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萬軍民夜以繼日,遼陽逐步恢複了舊觀。


    破損的城牆被修葺,狼藉的工事被恢複,遼陽外的山寨被重新鞏固。


    尤其是在沈重的指點下,潘林領著工匠營,指揮著遼陽百姓,用縱橫東西南北的街道,將遼陽南北兩個內城,劃分出整齊的模塊,蓋起了式樣一致的民宅。既建造簡便,又寬鬆舒適,既便於組織防守,又便於抵抗撤離。這是沈重為遼陽百姓盡得最後一點心意。


    遼陽新任的文武軍隊,陸續到達,在熊廷弼和周永春的指揮下,開始接手運行,遼陽軍逐步抽身而退,預備著定邊軍成軍的儀式。


    近一個月中,熊廷弼一次次帶著苦心籌劃的謀略來找沈重,卻被沈重一次次打擊得體無完膚,失望而去,可是很快熊廷弼又卷土重來,沈重對此甚為苦惱。


    沈重完全不理會熊廷弼在地圖前的慷慨激昂,熱情拉住隨之而來的秦邦屏不放,用各種下三濫的手段招攬。


    沈重看著秦邦屏破舊的戰袍哀歎道:“秦將軍艱苦如斯,真是令人感歎。何不來我定邊軍,我軍不說餉銀輜重,就是普通士卒的吃穿也比你強。秦將軍及麾下勇士,不辭辛勞,萬裏入遼,一心報國,我實不忍英雄困苦,流血流淚啊。”


    秦邦屏是個實誠人,感動之餘卻不肯朝秦慕楚,連連稱謝推辭。沈重將秦邦屏的手抓得更緊,真誠說道:“遼東文武論資排輩,又皆是高高在上,輕視爾等偏遠部族。與其亡命在前,功賞在後,何不在我麾下來得痛快。即便不為你自己著想,也當為三千子民的前途考慮。你若入我麾下,必視如手足,餉銀加倍,一應軍資從優,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遁,不使石柱子民白白流血。怎麽樣,秦將軍,你再考慮考慮,什麽,你現在隻是一個都司僉書,來我這裏,京營參將、指揮使你隨便挑一個,我保證說到做到,不打折扣。”


    周永春無奈笑道:“你這個小人,竟如此下作,把熊大人晾在一邊,當麵挖牆腳,真是見麵不如聞名,白白糟蹋了你那紅樓一夢的才華。”


    熊廷弼最近被沈重磨練的極有涵養,若是平日早就和沈重發飆,此時卻咬著牙說道:“不要枉費心機,不說秦都司性情忠良,他若敢投你麾下,他妹妹就敢和他拚命。老夫念叨了半日,你倒是聽了沒有,可有什麽補充?”


    沈重無奈放開秦邦屏,拱手說道:“雖不能與將軍攜手,但你我一見如故,也要勸將軍一二。日後征戰當仔細權衡,若要死戰當先留退路,不可顧前不顧後,不可輕信文官,致麾下步卒於死地。”


    然後轉身對周永春一躬到底,說道:“聞大人老母病故,就要丁憂,東海雖是不舍,卻不敢壞大人孝道,唯歎遼東又失一位有德有能的重臣,空留千古遺憾啊。”


    熊廷弼氣得一把扯過沈重,將其按在堪輿前,指著赫圖阿拉怒道:“說人話!”


    沈重用手輕拍熊廷弼的胸口,安慰道:“人話比鬼話還傷人。我最後一次問你,所需白銀幾何,所需輜重多少?你最近不斷與朝臣書信聯係,這些消耗何日能撥下來,是一次撥來還是分批輸送,亦或隻有空談而無實際承諾。若是你熊經略求三軍將士先賒欠通融,又有多少人肯甘心從命。這麽大的人,這麽大的學問,您別老拿這些夢話來煩我好不好。小子雖然年輕,也是有身份的人,乃是遼東監軍,天子近臣,定邊軍統帥,我很忙的。”


