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汗的大軍,如同浩浩江海,鋪天蓋地,穿過東北群山間的通道,在遼陽東門紮下大營。北京大太監孫隆,親自押運的輜重車輛,如同涓涓細流,源源不斷從南麵進入遼陽,將南城擠得水泄不通。


    鐵騎奔流,縱橫於東北平原,耀武於遼陽軍陣前,遮蔽了身後海水般寬廣的大營,守護著天命汗群雄在三號山寨登高眺望。馬嘶人叫,三軍沸騰,川軍士氣昂揚、熱火朝天得搬運著數不清的輜重軍資,感歎著正同天子近臣共話家常的沈大人,手腕高超,人脈深厚。


    孫隆笑嘻嘻地瞅著沈重,慢條斯理說道:“沈小子,平日裏總是擠兌雜家不仗義,你看看這些火箭和手雷,都是雜家親自督造,你看看那些炮車和火器,都是雜家給你截留的,你再瞧瞧這些銀車,也是雜家為你從內帑支出中強扣的,如今雜家又不辭辛勞給你送來,你小子當如何報答?”


    沈重殷勤地拍著孫隆的肩膀,爽快說道:“那還有什麽說得,遼陽決戰的大功歸於天子,小功歸於你我,再雞蛋裏挑骨頭弄些過錯,歸於朝臣就是。”


    孫隆豎著大拇指笑道:“敞亮,不枉雜家為你辛苦了幾個月。”


    沈重笑道:“隻是銀兩不多,就不惦記你了,遼陽大戰,正需要川軍使勁兒,需要賞銀鼓動。”


    孫隆笑道:“那是自然,雜家再不爭氣,也不會和這些苦哈哈的士卒搶飯吃。隻是守住遼陽,你可有萬全把握,這遼陽烽火即是大功,弄不好也是大過啊。”


    沈重疑惑道:“這話怎麽說的?”


    孫隆笑道:“你和熊大胡子的奏疏剛到朝廷,就惹來了紛爭。天子自是長臉,兵部也是支持,可禦史卻紛紛彈劾你超出監軍職權,激怒建奴再惹遼東烽火,恐將壞了遼東大局。這彈劾的奏疏都快淹死你了,因此遼陽之戰,務必萬無一失才好。”


    沈重笑道:“走,東門城樓正烤著羊肉,小子陪你飲酒觀兵。”


    天命汗等人,遠遠瞭望著遼陽城內外,看著城外一道道溝壕工事,以及城內縱橫交錯的掩體,都是吸著冷氣,對遼陽大戰一齊猶疑起來。


    費英東說道:“大汗,我親率大軍,雖是一日而下東北外圍山寨,可是傷亡了二千多勇士,慘勝如敗啊。您再看看遼陽內外的準備,怕就是攻下城池,也難免死傷過重,消耗太大。我還是那句話,遼陽能戰,但此時情勢不可戰。”


    莽古爾泰氣道:“費英東乃是萬人敵,這麽險要的山寨都能一日攻下五座,怎麽麵對遼陽卻沒了膽魄。開原、鐵嶺、清河,哪一個城池不是堅不可摧,張承蔭、杜鬆、劉鋌、馬琳,又哪一個不是名將,一個小孩子統領的幾萬廢物,何足掛齒,我自領軍替父汗拿下,給四哥報仇。”


    皇太極搖頭道:“費英東額真擔心的不是能不能攻下遼陽,而是損失過大的後果,若是與明國拚消耗,咱們就入了下乘,勝而不勝,不敗而敗。”


    天命汗對費英東說道:“你既然主張不戰,也做了速戰的準備,又剛剛和遼陽軍交了手,便詳細說說遼陽軍的戰力。”


    費英東點頭說道:“遼陽軍故是沒有料到我攻占東北山寨的決心,可是也看出他們沒有固守的打算,否則就不會以不足兩千人防守,隻要拿出十之二三的力量死守,憑借著地勢山寨的險要,我就無法一天全部攻下。”


    天命汗點了點頭,說道:“你繼續說。”


