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燈火輝煌。


    明惠帝負手站在兩個攤鋪之間的空地中,身影恰好被旁邊豎起的燈架遮擋。但這隻讓遠處的人看不清他,卻沒有影響他的視線,楚行站在他身後,順著明惠帝的目光望過去,看到斜對麵的燈鋪前停著幾個姑娘,其中一人,正是明惠帝的外甥女,兵部尚書陸斬的小孫女,陸明玉。


    可皇上看的,卻好像是另一人。


    但這些都與他無關,楚行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了提防左右之上。


    明惠帝確實沒看外甥女,他看的是外甥女旁邊的,陸筠。


    外甥女常常進宮,明惠帝親眼看著外甥女一年一年長大的,他也抱過小時候的陸筠,當時兩個女娃娃圍在她身邊,一個活潑可愛一個拘束靦腆,逗起來比什麽消遣都更讓他放鬆。但這幾年陸筠一次都沒有去過宮裏,明惠帝記得自己問過堂妹一次,堂妹說陸筠身體不適,他也沒有多想,後來就漸漸忘了這個姑娘,也不是忘了,就是看不到人,便不會記起。


    沒想到今日出宮,竟然撞見了她。


    他記得陸筠比外甥女大兩歲,今年,該十五了吧?


    看著燈下陸筠溫柔淺笑的臉龐,明惠帝有些出神。上次見麵,陸筠還是個孩子,八、九歲的模樣,好像一轉眼,她就變成了一個大姑娘。她出落地很美,但與外甥女娘倆的明豔逼人相比,陸筠美得很安靜,是那種第一眼容易忽視的,可當他看到她,視線就難以移開了。


    看一個女人看的移不開眼,明惠帝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看到外甥女,他喜歡,但那是對晚輩的疼愛,但此時明惠帝很清楚,對遠處那個亭亭玉立的陸筠,他生出的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占有欲。正要上前,忽見人群裏走來一道高大健壯的身影,不是陸斬是誰?


    “走吧。”明惠帝轉身,低低地道。


    楚行立即跟上。


    回到宮裏,明惠帝派暗衛暗中留意陸筠的消息。春暖花開,得知陸家女眷要去賞桃花,陸筠也會同行,明惠帝便特意空出一日時間,並先於陸家眾人去了桃花盛開的落霞峰。


    他想單獨見陸筠。


    但陸筠太乖了,外甥女幾個小姑娘四處亂跑看桃花,陸筠卻始終乖巧地陪在長輩們身邊,明惠帝沒辦法,隻得選擇另一種不那麽君子的方式,趁晌午陸家眾人在山中尼姑庵裏休息,他派暗衛打探清楚,然後提前溜進了陸筠的客房,藏在淨室之中。


    陸筠此時正在陪家人用飯,過了約莫兩刻鍾,才領著丫鬟荷香回來了。她是坐馬車來的,丫鬟們都在馬車旁邊跟著,陸筠體諒身邊人,進屋就讓荷香先休息,她一個人去了內室。


    姑娘要歇晌了,沒什麽需要伺候的,荷香站著等了會兒,確定姑娘沒有其他吩咐,便和衣靠到了外間榻上。


    裏麵陸筠散了長發,對鏡梳頭,梳好了,看眼床榻,先去淨房解手。


    剛挑開簾子,旁邊突然伸過來一隻大手,轉眼間就將她扯過去抵到了牆上,嘴也被堵住了。陸筠驚恐地瞪大眼睛,卻看到一張有些麵熟的臉龐,黑眸狹長,目光先是冷厲,跟著也露出意外。


    “阿筠?”男人疑惑地喚她。


    陸筠怔愣著,再看看對方,終於記起來了,這是皇上!


