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博抬腳進入殿內,卓藏鋒猛然感到一股如山般的壓力。


    他沒有料到夫子來得這樣快。所以,當他一眼望過去時,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此夫子,竟然就是太學院夫子!


    夫子就是夫子,天下間哪裏還能找出第二個夫子?卓藏鋒釋然。


    陳望博望著他,眼中隱現怒意。


    “你膽敢摔碎老漢的注子?”


    “那個破酒壺嗎?不要也罷!”卓藏鋒倒是很慷慨大方。


    “那是老漢師門留下的唯一之物,竟給你毀了!我要碎掉你的經脈氣海,以恕此罪孽!”


    卓藏鋒望著夫子,感到他身上那與天地渾然一體的氣機,一點也不敢托大。雖然可能連一招就接不下,甚至是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但是他並不害怕。


    “先生當年嗜酒如命,如今滴酒不沾,要這酒壺也沒任何用處。況且那酒是焉知國公主所贈,始作俑者正是月月殿下,先生絕不該找我興師問罪,要找也該去找殿下算賬。莫非先生也有恃強淩弱之好?”


    陳望博忽然麵色大變,厲聲道:“天下間知道老漢飲酒的人都已不在人世,除了段千華、孟太虛二人,是誰告訴你的?”


    然後他將拇指壓在掌心,在掌紋上點點劃劃。


    殿內忽然清寂無聲,那開著的殿門悄然關閉,從走廊窗欞間穿進來的冷風,在一團看不見的氣機下急速退卻。


    陳望博臉色泛起一絲紅光,他的掌上也金光燦然,那伸出的食指更是光芒四射。


    金光流轉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手掌手指很快恢複原來的色澤。他凝視麵前的少年,沉聲道:“老漢竟然算不出你到底是如何得知。”


    卓藏鋒微笑道:“王朝興盛,軍中吉凶,先生都不屑一顧,卻為了一把酒壺浪費氣數,可見用情之深。”


    陳望博沉默,半晌方說:“你是從何處聽來?段千華還是孟太虛?”


    卓藏鋒也沉默,心中卻想著:老怪物對我說過,師父也說過,所以你算不出來,但是我卻不想告訴你。


    他還沒回答,夫子凝視著他,繼續說道:“非段即孟。當年隻有他們兩人勸過老漢,但是他們也沒有膽量摔碎老漢的注子,你的膽子可比他們大多了!”


    卓藏鋒依舊微笑,甚而厚顏道謝道:“多謝先生誇讚!”說完他也學著夫子的樣子,將手指在掌心指紋上點來點去。


    陳望博似乎不介意他竊用自己的招牌動作,依舊望著他,目不轉睛。


    卓藏鋒裝模作樣半晌,不去看夫子那張嚴肅的臉,目光望向地麵,說道:“先生今年已渡過一百六十六個春秋,怎麽還如此執著?”


    百十年間一直被人敬重的夫子聽了,少年的話中儼然還有教訓自己的意味,不過這並不值得他生氣。


    令他動怒的是這小子膽敢摔碎自己的酒壺。


    夫子忽然想起那件事,氣機驟然漲滿,如拉開的強弓,蓄勢待發。


    卓藏鋒並沒有不自量力的拔劍,他的念頭剛剛一動,就感覺頭頂被一股無形之氣籠罩,他動彈不了,那一刻甚至連發絲都不能飄動。


    夫子的手掌懸在他的靈台三寸之上,一團元氣在掌心流轉不息。


    陳望博引而不發,將神識在他穴竅經脈遊走,忽然撤去掌力,歎息一聲,不悅道:“我想起來了,你雖聰明,但不懂修行,沒有任何修為?”


