”


    扶搖抬起頭看向張子堯:“小傻子,你看走眼了吧?你妖仙奶奶方才看見那明明是一朵半盛開的薔薇,當時心裏還惦記這刺青挺好看,咱也想來一個呢?怎麽到你那兒就成含苞待放了?哪有人刺個花骨朵在身上的,那多不好看。”


    張子堯愣了下:“有什麽區別,不都是花兒麽?”


    扶搖翻了個白眼:“算了,老娘同你們這些毫無審美的直男說什麽說。”


    燭九陰反應很快:“他不是,他好龍陽,他好龍陽的,你別冤枉人家。”


    張子堯伸手拍了那畫裏的人一巴掌,後者側過身子敏捷躲開。張子堯想了想,又覺得扶搖說得好像也有道理,興許是那天他太緊張了沒看清楚,而且那時候元氏的頭發也擋著了……不過那刺青長什麽樣才不是重點,他在意的事,她娘脖子上多了以前沒有的東西!


    張子堯:“我現在懷疑是不是從無悲城被喚醒的人們不能離開無悲城太遠……”


    燭九陰:“故事的原型那個公主都殺穿整個沙漠殺回自己的國家了,還不夠遠?”


    張子堯:“……”


    是哦。張子堯一拍腦袋,差點忘記這碼事。


    那這下好了。


    再次毫無頭緒。


    麵無表情與一臉無辜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的燭九□□了聲謝,張子堯倒回軟墊子上,繼續閉目養神……當馬車內陷入了再一次的安靜,坐在樹梢上的男人攏袖子端坐了下,最後忍無可忍地跳下樹枝,伸腿提了提樹下趴臥著的小獸,一臉嫌棄:“你到是也說說他,就知道裝死,也不知道站在那邊兒的——喂,醒醒……睡成死牛!”


    趴窩著的小獸隻管將自己的臉埋進爪爪裏,全然不顧身邊那龍上躥下跳。


    畫卷內雞飛狗跳了一會兒。


    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在馬車外又吼了一聲,燭九陰這個時候正蹲在蜚獸旁邊,一臉新奇地用自己的手去撥弄蜚獸頭頂上那隻小小的角,聽了這聲音他一臉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看畫卷外麵:“又嚷嚷什麽呢?這次是天塌了還是地裂了?”


    張子堯聞聲也爬起來,掀開馬車的窗簾看了看外頭,然後縮回了腦袋對馬車裏眾人說:“不是天塌地裂,是我們到無悲城了。”


    ——無悲城是坐落於沙漠邊緣的一座城池。


    馬車黃沙滾滾之間,遠遠看去,那一座城變得有些縹緲,就像是海市蜃樓……尋常人很難想象,寸草不生的沙漠邊緣會有這樣一座城市,高高的箭塔,土色的城牆,如果至此隻能說它是一座宏偉的普通邊域城市的話,那麽城牆之上盛開著滿滿的薔薇花則替它擺脫了這一“普通”的稱號——


    整座城仿佛鋪天蓋地都是粉色的,極其少女夢幻。


    薔薇藤蔓枝枝蔓蔓爬滿城牆,花開千萬朵,粉色的花幾乎要將綠色的枝蔓掩蓋,在城牆之上,還掛著很多巨大的彩色編織地毯,大約是歲月風沙的關係,有些地毯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然而這些地地毯卻還是給予這座增添了一抹邊域城市應有的異域色彩……當微風吹來,薔薇花一簇簇在風中搖曳,開滿了的花便散落下花瓣在城池的四周——


    堪稱美輪美奐。


    以前隻是在故事裏想象過它的模樣,但是百聞不如一見,張子堯乍眼一看時,幾乎有些要挪不開自己的眼,隻管盯著那些盛開的極其茂盛的薔薇,心中震驚難以形容……當馬車還在滾滾前進,張子堯趴在馬車的窗戶邊緣往下看,能看見滾滾的車輪之下有很多倍碾碎的花瓣,越靠近城門,便隱隱約約能聞到淡淡的薔薇花香。


    突然,在畫卷裏的小牛打了個噴嚏,甩了甩腦袋。


    蹲在他身邊玩弄他獸角的燭九陰先是猛地舉高自己的手像是怕被唾液噴到,愣了下後轉過頭,一臉不知道是幸災樂禍還是什麽地對張子堯道:“哎呀,快看,這隻蠢牛花粉過敏!哈哈!”


