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師兄與北鬥呢?你應當與他們在一隊。”邵珩見寧青筠身後並無他人,不由開口相詢。


    寧青筠微微低頭,複又輕輕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們在何處。”


    “莫非你也與他們失散了?”邵珩想起自己與沈元希的分散,揣測是否寧青筠也有著同樣的遭遇。


    邵珩看著寧青筠有些蒼白的臉色,以及身上多次戰鬥過留存的煙火氣息,對她既佩且憐:“她一人獨身在這靈璣洞天之內,一路行來怕也吃了不少苦頭,幸好沒出什麽事。要不是她及時趕到相助,我隻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想到這裏,邵珩便道:“既如此,寧師妹還是與我一起行動,莫再獨身行事。”


    寧青筠表情平淡,心中卻狂跳了數下,隻覺麵上有些發燒,為掩飾她指著沙灘上的幾具黑衣人屍體問:“這些是什麽人?”


    “若我沒猜錯,這些就是無念那群人的同伴。”邵珩沒有隱瞞。


    薑懷詐死化身無念,於十幾年前布局殺害了蕭毓父母,又將寧家上下盡數滅口,想禍水東引、牽扯蕭卓。


    雖然寧青筠不知無念曾經是玉泉峰的弟子、邵珩的嫡親師叔,但血海深仇已成,當初邵珩也答應要將那神秘組織之事告知寧青筠。


    眼下邵珩便沒有隱瞞地將這幾天遇到的黑衣人情況與寧青筠說了,隻是隱去無念的真實身份。


    其中牽扯深廣,寧青筠臉色變了數次,美目中閃過痛楚、掙紮、恨意,最終化作前所未有的堅定,冷冷地朝遠處那巍峨高山的方向看去,如同月射寒江。


    宗門、世家,與寧青筠而言隻是一個虛幻的泡影。


    什麽神州安危,什麽天下大義。


    她一直以來堅持的、執拗的,都再簡單不過。


    “那麽那個人,是不是就在前方?”寧青筠伸手指著狂風呼嘯之處詢問。


    邵珩眸色微動,坦然道:“若我沒猜錯的話,是的。”


    “那便沒有什麽好說的。”寧青筠身上火光明滅,赤霄紅鯉在流焰之地吞噬不知多少火元精魄,比先前壯大了數倍有餘。


    伊人行來,如同染紅了半邊天空,似火燒雲端。


    邵珩手中天機劍光華綻放、劍芒吞吐,屈指一動,一道水浪自海中高高躍起,轉身對寧青筠道:“此水不知深淺,不若師妹隨我禦水而行。”


    邵珩本就擅長水屬術法,此時就算寒海詭譎,也無法阻攔他分毫。


    轉眼之間,邵珩就與寧青筠離開岸邊數百米之遠。


    隻是那巍峨高山遠在天邊,目光所及卻不知究竟距離。


    水上急行良久,兩人相顧無言。


    邵珩與寧青筠幾次相處,總以為她不喜說話,不喜寒暄,幹脆一心禦水而行,專心警惕這海水之中是否有危機存在。


    半響之後,卻是寧青筠難得主動打破了沉默:“沈師兄也與你分散了麽?”


    “沈師兄曾說過他入洞天也需穿過前方那片風雷之地,總歸應會在那裏與他會合。”邵珩此前還擔憂沈元希被困於某處,之前再看那玉牒上的標記,卻見沈元希應該已恢複正常,隻是不知他在何處罷了。


    邵珩說完這些後,兩人又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片冰冷的海水隨著越來越強盛的風起起伏伏、波濤洶湧,然而卻如同邵珩與寧青筠之間的氛圍一樣死氣沉沉,沒有任何生物、妖獸的存在。


    放眼看去,隻有無邊無際的水,仿佛一句沒有生命的屍體。


    “那個無念……很厲害。”寧青筠看著前方穿透雲層的狂風,幽幽道:“不是一般金丹修士的厲害……可是再厲害,也決計比不上蕭先生。”


    邵珩眉毛一動,沒有接話。


    因為從寧青筠的話語裏,邵珩聽不出一絲需要回應的語氣。


    仿佛她隻是想傾吐著什麽。


    “回首過往這些年,我隻覺如同一場噩夢。這十幾年來我愛的人和我恨的人,都是我自己拚湊出來的幻影。我的父母家人不是一般人,而我憎恨、畏懼了數年的先生,卻是真正的君子。”寧青筠聲音有些顫抖。


    邵珩看不清她的表情,因為她將臉轉向了另一邊。


    “因為仇恨,我變得連自己都厭惡我自己,更不要說你們。”寧青筠情緒平靜了些繼續道:“你不用解釋,當初在邑都時我的心裏充滿著對蒼天不公的恨意,對先生的誤解,對毓兒不理解我的憤懣。我一心想盡快得到可與先生一較高低的力量,甚至幾次不折手段、自私自利,都是事實。”


    邵珩打斷了寧青筠道:“你並沒有真正做錯什麽,不過稍使手段,也沒有傷害他人,何必自責?”


    邵珩不明白寧青筠為何今日突然說這些:“隻是因為我與她一同入門?還是因為毓兒的緣故?”


