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明玉的記憶裏,她好像從未被人高聲訓斥過。因此她抱著女兒匆匆來太夫人麵前盡孝,卻被太夫人不留情麵地厲聲指責,嫌她是來添亂的,陸明玉一下子就懵在那裏了。


    等她意識到自己究竟聽見了什麽,陸明玉下意識地看向周圍的人。


    楚二夫人震驚地看著她,仿佛也不懂她哪裏做錯了,萬姝抿著嘴唇,眼裏有絲幸災樂禍,楚盈、楚湘兩個小姑子都呆呆的,與她剛剛一樣茫然不解。視線掠過楚隨,楚隨皺著眉頭,隱含擔憂。


    陸明玉最後轉向楚行,可沒等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懷裏的女兒突然仰頭大哭起來,小嘴兒張得大大的,都能塞個小塊兒頭的雞蛋進去了。十個月大的孩子,不是特別懂事,但平時爹娘總是和聲細語地哄她,如今冷不丁被人冷聲責罵,特別是太夫人發怒的臉龐十分恐怖嚇人,棠棠又怎麽會不害怕?


    本來是去夠爹爹的,被太夫人這樣一罵,棠棠哭天抹淚地轉回娘親懷裏,張開小手抱住娘親,哭得比剛剛爹爹不跟她玩了還慘。


    陸明玉早就知道太夫人不喜歡她了,挨了罵,瞬間震驚後她並未怎麽委屈,更多的還是因為被當眾數落而覺得顏麵受損,但女兒一哭,陸明玉眼眶不受控製地也濕了,怕被人發現更丟人,陸明玉誰都沒看,匆匆朝太夫人行個禮,抱著女兒就往外走。


    楚隨握拳,他站得靠外,也因此看到她臉上滑落的淚珠了。


    而就在他替她不平時,楚行已經追了過去。


    “世謹,世謹,你給我回來!”最器重的長孫為了一個女人棄她不顧,太夫人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坐了起來,雙頰湧起不正常的潮.紅。楚隨反應最快,一個箭步衝過去扶住太夫人肩膀,討好地道:“祖母,大哥有事忙,我先孝敬您吧。”


    看到次孫,太夫人呆了呆,神情略有緩和,可外麵傳來的孩子哭聲立即又提醒她剛剛發生了什麽,太夫人再度暴怒起來,推搡著要去追長孫。楚隨眉頭緊蹙,用力將太夫人按躺下去,麵色沉重地對楚二老爺道:“父親,容妃已經平安產子,葛先生留在宮裏暫無差事,您快去宮裏走一趟,接葛先生回來。”


    祖母言行舉止太過異常,恐怕是病情加重了。


    楚二老爺心急老母,轉身就往外走,葛神醫是皇上宣進宮的,他必須親自去求情才行。跨出堂屋,卻見走廊裏侄子夫妻倆正拉拉扯扯,幾乎他才出來,侄子就迅速把他媳婦擋住了,楚二老爺這會兒哪有心情攙和侄子的家事,片刻都未停留,轉個彎從另一側風似的疾步而去。


    長輩才走,楚行便重新轉過去,扶著陸明玉肩膀哄她,“阿暖,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先帶棠棠回去,祖母剛醒,神智不太清楚,等郎中看過了我再去找你?”


    陸明玉不想哭,可眼淚自己往下.流。人如果受了委屈,身邊沒有可傾訴之人,反而更容易壓下去,越是有人哄,越要等委屈全部發泄出來才能平靜。但陸明玉知道楚行沒有錯,拍拍埋在她懷裏小聲抽搭的女兒,她抹抹眼睛,低著頭嗯了聲,“我沒事,你快去瞧瞧吧。”


    說完掙開他手,準備走了。


    “阿暖……”楚行突然從身後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對不起,我……”


    “回去吧。”陸明玉打斷他的自責之言,跟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楚行站在走廊,一直目送妻子身影消失,他臉上的愧疚才陡然轉冷,沉著臉往回走。內室裏麵,太夫人正對著禁錮她的楚隨大吼大罵:“你個孽障,家裏有妻子你不好好陪著,三天兩頭去外麵跟一個寡婦廝.混,咱們楚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這是楚隨,楚二夫人去勸,太夫人就罵兒媳婦不會管教兒子。萬姝不敢勸太夫人,又心疼丈夫手背被太夫人抓流血了,拿出帕子想替丈夫擦擦。太夫人瞧見了,頓時又惡狠狠地罵她:“還有你,時謙出點事你就跟他鬧,哪有一點賢淑樣子?你若有別人一半溫柔體貼,都不至於讓時謙被一個寡.婦勾走!”


