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不是一個人的長安,長安是全天下人的長安。”


    這句話似乎脫胎於“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卻有一層更深的涵義。


    作為帝都的長安,整體規劃布局因地製宜,開引八條河流環繞帝城,猶如八條水龍環衛,形成“八水繞長安”景象,彰顯了帝王無上的尊嚴。更為難得的是地麵上的建築都是按照天上星宿位置羅列排布,遵循“象天法地,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為之,與修行宗旨竟然也不謀而同。


    說這句話的人是當朝太子殿下。


    當年太宗皇帝望著魚貫出入的新科進世,說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而當今年青有為的太子在選取天下修士的青雲榜下發出同太祖類似的感歎。


    “長安是天下人的長安。”


    作為帝都,長安的太學院是天下修行子弟神往之地,每三年舉行一次青雲榜大試,前三十名名可直接進入太學院修行。


    屆時天下宗門子弟紛紛穰穰而來,為一個排名爭得頭破血流。


    所以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長安是天下修行者匯聚之所,天下修行子弟已然盡入皇家的掌控。


    就其胸襟來說,不及太宗,就其氣象來說可比肩而立。


    數月跋涉,卓藏鋒在黃昏落日時抵達帝都。


    他的頭發長了,身材也高了一些,原本蒼白的麵孔經了這段時間曆練,變成那種看上去很健康的黧黑色。


    “仙玉神匣”負在背上,被他仔細繞滿了粗粗的草繩,看起來像是一口藤條箱。匣蓋已然可以隨便打開,裏麵裝著《劍品》,以及那份對他來說可有可無的婚書。


    身上還有幾十個銅板,是古楞山下的村民給的盤纏。


    自從孟太虛走後,淳樸的鄉民為感謝老道士除害,經常給他送菜送米,作為回報他也時常幫助村人驅趕毀壞莊稼的野獸,兩下裏相處甚是融洽。


    除了看護林木莊稼,其他時間則按時到瀑布下承受水流衝擊。


    那一道清冽的水從高空墜下,落在頭頂水珠飛濺,體內的萬千劍元凝成無數小劍,如奔騰的野馬,在經脈氣海中翻騰咆哮,又像是高山熔岩炸裂,滾滾熱浪從氣海中竄出,從四肢百骸中散出,與轟轟烈烈瀑布清流匯聚,乍涼乍熱,如此反複。


    就像一塊燒紅的鐵塊驟然落進水中,剛一冷卻,又被人劈手夾起扔進熊熊的烈火中。


    這種經曆痛苦無比,每次走出水潭就像是一次重生。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蛻殼的蟬,經曆痛苦之後就是新生。


    到最後越來越輕鬆,每天不去瀑布下似乎渾身就不舒暢。


    從強忍著堅持兩個時辰到後來一整天呆在潭中,這個過程持續了三個月。


    那幾章《秘傳射法指決》也習練得滾瓜爛熟,隻是內容太少,看來隻是幾章殘篇或者就是還沒有完成的一部著作。


    這在以前他完全體會不到,經過瀑布洗髓煉體,他的感知能力更加靈敏。那遊蕩在身周連綿無盡的天地元氣似乎伸手可觸,然而還是無法吸收。隻能然後他極不自然,極不情願,極不甘心的一次一次扯動弓弦,讓那閃電般的羽箭一次一次穿過浩瀚的天地元氣。


    一個能看到天地元氣的人,一個夢想著都能修行的少年,眼睜睜看著天地間的元氣靜靜流淌,青煙般四散,卻無法將之吸納。


    正如一個聾子看到絲竹琴管,卻永遠不能聽到悅耳之音,這樣的痛苦比身體的痛苦更加折磨人,於是少年心底的惆悵和渴求變得無比的強烈。


    他很清楚,一個並未打通“靈竅”的人,是無法修行的,但是偏偏為何自己能清晰看到那些誘人的天地元氣?