    張子堯:“……”


    娘的,智障。


    ……


    當馬車終於在城牆邊停下。


    張子堯眼巴巴地看著一名侍衛跳下馬,敲響了那座城門。


    良久,城門緩緩從裏麵被開啟,一名老僧侶出現在敞開的門後,白發蒼蒼……趴在車窗欞上的張子堯的心跳加快了些,他微微瞪大眼,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名老者,仿佛在期待著什麽——


    終於,老者開口道:“歡迎來到無悲城,這裏的人有的享受輪回之樂,安然度過幸福一生;有的人跳出了輪回之苦,不用再經曆生老病死……無論此時此刻你想要的是什麽,也許邁入這座城門,你就會得到自己想到的東西,你,做好準備了嗎?”


    張子堯:“……”


    就是這個了!


    張子堯長籲出一口氣,心中滿足得要命,有一種床頭故事裏的神話此時此刻在眼前終於化作現實的“夢想成真”幸福感……完完全全將炎真的警告拋在了腦袋後麵,此時他對於這座城市的興奮已經壓過了之前的擔憂,當前麵樓痕掀開了車簾,用煞風景的聲音催促快快進城時,張子堯甚至還在心中小小埋怨了下他太煞風景。


    軍營就在城的另外一頭,於是馬車進城後,直接橫穿了最繁華的街道。


    在街邊,張子堯看見了比京城最熱鬧的那條街道隻多不少的小攤販,隻是他們販賣的東西不再是尋常的胭脂水粉或者那些隨處可見的小玩意——


    街道兩旁有賣薔薇蜂蜜製成的特色小吃的,小吃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嗡嗡叫的蜜蜂,那些攤主也不驅趕,任由它們在上麵爬來爬去,當有人來購買的時候才會揮一揮杆子將它們趕走;


    有賣五顏六色香料的,幾名婦人正圍繞在那些香料旁,其中一人用手撈起一些粉色的湊到鼻子旁聞了聞;


    還有賣各種裝飾品的,那些裝飾品無論是手鐲還是項鏈又或者是耳環,大多數都雕刻著一枚像是小小銅鏡的紋樣;


    ……


    這銅鏡大概是這座城的代表物,因為街道兩旁尋常人家的住宅門前,大多數也都掛著這一麵鏡子,銅鏡掛在古樸的大門上,倒是也別有一番風情……張子堯正看得入神,忽然便看見在某個巷子的門口站著一個小姑娘,她大約是七八歲的年級,赤著腳,腳上有一竄紅繩穿起來的鈴鐺,她的目光從始至終地盯著緩緩前進地馬車移動——


    當張子堯看見她時,她停頓了下似乎有所預感,轉過頭直接與馬車上的少年對視上,一雙眼中興奮且亮晶晶的,她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伸出手對著張子堯揮揮手,然後用無聲的口型說:歡迎你來到無悲城。


    這誰?


    熱情過度。


    張子堯莫名其妙,卻也不能失了禮貌大方,隻得有些尷尬地同她笑了笑,好在這個時候馬行車已經駛遠了……到了城另外一邊時,繁華的街道便逐漸被拋在了身後,張子堯向前看去,發現街道兩旁的住宅也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木頭搭架的高高瞭望台與防禦塔——除了這座城,再往外走幾裏,便是大滄與另外一個名喚“雲起”的國家交匯的邊境處了,雲起國地處沙漠中央,因常年缺少雨水所以相當貧瘠——


    而不遠處地大物博的天滄對於他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塊近在眼前卻遲遲啃不下來的肥肉。


