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累死,也不願再躲進城牆根兒,忍受著隨時落下的石彈和箭矢,遼陽軍輪班開始玩命得向地下挖掘。


    十天,當沈重和孫隆在地下堡壘漫步徐行的時候,不由感歎著遼陽軍的創造力,沈重更是感歎著古今偕同的百姓智慧。


    從四麵城牆的石梯轉過兩道工事,分別有四五個地下堡壘的入口,斜緩向下彎曲的一人高通道兩邊,是一間間士卒休息室。輪班修整的士卒,靜靜躺在用厚木板隔開的上下分層內,緊挨著同袍睡得正香。


    幾十個通道共同指向最裏麵一個四四方方的地下小廣場,甚至還有個戲台,左右是沈家班、醫護營、工匠營的住所。醫護營左右是一排傷員的病房,外麵甚至還有一個被挖開的水井,水麵伸手可及,取水甚是方便。


    輕傷員和輪班修整的士卒,正安靜坐在戲台下麵,全神貫注聽著素娥的清唱。廣場的另一邊,數百個即將登城作戰的士卒,正被上司分組討論著經驗得失,然後相互拍掌鼓氣,列隊從各個通道離開。


    由於通道較多,空氣流通很好,不時有廚子從外麵送來夥食,不時有大夫輪流檢查著傷兵的恢複情況,不時有士卒對上一次的作戰失誤討論爭吵,不時有作戰歸來的士卒在戰死兄弟的骨灰前又哭又笑,不時有睡得死沉死沉的士卒呼嚕齊鳴,一切都是那麽和諧、快樂和悲傷,遼陽軍在南城努力生存著,他們為戰鬥而生活。


    沈重看見了馬成、王福和李晟,都是裹著傷口,正對著手下的士卒吹牛調侃,口若懸河、指點江山,一副絕世猛將的驕狂做派。


    沈重拉拉孫隆,悄悄順著士卒的後背,靠近了那幾個神氣活現的寶貝,撇著嘴偷聽。


    李晟拍著沒有受傷的左手,指著一個川兵罵道:“怕死有什麽丟人,誰不怕死,誰不是爹娘生養的肉體凡胎。老子告訴你,石頭,下次再有人笑話你,你就告訴他,咱們遼陽軍最怕死的不是你,知道是誰麽?”


    士卒皆是胡亂說了幾個名字,李晟搖頭哈哈大笑道:“全錯了,別瞎猜了,告訴你們聽好了,是咱們的監軍沈大人。”


    石頭不信,說道:“李千戶淨瞎說,咱們沈大人可是獨軍進遼陽,孤旅入建奴老巢,發明了手雷和火箭,領著咱們一群半吊子力抗八旗十萬大軍一個多月的名將,就連建奴人稱萬人敵的費英東那樣的豪傑,都死在咱們大人手裏。”


    李晟呸了一聲,罵道:“屁,什麽大英雄大豪傑的,老子們剛出京的時候,已經夠膽小丟人了,咱們沈大人,那是比咱們騎兵營還怕死的主。知道我們一路入山海關都訓練什麽嗎,跑!有個風吹草動準備跑,稍有敵蹤立即跑,敵人突進尾隨,使勁兒跑,幾股敵人包圍,玩命繞著圈跑,實在跑不動跑不了,咋辦,藏!沒有這一路逃跑躲藏的本事,你以為沈大人敢領著我們去赫圖阿拉惹是生非。所以,沈大人的用兵方略就一個,打我是打不過你們,可要論跑,那我是天下無敵。你才感覺到我,我已經準備跑,你才準備攻擊,卻隻能看著老子的屁股越來越遠,你想追上我,累得你有屎拉不出,你想堵截我,我早竄出百裏之外,就算你大軍圍上來,我也能躲得不動如山,無影無蹤。這等高深的兵法,你一個毛頭小子懂個屁!”