    此時屋裏眾人才知道,太夫人真的犯病了,逮到誰就罵誰,而不是隻針對陸明玉一人。


    楚隨是最倒黴的,因為低頭按著太夫人肩膀,被太夫人噴了一臉吐沫星子。楚隨又煩躁又心疼祖母,忽然有人拍他肩膀,楚隨扭頭,看到兄長,他不由地鬆了口氣,把地方讓給了兄長。


    楚行還沒坐穩,太夫人一個巴掌就扇了過來,楚行及時攥住太夫人手腕,剛要勸說,太夫人突然抱著他埋頭痛哭:“世謹啊,你怎麽被陸家的狐狸精迷住了啊,連祖母的話都不聽了……”


    “祖母,您不止一次誇讚阿暖知書達理持家有方,您還誇我有眼光給家裏找了個好主母,您都忘了?”楚行放輕聲音,緩緩地拍了拍太夫人幹瘦的脊背,話是說給太夫人聽的,也是在楚二夫人等人麵前替妻子賺回臉麵,表明妻子在他這個一家之主心裏的地位。


    男人聲音低沉,又帶著一絲柔情,像是十分滿意自己的妻子。楚隨聞言,心情複雜,萬姝偷眼看丈夫,想想楚隨對她的冷淡,再對比楚行對陸明玉的維護,萬姝胸口竟是比剛剛被太夫人數落還難受。


    太夫人聽孫子替陸明玉說話,她先是回憶自己何時誇過陸明玉,待她記起她確實誇過,頓時因為孫子的拆台而惱羞成怒,漲紅臉辯解道:“祖母是她被蒙騙了,她就是個……”


    剩下的話卻沒能說出口,楚行緊緊捂住太夫人嘴,朝楚二夫人道:“二嬸,祖母此時不宜動肝火,您讓人煮碗安神湯端過來。”


    楚二夫人馬上去了。


    回來喂太夫人喝湯時,又是一番人仰馬翻,楚行、楚隨衣袍都被湯水打濕了,萬幸湯是吹溫了才端過來的,不然兄弟倆身上準得燙出泡來。


    不知是湯藥管用,還是太夫人經過先前的折騰累到了,葛神醫隨著楚二老爺匆匆趕來時,太夫人已經睡了過去。楚行讓開地方,葛神醫坐在床前,先仔細詢問太夫人的病症,這才開始號脈。


    一盞茶的功夫後,葛神醫鬆開手,摸摸胡子對楚行道:“太夫人急火攻心,肝陽暴亢,此乃中風之征兆,老夫會開副藥方,太夫人連續服用半月,應能壓下去。但太夫人的病是心病引起的,如果太夫人不能靜心休養,一旦再受刺激,輕則中風癱瘓,重則暴斃而亡,老夫也無能為力。”


    本來就是風中殘燭,動不動就發怒,簡直是雪上加霜。


    “有勞先生了。”楚行神色沉重地道謝。


    葛神醫點點頭,示意楚行隨他出去。


    楚行以為葛神醫要與他談太夫人的病情,然而來到堂屋,葛神醫卻提出告辭,“老夫當初是應尊夫人之請留在京城的,如今尊夫人身體已經恢複了八成,不日即將徹底複原,老夫也算報答了當日的救命之恩。宮裏一行,老夫的行蹤怕是瞞不住了,還是趁早離開為妥。”


    京城達官貴人太多,再不走,葛神醫怕自己被那些人軟硬兼施地擄去治病。


    楚行眉頭深鎖,退後兩步,朝葛神醫行了一個大禮,“先生,太夫人病重,先生能否在府上多住一段時日?待太夫人康複,晚輩會派人護送先生出京。”


    葛先生扶起他,歎氣道:“令祖母這一病,將近油盡燈枯,若她修身養性,或許能撐到年底,不然……老夫能做的都做了,國公爺與其苦求於我,不如想辦法徹底除了太夫人的心病,讓她安安生生地過完這一年。”


    祖母,隻剩今年一年了?


    楚行身心劇震,扭頭望向內室。


    葛神醫默默等他回神。


    楚行頭疼無比。太夫人想求什麽?她想慶王封太子,想慶王登基,想楚家出位皇後榮耀滿門,可這些不是他能做到的,楚行也根本不想為了孝順祖母就去輔佐慶王謀取皇位。


    勸祖母釋懷,別再想那些了?


    他與叔父已經給祖母講過道理了,祖母真能放下,就不會落到今天的地步。更何況,楚行怕他現在去勸,祖母可能理解成不孝,一旦震怒,隻會加劇病情。


    如果,如果……


    楚行抬眼,抱著一絲希望問道:“葛先生,有沒有什麽良藥,能讓一個人忘了煩心之事?”


    若非同情他家中有長輩病重,葛神醫差點嗤笑出來,無奈道:“真有那種藥,人人都成神仙了。”


    楚行苦笑,垂眸自嘲,“是晚輩癡心妄想了。”


    他煩憂至斯,葛神醫有點不忍心,沉吟片刻,低聲道:“忘憂的方子老夫沒有,但,老夫有一奇方,能讓中風癱瘓之人轉成呆傻之症,好處是可以下地走動,壞處便是記不清前塵往事,也許連家人都記不得,國公爺需要嗎?”