    基於強烈希望侵.犯鄰國的基本國策,急於擺脫困境的雲起國整個國家崇尚武力,男兒人人從軍,自幼學武,隨便拉出來一個便是以一當十的狠角色,就指望著有朝一日,兵士壯大到能夠一舉攻破天滄國距離他們最近的第一道防線——


    也就是無悲城。


    奈何偏偏無悲城有傳說中不老不死不生不滅的“無悲軍”存在,無論他們嚐試多少次,無悲城便久攻不下。


    而此時,張子堯即將見到那隻神秘的大軍。


    這個時候,車內畫卷裏,從進城開始噴嚏不斷的牛牛終於稍稍消停了下來,張子堯看外頭的風景也看得累了,索性縮回了腦袋,看著畫卷裏的小獸,這時候小獸正抬著爪子一臉煩躁地撥弄自己微微泛紅的鼻尖,眼角眼眶也是泛著粉色,甚至隱約有晶瑩淚水的模樣……


    “牛牛,你真的花粉過敏麽?”張子堯擔憂地問,“那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好歹是神獸,”燭九陰躺在樹梢上,一臉樂觀,“打幾個噴嚏而已,死不了牛的……大不了這些天就老老實實地待在畫卷裏別出去了,小蠢貨你時常給畫卷彈彈灰別讓花粉沾染上去便是。”


    燭九陰話音剛落,畫卷上就閃過一道白光,身著白袍的少年出現在張子堯身邊,猶豫了下,麵無表情地挨著他坐下,然後打了個噴嚏。


    “……”


    素廉微微蹙眉,抬起手揉了揉鼻子,張子堯趕緊掏出個手帕遞給他,素廉小聲嘟囔了聲“沒鼻涕”,但還是伸手接過了那帕子,捏在手裏不肯放。


    燭九陰停頓了下,露出個奇怪的表情:“你這是什麽意思?”


    “大概是寧願一直打噴嚏也不願意一直和你一同關在畫卷裏。”張子堯撇了燭九陰一眼,“你說你多遭人嫌。”


    扶搖笑得花枝亂顫。


    素廉轉過頭,用讚同的眼光看著張子堯緩緩點點頭,然後又擰開腦袋打了個噴嚏。


    這個時候,馬車在外麵停下,素廉停頓了臉上露出絲毫不掩飾的不情願……片刻後,還是在人腳步聲接近時乖乖回到了畫卷之中,隻是小獸回到畫卷裏後,腦袋上才長出個尖尖的小角上寶貝似的多頂了塊白色的手帕,它閉著眼,安靜地在畫卷裏的陽光之下趴窩下來。


    馬車門被人從外麵打開,樓痕探了個腦袋進來:“到地方了,在馬車裏顛吧了一天總算能稍微舒展禁錮,子堯快下來,本王帶你去瞧瞧我大滄的無悲軍——咦?”


    張子堯有些緊張:“怎麽了?”


    “你那畫兒裏好像多了隻牛。”樓痕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頂上,“一隻眼,獨角,角上還頂了塊帕子,真有趣。”


    張子堯回過頭,看了眼趴在亂石中一動不動宛如一張真畫的牛牛,頓時反應過來每次那賴皮龍都躲起來應該是因為他多動症根本不能假裝自己是一幅畫……張子堯眼角含笑,將那畫卷從馬車壁上摘下來,細細卷好掛在腰間用輕描淡寫的聲音道:“這小牛是子堯在路上閑著無聊的時候往上瞎塗鴉的。”


    樓痕“哦”了一聲,瞥了眼張子堯不甚在意道:“挺可愛。”


    也不知道是說的那畫兒還是說的什麽東西,話語中,樓痕伸手將張子堯從馬車上親自扶下來。


    張子堯跳下馬車站穩,看了看四周,便是尋常軍營的模樣,不遠處有很多軍營帳篷,裏麵有士兵進進出出,有的迎上來替瑞王一行人卸貨提物安頓,有的就坐在帳前擦拭兵器,有的靠在馬廄旁給裏頭的馬喂糧草,還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高聲談笑……