    馬成笑道:“李晟這狗日的,雖然平時嘴裏沒個把門的,不過這次倒沒說假話。想我們騎兵營的弟兄在建州四處放火,把建奴老家禍禍成那樣,氣得建奴八音格格四處下套想收拾我們,可是咱沈大人硬是你東我西,就不跟人家照麵。記得有一回人家將幾個屯子的建州老少扔給咱們當誘餌,沈大人帶著吳天武藏進林子裏觀察了一天,沒發現半點危險,可咱沈大人非說直覺不對,轉身領著騎兵營就跑,愣是把人家格格和三千鐵騎,傻傻得扔在深山老林裏吃了幾天的苦。”


    王福笑道:“打仗死人很正常,可就怕主帥犯傻瞎指揮,讓咱們白白送死。可大夥看看咱遼陽軍,夥食裝備賞銀就不說了,那是大明獨一份,就是京營上三軍,見了也得眼饞。咱們才打過多少打仗,建奴個個都是自小練就的騎射本事,打得楊經略十一萬大軍全軍覆沒,可硬是被咱們遼陽軍不到三萬人,打得鬼哭狼嚎,無可奈何。咱沈大人上有天子撐腰,下有熊經略支持,等咱們打退了韃子,死了的兄弟家小有靠,傷了殘了的兄弟後顧無憂,活著的孫公公許諾了,全他娘的進京營享福,升官發財。咱都是苦哈哈出身,死了都是解脫,可是有沈大人給咱們撐腰,日後沒準就能飛黃騰達,用命給老子娘掙個富貴,給子孫搏個出身,祖墳燒香才有這等好事兒啊。比起遼東其他明軍,尤其是戰死在薩爾滸的兄弟們,咱就是睡覺給個金枕頭,吃飯給個金飯碗,美死你們了。”


    士卒一個個都哈哈大笑,似乎真的占了很大的便宜,都得意又不好意思地竊喜著,沈重眼裏都是憐憫,總覺得讓馬成他們如此忽悠士卒,真是喪了良心。


    石頭忽然問道:“李千戶,韃子看著要跟咱遼陽軍長期耗下去,您說咱能打退他們麽,他們死了這麽多人,會不會氣急敗壞犯傻和咱們死磕,弄個兩敗俱傷。”


    李晟笑道:“他們會不會我不好說,可是讓咱們和他們兩敗俱傷,那是休想。知道沈大人的脾氣麽,那是隻占便宜不吃虧的主,仗還沒打就先找後路,想著撤退逃跑。知道吳天武那孫子領著六千遼陽軍幹什麽呢嗎,就是給咱們守著後路,一旦韃子要跟咱們死磕,沈大人一聲令下,咱們就按照預案溜之大吉,逃之夭夭,留給韃子一個個血淋漓空空如也的遼陽自己玩去。”


    一個叫李可力的士卒問道:“丟了遼陽可是要殺頭的,沈大人就不怕朝廷追究?”


    馬成笑道:“追究,誰啊,天子啊,當朝天子是咱沈大人的後台老子,未來天子把咱沈大人視為親近臣子,皇太孫和咱沈大人好得跟哥倆似得,誰會追究。再說,咱沈大人是遼東監軍,不是臣子大將,咱遼陽軍替他們文武守護遼陽,他們躲在後方吃香的喝辣的,憑啥追究,誰敢放屁沈大人能替天子斬了他。你們一個個有點骨頭好不好,遼陽軍不是苦哈哈的傻大兵,是遼東監軍的親軍,相當於天子禦林軍,你們瞎操個屁心。”


    士卒都是與有榮焉得大笑,仿佛身價百倍,就是日後見了經略巡撫,也能挺胸仰頭的大人物。


    一個半老的四川兵搖頭歎道:“可惜了那幾千戰死的娃兒,享不了這麽大的福分,都成了孤魂野鬼嘍。”


    “不會,遼陽軍沒人會成為孤魂野鬼,因為他們有我!”


    馬成等人回頭一看,隻見沈重從人群後站了起來,慌忙一個個起身迎接施禮。


    沈重走到那個老兵身前,雙手握住老兵的手,也不理老兵驚慌失措的樣子,眼神堅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他們不會成為孤魂野鬼,因為有我,他們用命給了大明朝一絲希望,用血為我找回了人心,我就不會讓他們成為孤魂野鬼。你信不信我?”