    瞧著熊廷弼再一次如遭重擊,沈重不忍道:“書信中可有發泄不滿、斥責人非之舉,是不是不聽我勸,又得罪人了。你看看我,英明歸於天子,大功歸於內官,俯身肯做小,銀錢能擺平,多麽逍遙自在,進退自如。我雖為朝臣文人所鄙薄,可是天子近臣為後台,武備軍庫我家開,海陸運輸先重我,怎不使我笑開懷。你熊大胡子既然分得清遼東輕重,那對與錯、是與非又何必斤斤計較。”


    周永春笑道:“你定邊軍即是如此富裕,不如……”


    沈重忙道:“別打我定邊軍的主意。自古九富救一貧,戶戶皆不窮。九貧攀一富,戶戶皆幹淨。再說,熊大胡子若是會做人,何必打我這小門小戶的主意,學學胡宗憲,學學戚繼光,何需愁白頭。”


    熊廷弼怒道:“老夫為國為民,毫無私心,兩赴遼東,拯救危局,心中自有大道,豈可對小人和無能之輩低頭。若是有人犬吠詆毀,老夫就袖手旁觀,讓天子和萬民看一看,誰是誤國之臣!”


    沈重搖頭說道:“性格決定命運啊,不可改不可改。換個話題吧,天子定製的詔書已下,遼陽城恢複如初,周大人即將離任丁憂,我定邊軍成軍儀式就定在明日。兩位大人,還有秦將軍請務必來參加。”


    秦邦屏使勁點頭,周永春卻笑道:“這幾日就見你定邊軍鬼鬼祟祟,必有陰謀,老夫實在好奇,必來觀瞻。”


    熊廷弼卻冷笑道:“定邊軍除了你,都是英雄好漢,不僅老夫,就是遼陽文武百姓,也要前來相送,不過和你沒半點關係。”


    沈重怒道:“會不會說人話,要不是為了遼東,我都想整死你。”


    第二日清晨,遼東經略以下遼陽文武駐軍,以及數十萬百姓,在東門軍營外肅立無聲。遙望大營內鐵甲林立,旌旗招展,寂靜肅殺,無邊無際。營外大片空地中央,兩人高的點將台上,旗杆孤聳,直入雲端。


    忽然營門大開,二百號角手陣列而出,正步而行、步伐一致,落地有聲,號角長鳴,此起彼伏。


    緊隨其後是緩行的百輛軍鼓馬車,車上皆是四麵大鼓,八位壯士袒胸赤膊,揮舞著特大的鼓槌,依著步伐節奏,一聲聲打在人心。鼓聲如雷,地動山搖,蒼茫雄勁,悲壯山河,萬裏回聲。


    號角手和鼓車至場地邊線一分為二,混合繞行,每致一處標記,便留下一組號角鼓車,唯有鼓號嘶鳴始終不停,直至最後兩組到位,方才瞬間寧寂。


    突然,號角再次吹響,卻是低沉悲鳴,聞之欲哭。大營內走出一片白色海洋,兩千士卒素甲白盔,高舉著無數白幡,陣列而出。


    白色海洋分成數十個方陣,不入校場,卻如浩蕩江海向著校場外的軍民湧來。每一個素衣士卒,皆是舉著半人高橫列五條白幡木柱,肅然不語,陣列而行。


    第一波白浪剛卷起沉重,第二波白浪又卷起莊嚴,第三波乃至數十波帶來的悲壯,讓數十萬軍民動容。數十股白浪前後呼應,見首不見尾,白浪中泛起點點黑字,正是遼陽會戰中陣亡的英靈。


    當第一波白浪湧過軍民中央,忽然鼓聲一震,同時每一波白浪都有數人高聲領頌,然後萬聲齊頌,如山呼海嘯。


    “國之危難兮…”


    “守四方!”


    “民之罹難兮…”


    “願赴死!”


    “沙場九死兮…”


    “尤未悔!”


    “華夏萬載兮…”


    “傳千古!”


    “英魂歸來兮…”


    “辭父母!”


    “英雄長恨兮…”


    “功未成!”


    “天子之怒兮…”


    “定邊軍!”