    他們時不時看向樓痕的馬車隊這邊,似乎每個人都心情不錯的模樣。


    當侍衛從馬車上將那個裝滿了給予士兵的家書卸下來時,整個軍營裏更是有了一絲絲的騷動,就像是他們期待這一封家書已經期待了很久很久,大多數的士兵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兒,轉頭看向這邊——瑞王爺衝著他們揮揮手:“這回可不比以往,聖上聽聞眾位將士因聽聞京城震災,心中十分擔憂,亦寢食難安,苦思良計如何讓眾將士安心——最終想到請來江南張家後人,繪鎮災圖一幅,納眾所牽掛之人進入畫卷當中,畫卷中人栩栩如生,一言一行皆被繪錄,望大家看後稍可安心,駐守邊域,護我大滄百年盛世!”


    樓痕語落,眾人發出雷般歡呼。


    張子堯:“?”


    這是幹嘛呢?


    張子堯隱約覺得哪裏有些違和。


    這時候,其中兩名士兵甚至一路小跑過來,對樓痕恭敬行禮,其中一個笑得露出大白牙:“屬下張三,見過王爺。”


    “屬下李四,見過王爺。”另外一名士兵嘻嘻哈哈地跟樓痕問好,然後伸長了脖子,一雙眼放光似的盯著身後那被搬下來放好的箱子,“王爺,那可是屬下們的家書?”


    樓痕看了一眼李四,而後笑道:“正是。”


    那李四像個孩子似的歡呼了一聲,搓了搓手仿佛迫不及待的模樣,旁邊的張三瞧見了也是笑嘻嘻地用肩膀懟了他一下:“注意一下,王爺還在這呢,瞧你一副猴急的模樣,難看不難看?”


    “你懂什麽,這都快中秋過去多久了,我時間快到了啊。”李四嚷嚷,“還有,年前我娘子給我來信,說娃兒中秋節的時候便該生下來了,這會兒正巧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不過這都不重要了,反正男孩女孩都好,我娘子應該都分別準備了一份妥當的娃娃用的東西……”


    張三似乎也被李四這猴急急西氣衝天的模樣感染,笑著調侃他,臉上也是笑吟吟的模樣……這時候那放著家書的箱子落在地上,眾士兵圍了上去,卻還算是有規矩地沒有搶著動手去開箱子,隻是一個個都是和方才李四一樣伸長了脖子——


    “你還有多久?”


    “我還早呢,至少還有三個月,要不是因為太擔心之前的震災有沒有影響到家裏,我這至少還有四個月。”


    “我也是,咱們好像是一批的?”


    “你比我晚一年,嘿嘿。”


    “我還有一個多月,不像是李四,他就還一周不到了,昨兒個聽說前麵橋斷了,馬車過不來,差點沒把他給急死,還好鏡女巫告訴他後來有人畫了個墨橋——”


    張子堯稍稍踮起腳湊近樓痕:“這是無悲軍?”


    “正是。”


    “和尋常的士兵好像沒啥區別,”張子堯小聲道,“他們說的‘還有多久’是什麽意思?”


    瑞王背手,笑著買了個關子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張子堯好奇地看,隻是覺得這些士兵除卻對於家書這玩意就意想不到的熱情和過分的激動之外,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似乎和普通的人根本沒有任何區別,完全看不出他們曾經是——呃——曾經是死過一回又被人從陰曹地府撈回來的特殊存在。


    扶搖那蛇妖更是過分地稱呼他們是“活死人”,方才一進城就嚷嚷著“屍臭熏天”……明明滿鼻都是薔薇香,也忒不禮貌。


    這會兒扶搖被張子堯打發著去照顧元氏了,張子堯看了無悲軍,覺得沒什麽稀奇,正心下失望想要離開去問候元氏,然而還沒等他走開,遠處從京城裏來的瑞王府的侍衛正彎腰要打開那裝著家書的箱子,突然在他們遠處的瞭望台上,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號角聲!