    老兵慌亂點著頭,卻不敢說話。沈重拉著老兵坐了下來,揮手讓大家圍坐在身邊,說道:“周巡撫山海關的銀子都讓我截留了,孫公公帶來的賞銀我也扣下了,騎兵營在建州一路搶掠的財物我也沒有發放,騎兵營沒人敢問我為什麽,我今天就告訴你們。”


    沈重起身說道:“遼陽會戰結束後,先給死去的弟兄,後給傷殘的同袍,把他們的後事和家小父母安頓好了,再給完整活著的士卒。銀子肯定不夠,那怎麽辦,找皇帝老子要,找遼東文武鬧,該給官的給官,該給銀子的給銀子,該給土地的給土地,別的軍隊我管不著,可是遼陽軍少了一顆米粒都不行。因為你們都是英雄,你們一個個像農民多過像軍人,可就是你們,逼得建州八旗縮回了赫圖阿拉,就是你們逼得天下無敵的建州大軍在遼陽城下無可奈何,也是你們讓不可一世的建奴流血又流淚。大明朝欠你們的,就必須還給你們,這就是我的心願!”


    士卒們靜靜聽著,眼圈泛紅。沈重說道:“這還不夠,憑什麽那些高高在上、動動嘴皮子、寫幾首酸詩奏疏、妻妾成群的大臣可以得到萬民的尊敬,我們這些拿命守護江山的士卒就是賤命一條。明明死的驚天動地,死得氣壯山河,可惜最後還是死的無聲無息。我得給你們建祠堂,我得給你們寫書立傳,我得讓天下的茶館和青樓飯館,天天聽著你們的英雄壯舉,為你們哀歎致敬,讓你們名揚天下,永垂不朽。”


    沈重說著從懷裏拿出一本書,在士卒麵前展示說道:“這是沈東海的新書,名字就叫做《遼陽軍紀事》,裏麵將騎兵營出京,到遼陽軍成軍的一段段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都一一記錄,最後麵是所有戰死的,傷殘的,活著的兄弟名單。我要把它拍成戲曲,變成評書,變成小說,傳遍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讓你們永遠活在家鄉父老心中,活在天下百姓心中,因為是你們,用自己脆弱的生命,給了他們一片安寧的天空。”


    士卒們熱淚盈眶,壓抑著情緒小聲抽泣著,沈重打開書,說道:“這是我昨天寫的一段,念給你們聽聽。”此時,沈家班的戲早已停了,在場的士卒、傷兵、工匠、大夫、還有一邊密密麻麻的骨灰罐子都靜靜的聽著沈重的聲音。


    “昨日,已是建奴圍城的第十九天,和往常一樣,漫天的石雨和箭矢,不停砸在遼陽軍的頭上,不時將南城的工事砸塌,又帶走了許多勇士的生命和血液。


    擠滿了傷兵的醫護營,都是殘損了軀體的士卒,他們咬著牙死也不吭聲,隻是痛苦地翻滾著、顫抖著,不一會兒就有好些已經默默死去。


    我站在一個雙腿被石頭砸爛的士卒身邊,讓他吃疼不要忍,喊出了會好受些。可是他咬牙說道,不敢喊,怕嚇壞了幫忙治療的沈家班女人。


    我告訴他我救不回你的雙腿,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說。他想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求我,別忘了給他婆娘和孩子賞銀,讓她們能吃幾天飽飯。他的名字叫石國柱,是四川成都百合鄉留村人,家裏有婆娘和三個孩子,他最後流血過多,沒能救過來,就那樣死了。可是他聽了我的保證,死的時候非常安詳。


    臨死前,我問他會不會後悔,他傻笑著說會,可若是沒有受傷,作戰的時候他還會去拚命。他說不能讓建奴禍禍咱們華夏的子孫婦女,他得讓敵人知道,大明朝有的是好漢。他說沈大人教的,李千戶告訴他們的,華夏萬年,無論到了什麽時候,隨時都有好漢,俺石國柱也是好漢,沒丟了先人的臉。……”


    晚上,建奴的攻勢再次退了下去,因為城外的吳天武偷襲了建奴的後營,黑夜中,建奴營地的大火,熊熊燃燒,照亮了夜空。


    騎兵營的幾位勇士,帶著沈重寫好的《遼陽軍紀事》三卷和分別給天子熊經略的奏疏及書信,在吳天武的接應下,消失在西南的黑夜之中。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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