    費英東說道:“沈重以騎兵營為骨幹,將原先留守的川兵打造成遼陽軍,雖是成軍不久,但是訓練有素,依托工事和犀利火器,尚堪一戰,也肯死戰。隻是指揮死板,應變不足,不善近戰。”


    皇太極問道:“額真如何得出此論,我與騎兵營交過手,有縱橫千裏的勇氣,有水攻火攻的陰毒,有決死衝鋒的果決,有以命搏殺的豪勇,實是強軍。”


    費英東笑道:“你說得是騎兵營,我說得是遼陽軍。誠然,從防禦層次、攻守轉換、武器操作、臨戰沉著,甚至敗而後撤,都看得出遼陽軍訓練有素。可是當我全力攻擊,打亂了遼陽軍訓練熟悉的節奏,他們就亂作一團,山寨之間除了火炮再無支援,守軍要麽是不敢死守撤得太快,要麽是守得太久撤得太遲,而且一旦被三兩勇士突入,就往往全線潰退。”


    說到這裏,費英東指著壕溝說道:“每道壕溝下麵都是事先埋好了火藥,我軍吃了兩次虧後,突破時便少量人馬越過,安全後再集結攻擊,後麵竟是損傷極低,白白可惜了這些布置。我若是守軍,當在被突破後列陣於壕溝後,以弓弩繼續殺傷敵軍,敵軍不攻則被動挨打,敵軍若是猛攻,則後退點火,那時左右為難的就是我了。”


    費英東接著說道:“遼陽軍的火器非常犀利,一是火藥帶動的箭矢,一百步可穿透鐵甲,五十步可穿透盾牌和兩層鐵甲,而且操作簡單,就是準頭差些。二是裝有火藥的小鐵柱,安裝有機關和手柄,不需要點燃,可扔出十步以外,爆炸後的鐵片殺傷力極強。大汗,這兩樣東西實是利器,有火銃之犀利,無火銃填裝之繁瑣,當安排工匠仿製才是,我麾下無敵勇士,竟然大多因此死於常人之手,實是可恨。”


    天命汗點點頭,說道:“費英東的意思是說,遼陽軍能戰,隻是一旦攻擊迅猛,近身而攻,就不足為慮。”


    費英東說道:“雖是擔憂我軍傷亡,費英東仍然反對在遼陽決戰,但不願欺瞞大汗,就是這個意思。”


    天命汗向皇太極問道:“老八什麽意思?”


    皇太極說道:“除了遼陽軍,他們還有一個可怕的統帥。那沈東海年紀雖小,卻是明國的一個異類。他本是草民,卻因知兵事而被明朝天子看重,皇帝又為了遼東會戰和大臣賭氣,將一個少年放到了本是宦官擔任的高位。觀此人經曆,上有帝王三代看重,下有內官扶持,與朝臣爭鬥卻不壞國事,有監軍之名卻不行監軍之職,搶奪軍資卻不貪汙自肥,敢置沈陽和楊鎬於不顧而孤軍入建州,肆虐赫圖阿拉非是為征戰,而是圖謀毀掉我建州軍民的生存根本。此人天馬行空,無所顧忌,行事陰毒,用兵無常,皇室不猜疑,朝臣恨之厭之卻不忌之,有監督重權卻放權於熊廷弼而不爭,竟是進退有餘,處處得好處。”


    看著眾人凝重,皇太極又說道:“半個月前,遼東經略熊廷弼、遼東巡撫周永春剛剛離開遼陽,竟是袖手不理遼陽即將的戰事,專心於沈陽防禦,說明他們對遼陽完全放心。剛剛探馬回報,天子近臣特為遼陽準備的輜重已經抵達,怕是費英東所說的利器更是不少。兒子以為,遼陽之戰不好打,若是父汗決心已定,當速戰、猛戰、死戰,若是不能一舉取得優勢,當立即退兵,再行觀望。”


    天命汗點頭說道:“就是如此,遼陽得失不是重點,關鍵是能否將尚未成軍卻有強軍之勢的遼陽軍打殘、甚至全殲。當然,大軍在外,建州空虛,熊廷弼也不是省油的燈,不可久戰,就明日全力攻擊遼陽,若是難打,就立即退兵。”