    卓藏鋒暗暗鬆氣,悄悄提了提衣襟,後背汗水與衣衫粘貼,難受的很。


    他很快又變得自信起來,變得就像方才那樣淡然自若,“先生是第一個因為我沒有修為而歎氣的人。”


    陳望博仰頭望著大殿內粗大的楠木柱子,心中的怒氣漸漸平和。


    沒有必要生這麽大的氣。


    誠如那少年所言,酒壺是月月殿下送來,要怪隻能怪自己昨日在那精靈古怪的丫頭麵前顯擺,事後明明藏了起來,她是怎麽找到的?


    哎!這個臭丫頭,黑釉提梁注對我是最為珍貴,我自然視若珍寶,你把這個灌滿酒表示敬意,這傻小子隻喜歡酒,而對老漢的注子視之如敝屣。


    一個調皮搗蛋,一個有眼無珠。


    陳望博聽到外麵人群的呼吸之音,想道:“他們一定是等著我出手教訓那小子。”想起自己一把年紀,無論如何要控製住情緒,否則一百餘年的修行,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他的心漸漸趨於平和,身上彌漫的氣機倏然收斂。


    “你告訴我,是段還是孟?老漢不再追究。”


    卓藏鋒回答:“非孟非段。”


    陳望博疑惑。


    他依然想著這個問題,一百多年的時間過去了,四十歲發誓滴酒不沾,一直到現在,活在世上的人都已作古。孟太虛與段千華杳如黃鶴,哪裏還能看到他們的影子。


    實則,他是想念這兩位老友。


    而麵前少年身上有段千華淩厲狂傲之氣,也有孟太虛穎悟豁達的行事之風,隻可惜不能修行,他的身上竟然沒有絲毫元氣波動。


    想起他在太學院過目不忘的本領,還有在驃騎大將軍姚長驅府門之前受到眾人的屈辱,陳望博輕聲歎氣。


    卓藏鋒卻突然走前兩步,離夫子之間不足三尺的距離。


    他望著夫子深邃的眼睛,說道:“原來這就是‘壺中日月’,那本書果然沒有記錯。”


    夫子淡然道:“我說過,這件事不要再提。”隨即想道自己的事情或許被某位以文字謀生的人寫在某本書中,這少年隻不過是恰好讀過這本書而已。


    其實他自己就擅長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段千華、孟太虛不是也早給他寫在自己的書中嗎?


    卓藏鋒依舊看著他,“在太學院門口,你告訴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以為是什麽高深的劍道注解,還苦苦所求其中真義,差點讓我步入魔障。若非有天道神潭之水,我早就被自己發出的天火燒成灰燼。”


    夫子默然,心想:“原來他就是隨大唐公主尋找天道神潭的那個少年,難怪莫雅那麽高興,難怪楚映月會偷出我的寶貝。”


    但是他毫無修為,怎麽可能步入魔障?


    卓藏鋒突然高聲道:“我今日摔得好!摔掉你的相濡以沫,還你一片浩大的江湖。”


    夫子望著他,滿臉思索的表情。


    卓藏鋒越發慷慨激昂,“百十年前你師妹因你飲酒成癖,親手燒製了這個酒壺,然後以死相諫,你才大夢方醒,明白你一直喜歡的師妹比你愛她還深。”


    卓藏鋒說得義憤填膺,換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此後你痛改前非,潛心修行,終於成為青雲榜第一,龍門大試第一的修行界天才。可以說沒有她的死,就沒有你今日的輝煌。”


    他想起那個無辜而死的前輩,想起第一次孟太虛給他講這個故事之時,自己比現在還要氣憤。


    克製胸中不平之氣,卓藏鋒接著說道:“她是你的‘相濡以沫’,但此後的一百多年的時間你都沒有忘掉她,你現在或許是大宗師,或許是陸地神仙,但是你卻無法再進一步,你的境界會永遠停留在這個階段,直到進入黑暗的墓穴。”


    “你總說‘相忘於江湖’,卻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她。你自欺欺人,誤你自己也就罷了,你卻連我都誤了。什麽‘相忘於江湖’?你要求別人做到,自己為何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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