    “別喊。”明惠帝慢慢鬆開小姑娘細膩的臉蛋,轉身靠到陸筠旁邊的牆壁上,閉上眼睛道:“朕被人刺殺,暫且藏身此處,沒想到會遇到你。你別聲張,隻當沒有見過朕,天黑後朕再離開。”


    明惠帝退開後,陸筠下意識地想到要跪拜,但剛低頭,就聽到明惠帝說他被人刺殺。陸筠一個閨閣裏嬌養的姑娘,殺雞殺狗都沒見識過,驟然得知皇上遇害,她頓時忘了那些俗禮,緊張地看向明惠帝,然後就對上了明惠帝染血的肩膀。


    陸筠小臉唰的白了,震驚地捂住嘴。


    明惠帝睜開眼睛,看看她,再低頭看看,從容笑道:“小傷,不礙事,阿筠別擔心。”


    他親昵地喚她閨名,陸筠雖然不習慣,但這種時候也顧不得計較了。第一次遇到“熟人”受傷,她六神無主,低著腦袋,語無倫次地道:“皇上,我,我們帶了護院來,我去告訴我娘?”


    出事就想找母親求助,孩子一樣。


    明惠帝看著她笑,“不必,朕不想鬧大。”


    建議被否決,陸筠攥攥手,想到他的傷,她又道:“那我,我去找些傷藥?”


    明惠帝聲音上挑:“你出門還帶了傷藥?”


    陸筠臉一紅,小聲解釋道:“我沒帶,我去問問庵裏的師父……”


    明惠帝再次打斷她,“不用,朕怕惹人懷疑,除了你們一家,朕現在誰都不信。”


    不能告訴母親,不能去找藥,陸筠突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去休息吧,就當沒看見朕。”明惠帝低聲地道。


    陸筠做不到,他要是陌生人,她早跑了,但明惠帝是侄女的舅舅,是她的長輩,也是皇上,於公於私,他受傷了,她都做不到若無其事,心安理得地丟下他不管。


    有了決定,陸筠慢慢抬起頭,不忍地看著他左肩膀,發現那片血紅還在沿著衣袖往下蔓延,陸筠聲音都顫抖起來,“皇上,您還在流血……”


    明惠帝再次低頭,沉默片刻,他抬眼,看著陸筠眼睛道:“可否勞煩阿筠幫朕止血?”


    一個帝王,本可以命令她,他卻用這樣平和的語氣求她。


    陸筠忽然不慌了,點點頭,對著淨房門口思索片刻,輕聲道:“皇上稍等,我去準備東西。”


    明惠帝頷首,跟著席地而坐。


    陸筠放輕腳步回了內室。止血,應該需要幹淨的紗布吧?屋裏沒有,陸筠隻好將帶來的幹淨薄紗中衣剪成一條條搭在手臂上,再一手拿著剪刀,端著銅盆去了淨房。


    明惠帝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陸筠蹲在明惠帝身前,放好銅盆一抬頭,就對上了男人那雙深邃的黑眸。目光相碰,陸筠本能地先別開眼,膽小羞澀。明惠帝無聲微笑,低聲寒暄道:“朕還記得你三四歲的模樣,沒想到一轉眼,阿筠也長成大姑娘了。”


    陸筠不知該怎麽接話。


    明惠帝腦袋歪向左肩膀,開始說正事:“還要勞煩阿筠幫朕寬衣。”


    陸筠一聽,小臉忽的紅了個透。


    明惠帝今年多大了?好像與二哥年紀相仿,超不過三十五歲,但明惠帝看起來就像二十多歲的人,從侄女那邊講,陸筠把明惠帝當長輩,但真的看到人了,陸筠……不想替他寬衣,不想看他。


    “阿筠再猶豫下去,朕的血恐怕要流光了。”明惠帝背靠牆壁,有些戲謔地道。


    陸筠哪能分辨出他話的真假,因為明惠帝衣袖紅的嚇人,她以為明惠帝真的受了特別嚴重的傷,救人要緊,陸筠努力拋開腦海裏的男女之防,鼓足勇氣抬起手。


    明惠帝隻穿了一件外袍,稍微扯開衣襟,就露出一片結實胸膛。


    陸筠臉又燒了起來,但還是繼續手上動作,直到明惠帝左邊衣袍褪到他臂彎才立即止住。努力不去看明惠帝胸口,陸筠皺著眉查看明惠帝的傷勢,就見男人強健的手臂上有條半掌來長的傷口,邊緣肉都翻了出來。