    “——有雲起兵來襲!有雲起兵來襲!”


    張子堯往外走的步子一頓,滿臉震驚地轉過頭——


    “喲,咋這時候來了捏?人多嗎?俺咋沒聽見啥馬蹄聲捏?”


    “去你娘的,那馬蹄聲踩在沙子上還嘚兒嘚兒響麽,腦子有泡!”


    “隻是一小波吧?怕是又來探風聲的,老惦記著咱們化沙,偏偏不如他的願,揍他奶奶的!”


    “這次輪到哪波人去了?趕緊的別磨蹭,兄弟們等著你們回來開家書啊!”


    士兵們嘻嘻哈哈地笑罵,絲毫不見敵軍入侵時該有的緊張,這時候隻見幾名士兵從人群裏站了起來,其中包括之前那個叫張三還有李四的,他們一臉不耐煩,嘴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他奶奶的真會選時間”“就挑這時候”一邊將隨手扔在地上的冰刃撿起來,這時候有其他士兵從馬廄裏將戰馬牽出,李四第一個跳上了馬背,搖晃了下坐穩了,回頭看著圍在箱子旁邊那些士兵:“說好了的,等我們回來再看,誰他娘的先忍不住開箱子了,老子回來剁了他的手!”


    眾士兵哄笑,皆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他娘的別磨磨唧唧快去吧!”


    話語之間,一個小隊大約十來人士兵便駕馬,揚起一陣黃沙匆匆離開軍營。


    此時,整個軍營還充數著一種迷之樂觀氣氛。


    張子堯怔愣之間,手被人拉起,他回過神來看了眼樓痕,後者也是一臉輕鬆笑道:“你便是運氣真好,前腳踏入兵營,後腳便有雲起兵來送死——雖最近他們來的頻率是比尋常高一些,能夠恰巧撞上卻也還是實屬罕見……子堯可曾經見過屠夫殺豬?”


    “見是見過,可是兩國交戰,這與屠夫殺豬恐怕……”


    不一樣吧?


    然而還沒等他問完,那樓痕卻已經爽朗大笑:“走走走,本王帶你去見識見識本朝無悲軍的真實一麵,到時候你若害怕,大可躲進本王胸懷——”


    張子堯還沒反應過來,懵逼兮兮隻是轉頭問:“可是我不會在沙地裏騎馬,怎麽看?”


    “站在瞭望台上就行,”樓痕牽著他往高處走,“走進了本王還不放心你呢,你求著要去本王也不許。”


    話語之間,他們繞過了軍營,在一座城牆旁停下又登上了一道石階,那石階彎彎曲曲,頗為陡峭,張子堯隻能跟著樓痕後麵吭哧吭哧地往上爬,壓根不知道他們這是要去哪,直到眼前一亮,突然來到了一片開闊地,鼻息之間那薔薇花香變得濃鬱了些,張子堯這才發現原來他們登上了城牆——


    城牆很高,遠遠看去,一眼就可以看見已經離開了的那一隊士兵騎著馬在沙地裏奔走的背影。


    陽光將他們的影子在沙地上拖得很長很長。


    張子堯又走過一道長長的木橋,最終來到了樓痕說的瞭望台上,這時候樓痕才放開了他的手,指了指他們目光可及的不遠處:“那是雲起兵可以到達的距離我大滄最近的邊緣,再往前一步,便是他們的埋骨之地。”


    樓痕話語一落,張子堯便看見有百人雲起兵在樓痕所指之處冒頭,他們身上穿著厚重的鎧甲,手腕、膝蓋以及脖子上都覆蓋著金屬防具,然而他們的行動卻十分敏捷,像是絲毫不為這沉重的護甲所拖累——張子堯他們站得很高,隻要視力稍好的人,便可以看見下麵那些人的一舉一動,甚至是臉上的神情。


    轉頭看了一眼身邊唇角含笑的樓痕,張子堯突然覺得胃部有一陣不太舒適的翻滾——之前感覺到的違和感突然以一種無法忽視的強勢湧上心頭,而眼下,他總覺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之前一直感覺到的違和感到底從何而來……