    “那次在寧家鎮,我已有所覺悟。待知道了真凶是誰,目的為何後,我什麽想法都沒有。”寧青筠平靜之極的語氣卻令邵珩心中一顫:“我隻想殺了他,真真正正替父母族人複仇,替毓兒複仇。不如此,我再也沒有顏麵去見她、去見先生。”


    邵珩想起漓江之畔與蕭毓的低語,歎息道:“寧師妹,想來毓兒從未因此責怪過你。如她所說,你們二人皆是受害者,又是一起相扶持長大,又何來什麽怨由?”


    “我知道、我知道。”寧青筠接連兩聲打斷了邵珩的話,轉過頭露出那如花麵容,迎風而笑,眼神堅定又溫柔,卻藏著一絲不為人知的哀怨。


    邵珩與她眼神一撞,忽然心裏不知為何“咯噔”了一下,下意識移開了視線,頓時心中一緊,說道:“到了。”


    寧青筠微微低頭,將所有情緒重新收斂好,如同她那無法得見天日的愛慕一般,深深藏在心底。


    她不願與蕭毓爭,也深知邵珩對蕭毓的心意這麽些年從未褪色。


    在寧青筠心中,隻想多些這般與他並肩而戰的時光,多一點點遠遠看著他的機會。


    在這些年的時光裏,她又何嚐不是在深深思念著邵珩?


    邵珩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閉關”,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思念,對蕭毓既羨慕嫉妒又愧疚的心理,深深折磨著寧青筠。


    直到在寧家鎮巧遇邵珩,直到在地平關下無念道出了真相。


    寧青筠恍然大悟,她之前的歲月仿佛一個巨大的笑話。


    但是,如今,她要親手將這個笑話了斷,再親手斬斷情絲。


    在那之前,隻要能如這般站在他身旁就好了。


    狂風肆虐著,寧青筠仿佛從未如此清醒過,她順著邵珩目光看去,那遮天蔽日的數道巨大龍卷風已然近在咫尺。


    這時,邵珩才意識到,為什麽方才一路行來竟未遇到任何威脅。


    因為眼前這呼嘯的狂風,瘋狂地肆虐、撕裂著天地,如同一道巨大天塹,擋在任何人的麵前。


    尚未真正進入狂風的範圍,邵珩已需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維持自己與寧青筠的身形,以防被外圍的龍卷風波及。


    “昆侖……罡風……”寧青筠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下意識喃喃道。


    此聲在獵獵狂風之中幾乎細不可聞,但邵珩近在咫尺,終究還是捕捉到了寧青筠的聲音:“寧師妹?”


    寧青筠一雙美目越睜越大,充滿了不解和幾許懷念:“我隻是,忽然想起了昆侖山周圍經年不斷的罡風與眼前有幾分相像罷了。”


    她少時與蕭毓居昆侖山腳,自然見過那漫天風雪的奇景。


    邵珩聞言心中也是一動:七生鳳鳴花曾帶他的神魂飛越關山萬裏,落於昆侖之境。


    當時那幾乎可撕裂神魂的狂暴風雪,與眼前確實有幾分相像。


    寧青筠卻漸漸收起懷念,皺眉道:“昆侖絕地之風強盛無比,就連蕭先生也需靈寶輔助才可出入。這裏不過是外圍,其威勢已不容小覷,中心若與昆侖絕地相同……怕更是可怖。”


    邵珩陷入了沉思。


    無論是太皓真人還是掌門真人,都沒有提到靈璣洞天之內有這般攜裹天地之威的狂風屏障。


    而邵珩也不知道,想要到達那充滿紫霄神雷的地方,必須要穿越眼前連綿不絕的風牆。


    此時,他與寧青筠都沒有絲毫準備。


    眼前如刀割金裂般的暴風,宛若一個上古巨人,擎天立地咆哮著擋在他們麵前,若冒然進入,隻會被巨人輕而易舉地碾碎。


    邵珩的耳邊傳來風的呼嘯聲、海的洶湧聲。


    這些聲音仿佛交織成一曲悲愴又激昂的歌聲,一會似鼓點密集,一會似驟雨初歇,但還未等你有所放鬆,新的暴風又再次來臨。


    麵對這猙獰的狂風,邵珩穩住身體,在外圍來來回回地轉著,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寧青筠一開始不知他在尋找什麽,直至邵珩踏浪立定在某個地方時,她才恍然大悟:狂風再盛,彼此之間的碰撞之下也存在一些縫隙,存在一些平衡之處。


    而邵珩竟能如此快地尋到一處風勢平衡之處,這令寧青筠心中對他的敬佩再次油然而生,隨之而來的是心底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和哀傷。


    “寧師妹,全力運轉功法,跟緊我。”邵珩心中卻不似寧青筠所想的那般輕鬆。


    他就算對天地元氣的流向再掌控精妙,麵對這隨時變化的狂風,亦是沒有多少把握。


    邵珩正有些猶豫是否也要讓寧青筠一起冒險,卻聽耳邊傳來清冷如冰的聲音:“你看!那風中人影,是不是無念一行人?”


    邵珩霍然抬頭,果見前方風沙迷眼之間有幾個人影若隱若現,領先一人確實與薑懷打扮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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