    他不知道,劍道謫仙為何有如此強大的天賦?能看清楚元氣波動,就能防患於未然,立於不敗之地。在同等境界的修行者較量中,如果能窺破對方元氣運行路線,獲勝的幾率無疑會大了許多。


    站在黃昏時分的長安城街道上,望著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等,卓藏鋒第一次感到有些迷惘。


    街道寬闊整潔,能並馳四輛馬車,青石板的路麵經過新雨的衝洗顯露出明顯的斧鑿痕跡,數株粗壯的槐樹從誰家的屋簷上伸出,遠方高大的殿宇裏傳出幾聲悠長的鍾聲,前方有健馬嘶鳴,鼓點般敲擊著路上鋪就的青石,數十名身佩腰刀的侍衛在街頭揚鞭而過。


    一個“滿麵塵灰煙火色”的賣炭翁坐在牛車車轅,手裏的牛鞭木柄摩挲的鋥光發亮,愣是舍不得抽打一下,車上的炭已然賣光,在經過拐角處與一名“油自錢孔入而錢不濕”的賣油翁相遇,兩人微笑著打了聲招呼,各自回家。


    鍾聲悠揚,白鴿從頭頂飛過,落入高接雲天的閣樓,卓藏鋒望著,心底卻有一種落寞之意。


    越是人多的地方,孤獨感卻會越強烈。


    他想起六歲那年在長安的日子。那有天井有梅花的院落,有琴聲和墨香的時光,還有那個偶然撞到自己房間的小姑娘。


    “你病得似乎不輕哎?”


    “我沒病,老怪物說我是天資獨特,靜養而已。”


    “老怪物是誰?是不是那個闖進我家連我父親都無法奈何的老頭?”


    “他不是老頭,他是劍仙。”


    “不管他是誰,把你留在這裏說是要找什麽寶物,好像是治你的病。”


    “我沒病,隻是不能修行而已。”


    “我娘說生病也是修行。”


    其後這個美麗的小姑娘經常來的這裏,兩人一起看梅花枝頭上的青鳥,一起玩遊戲,一起學著才子佳人的故事吟詩作畫。


    而如今,在雄偉的長安,這是誰家庭院,他竟一無所知。當年離開這裏隨老怪物去了棲鳳山,未認識老道士之前的某一日,他忽然想到這個曾經撞進自己心間的小姑娘,於是整天悶悶不樂。


    年少無知,他不懂得那是在突然失去玩伴之後的無聊,在老怪物追問下,他突然說了一句話,如今看來當然是一個極大的笑料。


    “我要她做我媳婦。”


    他甚至都不知道小姑娘名字,隻記得靈動的眼睛和那如玉般的牙齒,誰想到老怪物二話不說當夜就把那小姑娘“請”來。


    雖說是“請”,實則是搶,他不知道這件事在長安城曾經引起多大的轟動,有無數官兵連夜出動,有無數修行者奉命查找,就連那位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都一夜未眠。


    段千華是對他太過溺愛,無論他要什麽都想方設法滿足。


    他不知道在與小姑娘再次相逢,相得甚歡,重新撿拾起以前的遊戲時,有多少軍人多少修行者在老怪物劍下一敗塗地。


    直到某一天小姑娘開始想家,他才依依不舍讓老怪物送她回去。


    如今這個小姑娘也已經長大,不知她還能不能記起這個淘氣的小男孩?


    卓藏鋒驅趕掉腦海中這算是感歎年華或者感懷心事的情緒,沿著寬大的長街踽踽而行。


    他背後的木匣引來許多詫異的目光,但長安交通絲綢之路,商旅繁華,他們見慣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異域商人,倒也並不怎麽放在心上。


    他不知道太學院怎麽走,也不清楚太學院會不會接待自己,沒有官方文書,沒有仕宦顯流的薦書,也沒有在青雲榜上的名次,有的隻是一股無所畏懼的精神。


    問了許多人,終於在華燈初上之際到達太學院。


    學院高大而宏偉,漢白玉門樓上的匾額是太宗親手所書,翰墨淋漓,雄勁飽滿,一如這位雄主的氣度胸襟。


    整個學府隱在夜色中,卓藏鋒站在門前台階上,夜風輕撫,他沉默一下,伸出手握住門上巨大的銅環,開始敲門。


    這個舉動無疑很輕率,但是他很認真,而敲門的節奏也是有板有眼,直到好久無人應聲才慢慢加大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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