    “匹夫之怒兮…”


    “肯輕生!”


    “惟願天子國家兮…”


    “威四海!”


    “勿使黎庶百姓兮…”


    “淚滿襟!”


    白色的海洋,黑色的英靈,悲鳴的號角,淒愴的鼓聲,整齊的步伐,豪邁的口號,如同一幕幕畫麵,將遼陽血雨再次展現。


    撫順的烽火,清河的淪陷,薩爾滸的慘絕,開原的死戰,鐵嶺的無奈,赫圖阿拉的塵煙,血火遼陽,豪傑三萬,百姓哭嚎,定邊救難。東北的群山,城外的攻堅,北城的淒風,南城的苦雨,血肉山河,鐵壁森嚴。費英東折翼,天命汗空歎,平息十萬狼煙。壯哉定邊軍,悲哉片片白幡。


    熊廷弼折腰,周永春默哀,三軍致敬,萬民嗚咽。紛紛整理衣冠,或躬身施禮,或以手捶肩,或相擁哭嚎,或磕頭許願。當知國泰民安,乃是英雄血,乃是豪傑難!


    一萬白幡,圍在點將台周圍,密密麻麻,仍如生前點將排兵,陣列而立。數十萬遼陽軍民被驚動,被感動,被感染,被激勵,情緒被徹底點燃欲要激昂而怒吼歡呼時,號角齊鳴,軍鼓共震,殺氣彌漫,赫赫衝天。


    忽然鼓號齊止,亞曆山大大帝之歌,從定邊軍大營四處響起。鐵甲橫流,鐵騎如潮,從四麵軍營出口湧出,緩緩前行,直奔校場。一萬五千定邊軍步卒,五千騎兵,列成百個方陣,齊聲吟唱,卷起衝天的豪氣,踏起迷茫的塵煙。矛革相擊,颯然有聲,歌聲豪邁,氣勢無邊。


    尤其是萬軍之中,護擁的四千傷殘士卒,一片紅色,在黑色大軍中更是引人奪目,趾高氣揚。他們或是相互攙扶,或是被人背著,或是被人抬著,或是如盲人一樣被人牽引。一個個毫不傷心氣餒,反而鬥誌昂揚,聲音嘹亮。


    殘兵左右分別是青衣工匠民夫,步伐散亂,卻精神抖擻,攜手前行,高歌猛進,不讓軍旅。工匠營後是數百門炮車和火箭車,浩浩蕩蕩,一往無前。


    在亞曆山大大帝之歌中,兩萬鐵血男兒,圍在白幡外邊,遠遠望去,白、黑之中夾雜著火紅和青色,鐵甲森森,白幡冷冷,紅如鮮血,青如江水,車馬簇簇,炮口朝天,規模宏大,蔚為壯觀,強軍氣勢,一覽無餘。


    亞曆山大大帝之歌的哼唱下,定邊軍金戈鐵馬,數十萬軍民歡聲雷動,同聲齊唱,威震遼陽。


    歌聲方罷,歡聲未止,軍鼓齊震,以沈重為首的將領方陣,四麵持著軍旗一角,血紅的“欽賜定邊軍”五個大字,在軍陣中橫行無忌。軍旗劃過萬民注視,被十幾個鐵甲精銳勇士一齊接過,正步而上,直奔點將台,以備升旗。


    百匹駿馬,被軍卒牽至熊廷弼等人身前,遼東文武一齊翻身上馬,縱橫呼嘯,穿陣而入,翻身下馬,與沈重同上,一時間點將台群星閃耀,熱鬧非凡。


    一個內官雙手捧著聖旨施然而至,數十萬軍民齊跪而待。內官攤開詔書,高聲念道:“奉天子詔,罷遼陽軍稱號,賜軍製定邊,由遼東監軍沈重管轄,許便宜行事!”


    沈重跪接聖旨,謝恩而起,揮舞著詔書,長聲而笑。數十萬軍民山呼萬歲,起身而呼:“定邊軍!定邊軍!定邊軍!”二萬鐵甲,矛擊大地,千軍齊呼:“虎!虎!虎!”