    楚行心中一動,急切問:“此方能延壽嗎?”


    葛神醫搖頭。


    楚行握拳,良久才做出選擇。


    ~


    太夫人一更天時醒了一次,楚行趁她恍惚,把葛神醫開的治療中風之藥服侍她喝了下去。用過藥,太夫人渾身疲憊,精神尚可,見子孫們都在床前守著,呆了半晌,慢慢記起了傍晚的事。


    她好像無緣無故罵人了?


    “祖母,您現在感覺如何?”楚行神色憔悴地問。


    太夫人老臉不太自在,囁嚅道:“我,我……”


    她沒再鬧,楚行鬆了口氣,替太夫人解圍道:“祖母,葛神醫替您診斷過了,說您上了年紀,恐有中風之症,以至於脾氣暴躁易怒,不受控製。不過祖母放心,葛神醫開了藥方,隻要您靜心休養,別再操勞俗物,身體會慢慢康複的。”


    他不敢用壽數嚇唬太夫人,隻敢用中風威脅。


    聽說自己差點中風,太夫人嚇得臉都灰了,她熟悉的老姐妹裏就有中風的,太夫人可不想嘴歪眼斜癱在床上。所以孫子囑咐她安心休養,太夫人登時強迫自己暫且別去想陸筠跟她生的六皇子,連連點頭。


    楚行看出了祖母的害怕,他也由衷希望祖母為了身體著想,真的放下,如非逼不得已,他絕不願意給祖母用另一副藥。


    等太夫人睡下,楚二老爺提議今晚他守在這邊。


    楚行沒有跟他搶,疾步趕回定風堂。


    後院的燈還亮著,楚行靠近堂屋時,心底忽然生出惶恐不安。妻子在祖母那裏受了大委屈,會不會難過了一整天?他沒能及時安慰她,她肯定怨他了吧?萬一她不肯理他了怎麽辦?


    但楚行最怕的,還是一進屋,就看到她在哭。


    他寧可她怨他朝他發泄,也不想她把委屈埋在心裏,自己忍著。


    丫鬟們都在堂屋站著,看到他恭敬行禮,一個個都低著眼簾,顯然知道了三秋堂裏發生的事。楚行越發摸不準妻子此時的心情,用比平時慢上許多的步伐走到東次間門口,挑簾而入。


    陸明玉在榻上坐著呢,正月裏晚上冷,她手裏捧著暖爐,腿上蓋著被子,瞧見晚歸的丈夫,陸明玉關切問道:“祖母怎麽樣了?”


    她臉上沒有怒意,跟他揣測地完全不一樣,楚行愣了一瞬才有些結巴地道:“祖母,祖母服了葛先生的藥,神智總算恢複了,剛剛躺下,二叔在那邊守著。”


    言罷人已經到了榻前。


    陸明玉掀開被子,挪到他身前,盤腿而坐,然後抓起他手。楚行的手平時都很暖,今晚卻冷冰冰的,陸明玉特別心疼,把他手捂到懷裏,她仰頭看他,“祖母沒事就好,你是不是還沒用晚飯?”


    她的小手暖呼呼的,溫柔的詢問更是讓楚行從裏到外都暖了過來,一把將人按到懷裏,自責道:“阿暖,對不起,我跟你保證,絕不會再有下次。”下次祖母再因為慶王、陸筠的消息出事,他不會再給祖母遷怒妻子的機會。


    陸明玉貼著他寒涼的外袍,好一會兒,才抬手抱住他。


    其實剛回來時,她是挺委屈的,氣太夫人,也有點遷怒楚行,甚至都想帶女兒回娘家住兩天。但看著女兒酷似楚行的丹鳳眼,想到楚行對女兒的喜歡,一刻都舍不得離開眼前似的,陸明玉慢慢就冷靜了下來。


    誰家沒有點糟心事呢,太夫人是太夫人,楚行是楚行,等哪天楚行自己惹她生氣了,她再回娘家也不遲。


    這會兒感受著楚行身上的冷,陸明玉就心疼了,勸他先上榻暖和暖和,隔著門簾吩咐采桑去傳飯。知道他在那邊無心用飯,她特意讓廚房溫著飯菜呢。


    妻子這麽好,楚行將人抱到腿上,除了抱著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好了,她們要進來了。”陸明玉喜歡被他抱著,但不能讓丫鬟們看見啊。


    楚行卻不鬆手,采桑在門簾後通傳,他直接讓她們進來。


    於是采桑、攬月端著食盒進門,一眼就看到了炕桌旁抱在一起的夫妻倆。


    二女臉頰頓時變得比剛溫好的飯菜還燙,擺好碗筷忙不迭出去了。


    陸明玉輕輕捶他胸口。


    楚行捏住她下巴,低頭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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