    如果楚行或陸斬在這裏,一眼便能看出明惠帝那隻是皮肉傷,看著嚇人,其實敷了藥很快就能好,但陸筠不懂,做繡活針紮一下都能疼得落淚,此時明惠帝露出的傷對她而言,那就是能要人命的大傷。


    一擔心,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陸筠不太熟練地疊好一條紗布,白著臉輕輕地按在了明惠帝傷口。明惠帝發出一聲悶哼,陸筠嚇得連忙拿開,不安地看向他。


    “沒事,繼續。”她小鹿般慌張,明惠帝笑了笑,然後趁陸筠專心為他擦血止血時,細細地打量她。離得近了,他覺得陸筠更美了,她為他心疼的眼睛,她小心翼翼的動作,還有她身上與眾不同的溫柔豐韻,無一不讓他著迷。


    遇到喜歡的姑娘,大多數男人都會克製,最多上前搭訕親近兩句,再緩緩圖之。但明惠帝不想浪費時間,他出宮不易,頻繁接近陸筠更是癡人說夢,陸筠十五了,他再從長計議,就怕陸斬已經為女兒相中了別的女婿。


    因此等陸筠替他綁好紗布,準備退開時,明惠帝忽然伸手,一把將沒有準備的小姑娘摟到懷裏,低頭就親了上去。陸筠傻了僵了,等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時,整個人都被明惠帝抱到了懷裏,他一手摟著她肩膀,一手捧著她臉,她一掙紮,他便馬上鎮壓。


    陸筠掙紮不開,怕丫鬟知道,也不敢劇烈掙紮。她惶恐地被迫迎接帝王的吻,小手哀求地拍著他胸口,拍著拍著,她的手停了下來,不知是認了命,還是被人親得亂了心,沒了力氣。


    不知過了多久,明惠帝慢慢抬起頭。


    陸筠閉著眼睛,臉是紅的,可上麵掛著淚珠,一副被人欺負慘了的可憐樣。明惠帝有些自責,卻不後悔,他輕輕摸了摸她臉頰,啞聲解釋道:“阿筠,上元節那晚朕出宮賞燈,看到你與阿暖了。朕記得很清楚,你披著一條淺紫色的鬥篷,買了一盞蓮花花燈,笑著轉過來,比月宮仙子還美,自那天起,朕每晚睡前,都會忍不住想到你。”


    陸筠眼睫顫了顫。


    明惠帝親親她臉龐,她咬唇躲閃,明惠帝沒有追,繼續道:“朕想你,卻不能做什麽,未曾想今日出宮,機緣巧合會再遇見你,你還肯替我包紮傷口。阿筠你說,這是不是命定的緣分?”


    陸筠不知道,她隻知道明惠帝不該這樣對她,流著淚求道:“皇上放開我……”


    “回宮後,朕會找陸卿商量,接你進宮為妃,你答應了,朕馬上放了你。”明惠帝鄭重而溫柔地列出條件,見陸筠咬唇,明惠帝緊跟著又道:“阿筠,你看過朕碰過朕,朕也與你有了肌膚之親,你隻能答應朕。若你拒絕,朕不會強迫你進宮,但你也不用指望再嫁給旁人。”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陸筠臉色慘白。


    明惠帝不想嚇她,俯身,抵著她額頭,無奈地問:“阿筠,你小時候朕就對你很好,你還記得嗎?現在你長大了,朕喜歡你,等你成了朕的女人,朕隻會對你更好,就像現在,朕可以索要更多,但朕舍不得欺負你,朕想光明正大地接你進宮,給你名分再寵愛你。”


    “寵愛”兩個字,說的曖.昧極了。


    陸筠心慌意亂,隻求他放開她。


    “那你答應朕了?”明惠帝期待地問。


    陸筠抿唇不語。


    “不說話,朕當你默認了。”明惠帝低低地道,見陸筠沒有否認,這才鬆手。


    重新恢複自由,陸筠立即躲回了內室,坐在床上捂麵偷哭。


    她不了解明惠帝,她不想進宮,可他是皇上,她能怎麽辦?