    從始至終,包括樓痕在內,似乎都在將軍營戰場當做一場兒戲。


    包括此時此刻他們腳下的瞭望台在內,這座瞭望台與其說是用來探查敵軍動向,事實上更像是一座高高的觀賞台,而在他們的腳下無邊無盡的黃沙沙漠,便是一座寬廣的鬥獸圈,人們站在台子上好整以暇地圍觀腳下一觸即發的戰爭,就像是在看什麽勢在必得、隻為取樂而存在的打鬥戲曲——


    張子堯微微蹙眉。


    伸出手握住瞭望台邊緣,向下望去——


    一陣涼風吹過,卷起黃沙無數。


    擂鼓聲。


    呐喊聲。


    此時,雲起兵終於全部進入視野之內,他們人數不多,卻也至少是今日來抵禦外敵的無悲軍的十倍甚至二十倍……張子堯擔憂之間,騎著戰馬的無悲軍也在迅速向著邊緣處靠攏——


    兩股勢力很快便撞在一起!


    在此之前,張子堯從未見過“戰爭”真實的模樣,今日一見,卻發現場麵原來比他想象中更加殘酷——


    隻見前一刻還在他麵前笑嘻嘻地談及自家娘子和剛出生孩子的士兵,這一秒卻仿佛化身幽冥索命鬼,手中的長矛所到之處,血濺黃沙,長矛刺穿了雲起兵的盔甲,就仿佛是刺穿一張薄紙般輕鬆!鮮血飛濺在他的臉上,從他的麵價流淌而下,他勒馬回身,輕易躲過另外一名怒號著衝上來企圖趁機取他性命的雲起兵,戰馬嘶鳴之間,他仰頭高高發出“呼嚕呼嚕”猶如野獸一般的咆哮,那雙深棕色的眼在觸碰到敵軍的鮮血之後,迅速染紅!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


    如果剛開始,兩軍相遇,不過是戰爭的開始,那麽緊接下來,整個畫麵發生了可怕的轉變——


    當所有的無悲軍雙眼蛻變如血色,整個無悲軍仿佛是失去了控製,他們肆意穿梭在敵軍之中,輕易打亂他們的陣型,戰馬被砍掉頭顱,他們便從馬上跳下來,用雙腿帶步;長矛被撅斷,他們就拋棄了兵器;哪怕是腳被刺傷,他們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動作依舊迅速敏捷;哪怕手臂被砍斷,鮮血噴湧而出,他們還是發出高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揮舞著手中的利刃;他們猶如野獸,身體輕盈異常,一名士兵甚至四肢著地,然後肩一聳,一躍而起,狠狠地撞翻還騎在馬背上的敵軍——


    張子堯親眼看見一名無悲軍就這樣敏捷穿梭於馬蹄之間,然後高高躍起將敵方被團團保護住的將領從馬背上撞下,他用雙手粗暴扯下那名雲起士兵將領打扮之人脖上的護甲,張開嘴就像是野獸一般狠狠叼住對方的喉嚨!


    “啊啊啊啊啊啊不!”


    在那名雲起將領驚恐的叫聲中,他的四肢不斷在掙紮,鮮血飛濺的那一刻,那掙紮著四肢一下子癱軟下來,而那名將領瞬間就失去了生命……然而折磨卻並沒有因此而停下來,那要斷了他喉嚨的無悲軍沒有就這樣放過他,他居然活生生將他的喉管扯斷吞下,然後直接掀開他的頭盔,抓著他的頭發將他的頭顱從脖子上撕扯下來,站起來,瘋狂大笑,用嘶啞如野獸般的聲音大叫:“將——軍!”


    頃刻之間,雲起兵便潰不成軍。


    張子堯站在高台之上。


    渾身冰冷。


    他覺得自己看的根本不是兩軍之間的戰爭,而是一場單方麵的……


    屠殺。


    毫無理由,毫無目的,猶如行屍走肉一般的殘忍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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