    沈重謝過熊廷弼等遼東文武的祝賀,回身揮手喝止定邊軍,高聲喝到:“升定邊軍軍旗,宣定邊軍成軍!”


    隨著沈重軍令下達,定邊軍海嘯山呼,鼓樂齊鳴,號角蒼茫,紅色的軍旗冉冉升起,伴隨著赫赫軍威,紅日刺目,山風淩冽,紅旗招展,“欽賜定邊軍”五個大字如同鮮活的猛虎花紋,張牙舞爪,颯颯而舞。


    沈重再次高喝:“上酒!”


    千壇美酒,被灌入二萬鐵甲手中的瓷碗,香氣四溢,滴滴入土。


    沈重大手一揮,對著南方而跪:“天子之怒,定邊軍之敵。天子所指,血海屍山!沈重謝天子隆恩!”二萬鐵甲相隨而跪,山呼萬歲。


    沈重起身,對著點將台下片片白幡和傷殘軍陣,撩衣跪倒,灑酒高聲呼道:“定邊軍上下,敬戰死的英靈,傷殘的同袍!”二萬鐵甲再次轟然跪倒,一邊灑酒,一邊萬聲齊呼:“魂魄歸,返家園,手足情,不相忘!”四千傷殘紛紛跪倒,嚎啕大哭。


    沈重再次起身,對著遼陽百姓雙膝跪倒,舉起手中的美酒呼道:“謝遼陽父老,此次開拔,非是退卻,遼東戰火不熄,定邊軍永在遼東!”二萬鐵甲跪倒齊呼:“永在遼東!”


    沈重起身飲盡杯中酒,信手摔碎在地,二萬鐵甲皆是齊飲摔碗,轟然抱拳後紛紛肅立,持戈不動。


    沈重對馬成說道:“馬總兵,派人護送傷卒出關回家,令定邊軍開拔,三軍奔赴鎮江!”


    馬成大喝:“謹遵軍令!”回身指著手下眾將喝到:“騎兵指揮使吳天武部為前軍,十裏哨探!騎兵指揮使李晟部為後軍,十裏壓陣。田大壯指揮使部左翼五裏,薑大丹指揮使部右翼五裏,我率王福指揮使部為前軍,蔣海山指揮使護佑大人和輜重營、炮車營、工匠營、醫護營為中軍,立即開拔,奔赴鎮江!”


    吳天武、李晟等拱手高喝:“末將尊令!”


    馬成喝道“輜重營百戶劉大江、王老蔫,率領傷兵營和輜重車輛,入關回家!”


    劉大江和王老蔫一齊上前領令。


    馬成大手一揮,三軍齊動,轟然兩股大潮,難舍難離,卻漸漸拉開。


    “狗娃,放心跟隨大人,你的老子娘俺替你孝順了。”


    “拐子哥,回家取個婆娘,若是俺沒了,就給俺過繼一個孩兒,頂頂香火!”


    “石頭,別丟了咱川人的臉,替我多殺幾個韃子,給遼東的同胞報仇!”


    大軍不停,不時有人奔回,使勁擁抱拍打一番,又紛紛退回。


    沈重向熊廷弼、周永春、秦邦屏等人告辭,熊廷弼失落之極,無奈指著沈重歎道:“何至於此,大好情勢之下,卻非要去大海布局,真是鬼迷了心竅,不知所謂?”


    沈重笑而不答,他又如何能告訴熊廷弼,馬上你就要被免職,繼任的袁應泰於遼陽自盡,然後你和王化貞盡喪遼東,你被九千歲傳首九邊,王化貞投降閹黨保命,卻死在崇禎手裏。


    在滾滾大勢中盡盡心意則可,陪你們玩命還是算了,我還是無恥去搶了毛文龍大帥的功勞,到海邊釣魚打遊擊才是正經,等天子朝臣玩完了遼東,再看看定邊軍的本事。


    沈重拍拍熊廷弼的手,不再解釋,飛身上馬,長笑而去,幻想著毛文龍憋屈地埋怨自己來得比他早,一定非常有趣。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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