    陸筠怯懦多思,怕觸怒皇上連累家人,最終還是答應進宮為妃了。


    明惠帝說到做到,對陸筠寵愛有加,自從陸筠進宮那天起,明惠帝再也沒有寵幸過別的妃嬪。麵對帝王的溫柔與深情,陸筠迅速動了心,帝妃濃情蜜意,卻不想許貴人嫉妒陸筠受寵,暗中下毒加害。陸筠進宮後隻與許貴人交好,沒有防備,致使難產而死。


    “皇上……”


    產房中,陸筠渾身濕透,黑緞似的發絲黏在腮邊,望著床邊的帝王淚流不停,她已經說不出話了。自知大限將至,她眼裏沒有害怕沒有悔恨,隻有訴不清的不舍,眷戀地望著他。


    “阿筠,阿筠你別走……”


    那眼神快要了他的命,明惠帝哭了,抱著她埋在她肩上,不讓她走。


    “皇上?”


    夜深人靜,耳邊男人不停地喚她,聲音充滿了哀傷,陸筠醒了,撐起身子看旁邊的帝王,借著月色,竟看到明惠帝滿臉淚水,口中依然喚著她的小名。陸筠先是吃驚,跟著莫名笑了,這人做什麽噩夢了,堂堂帝王,居然哭得這麽凶?


    “皇上,你醒醒,我在這兒呢。”陸筠一邊替他擦淚,一邊柔聲喚道。


    喚了不知多少聲,明惠帝猛地驚醒。


    “做噩夢了?”陸筠溫柔地笑。


    明惠帝直勾勾地盯著她,就在陸筠被他看得有些發慌時,明惠帝突然一坐而起,再將她摟到懷裏,摟得緊緊的,好像有人要與他搶似的。陸筠雖然想安慰丈夫,但她不太舒服,小聲地提醒道:“別壓了我肚子……”


    明惠帝怔了怔,終於從夢裏醒來了,同時記起,陸筠下個月就要生了。


    他連忙鬆開妻子,看向她小腹。


    男人太怪異,陸筠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到底夢見什麽了?”


    明惠帝抬起頭,看著她嬌美的臉龐,再確認般摸摸,確定這真的不是夢,他才長長呼出一口氣,挪到她身後從後麵抱著她,下巴搭在她肩上,“夢見你……夢見你不要我了。”


    妻子要生了,他不能說那種晦氣的夢給她。


    陸筠失笑,握住他手放到肚子上,輕聲道:“這都第三個了,怎麽可能不要你。”


    明惠帝慢慢地嗯了聲,但偷眼看著陸筠白裏透紅的側臉,明惠帝卻陷入了短暫的迷茫。那個夢太真實了,裏麵他的一舉一動,他對陸筠的霸道與溫柔,都像極了他本人,簡直像真的發生過一樣。為何會做這樣的夢?


    夢裏陸筠從始至終都是他的,卻因為他的大意,害她被奸人所害。夢外陸筠雖然嫁過人,可她還好好地待在他身邊。她在這裏,比什麽都重要。


    夢結束了,明惠帝沒有深思,但他擔心噩夢成真,接下來的一個月,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陸筠,每天都要召見太醫與接生女官,弄得眾人人心惶惶。陸筠生產這日,整個皇宮都噤若寒蟬,無不祈求皇後娘娘母子平安,免他們於帝王的雷霆之怒。


    黃昏時分,陸筠一連生了兩個小公主。


    把明惠帝樂得,笑聲傳出乾元宮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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