    見眾將恭身領命,天命汗說道:“明日費英東主攻東門,圖賴和莽古爾泰攻擊南城,扈爾漢和老八於東麵、北麵牽製。遼陽東北和東南可駐紮大軍,此二路為重點攻擊,其餘隻是騷擾,費英東和扈爾漢哪路受阻或是突破,我親率大軍連續發動攻擊,咱們先試試遼陽軍的實力再說進退。”


    眾將領命,擁著天命汗回到大營,開始連夜布置兵力戰術。


    交泰殿內,崔文升躬身立在萬曆皇帝床前。鄭貴妃和太監使勁扶起萬曆皇帝的上身,在他身後放了厚厚的靠枕,讓萬曆舒服得靠著。


    萬曆將頭仰靠在枕頭上,疲憊地閉目養神,許久,才說道:“遼東沈重的奏報可實。”


    崔文升低頭回道:“回皇爺的話,沈小子全賴皇爺青睞,必不會欺瞞皇爺。而且熊經略和周巡撫的奏疏,也完全肯定了騎兵營的戰功,想來必是不假,還是皇爺慧眼識人啊,這小子真行!”


    萬曆哈哈笑道:“朕和朝臣一樣,看不得他的裝模作樣,恨不得踩死他,隻是舍不得,幹脆弄去遼東禍害蠻子去,想不到還真成了。”


    崔文升笑道:“那是,連熊大胡子都直誇他,說是皇爺這回用對了監軍,放出了個妖孽,如今遼東局勢已是大好,正在沈陽整兵備戰,到時候和遼陽雙劍合璧,當為天子收拾遼東。哦,對了,還有首打油詩,說是什麽二千騎兵穩遼東,千裏縱橫水火攻,進退皆是翻雲手,坐看遼陽毀蠻凶。”


    萬曆哈哈大笑:“熊廷弼也不是好東西,若不是他最後諫言,朕還下不了決心用那小子。”


    鄭貴妃氣道:“好好一個孩子,無權無勢、沒爹沒娘的,哪裏鬥得過你們這些老狐狸,皇爺不護著,還淨折騰人家,真是天子無情,朝臣無義。”


    萬曆一笑,說道:“你不懂,朝廷無人可用,他又拔尖惹事,朕讓他去遼東,雖是用他,也是保護他,否則他這輩子就埋沒於鄉野了。若是他日後有了出息,得太子和皇太孫看重,知道你疼他,等朕閉了眼,也能回護你一二。”


    鄭貴妃眼睛紅紅的,也不接萬曆話茬,對崔文升說道:“沈小子的女眷都在京城,你可要好好招呼人家,別白白為國盡忠,卻讓家人受氣受苦。”


    崔文升笑道:“沈小子得皇爺和娘娘看重,宮裏的人都上杆子巴結呢,就是皇太孫,也是沒事就過去溜一圈,瞧著倒是比娘娘還上心。”


    皇太孫朱由校,此時正裝著天真,對著向太子彈劾沈重的朝臣大儒問道:“遼東文武領著數萬大軍不敢言戰,沈東海卻孤軍入建州又是放火又是掘河,遼東文武臨戰棄城而逃,沈東海卻坐鎮遼陽意欲挫敵鋒芒。我原還為他拍手叫好,此時聽了師傅和朝臣的講解,卻原來是他錯了,那我可真真糊塗了,怎麽總打敗仗不敢死戰的都是忠臣,能打勝仗敢為國死戰的倒成了奸佞,不知哪位師傅能給我解釋解釋,這說法出自聖人哪句至理名言?”


    口若懸河的一眾大臣,個個皆是麵麵相覷,臉紅脖子粗地不敢再說。


    孫隆喝了一大口酒,咬了一大口羊肉,聽著建奴的號角長鳴,瞧著東門外建州大軍的人馬調度,向沈重問道:“明日東門外就是小子大展神威之時吧?”


    沈重笑道:“公公不是愛看戲麽,明日讓你看看我遼陽軍是怎麽大敗而逃的。”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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