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花是香的,太陽是暖的,天是藍的草是綠的,沒有淒淒慘慘的鬼魂,沒有冷酷苛刻的環境,拿著鬼差令,他便能自由行走人間,不必畏懼陽光、術士。


    “河西鎮張家村村頭向裏第七棵垂柳樹下那戶孫姓人家。”範無救念出死簿上描述的地址。


    “我們要拘誰的魂?”謝必安好奇的湊上去看。


    “死了一個,這戶人家的兒媳婦。”範無救掃過死簿,飛快的說出一切信息。


    孫家兒子娶了李家的女兒,過門三天,媳婦吊死在門梁上。


    謝必安範無救到場時,孫家掛著白幔正在辦喪事,靈堂裏擺著一口棺材,靈位上“書愛妻李錦繡之位”,前麵供奉著一口香爐,一些果品。


    棺材留著上半豁口,是方便死者親友來一睹儀容並獻花的。


    謝必安湊上前看了眼,視線掃過對方死白的麵容和脖子上一圈烏青,先是覺得有些害怕,但轉念想起,自己也是鬼,臉色跟此女一個樣,再看那張麵容時,已湧起惺惺相惜之感。


    “魂魄沒留在身體裏。”範無救也看了李錦繡的屍體,搜羅了一圈沒有找到對方的魂兒,便苦惱地直起身來。


    “她是昨夜子時死的,今早便擺起靈堂哭喪了,這家人辦事好迅速。”謝必安看了周圍的擺設,香燭紙錢緩緩燒著,來往祭拜的人似乎剛走一撥,孫家的兒子,李錦繡的丈夫孫立正跪在大堂前的蒲團上,紅著一雙眼睛守靈,謝必安湊上前去,隻見那眼睛腫的跟核桃似得,然而眼中一片冷清,無悲無淚。


    範無救湊到李錦繡頸邊,嗅了嗅對方殘留的魂魄的味道,又翻身上了房頂,閉上雙眼,搜捕空氣裏魂魄的味道。


    李錦繡剛死不久,魂魄定會留戀這塊生她養她的土地,此時此刻,當彌留在這巴掌大的村莊。


    範無救稍微探知了下,就敏銳發現李錦繡所在。


    “謝必安,找到了!”範無救招呼一聲,隨即,兩鬼差飛身前往。


    魂魄死後會有一段時間的混沌期,此時它不知自己已經死亡,會守著屍身久久不離開,直到造化點破這混沌,魂魄將明白自己已死,若無心願則守著身體等待鬼差到來,若有心願,則會抽身而去,妄圖達成。


    謝必安新官上任有許多不懂,此趟拘魂基本是遵循範無救的步伐。


    二鬼來到村中一處石砌的輝煌大宅中,一進門,便能看到院落中的卵石小徑與涼亭。


    涼亭之中,一位華服老太太正躺在搖椅上,老臉猶如風幹的橘皮,安詳地闔著眼乘涼。


    這愜意的一幕是常人眼中的景象,而在謝必安與範無救眼中,他們卻能看到陰陽分於亭內亭外,涼亭裏避光,老太太眉眼和善,隨意搭在搖椅上的手,卻是讓一個女鬼握著的。


    那正是麵色青白的李錦繡,她單膝點地跪在老太太跟前,一雙秋水瞳含憂凝視老太太,張開嘴,說出的話卻無法傳達給對方。


    如此這般無奈,李錦繡低頭啜泣,眼角有殷紅的淚水落下。


    謝必安看著這一幕,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這老太太該就是李錦繡的娘親了吧,女兒走的突然,老太太還不知道這噩耗,正清淨地納涼呢,哪裏知曉獨女的亡魂就跪在自己麵前哭泣。


    她若是看到了,該有多心疼!


    謝必安還在惋惜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範無救已經走上前去,手裏的聚魂鎖“當啷”一聲脆響。


    “亡者李錦繡,吾為冥界鬼差,前來拘你魂魄送你往生去,快起來隨我走吧。”範無救極為官方地告知李錦繡前因後果,語畢,手中金燦燦的鎖鏈就要拷在對方手上。


    那弱女子依舊跪著,隨即,淚如泉湧,期期艾艾對著那老婦人伸手,口中竭力喚道:“娘親啊,女兒不孝,未能報答您養育之恩就要早早死去了……”


    謝必安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扶住對方,好聲相勸:“姑娘,你們母子有緣的話來世還會再續的,輪回隻是個過程,不用太悲傷。”


    像是誘哄女鬼乖乖聽話一般,範無救躍躍欲試地要伺機把拘魂鎖給對方拷上,突然地,李錦繡一把抓住謝必安的衣袖,及時躲過拘魂鎖並在那雪白的官府上留下兩隻鮮紅的血手印,目眥欲裂苦苦哀求:“大人啊,我自幼喪父是我母親獨自將我撫養成人,我知道死亡已成定局,但還請讓我再去拜過父親的靈位,見他最後一麵啊——”


    謝必安最受不了女性如此流淚哀求了,他求救似得看向範無救,以眼神傳達:老範……若讓她去,好像是違規了啊!


    可不讓她去,我的良心會不斷譴責我!


    範無救永遠一張黑臉,似毫無談判餘地可言。


    謝必安隻得道:“姑娘,去了下麵,有什麽想說的你告訴我,他日見了你爹的魂,我如實轉告,保準更迅速。”


    範無救“唉”了聲,不再猶豫,拷上李錦繡的手,簡單道:“走。”


    再無回轉餘地。


    到此,那哭唧唧的女鬼似乎是放棄了,站起身時,單薄的身體一直顫抖,謝必安神色複雜看了那弱女子,一邊譴責自己一邊打開死簿尋找下一戶亡者,突然,四周陰風大盛,他還沒反應過來,突然就讓範無救推到一邊。


    “怎麽了?”謝必安狼狽爬起身,一抬眼,讓眼前的一幕驚地腸胃裏一陣痙攣。


    方才還文弱的李錦繡此刻長發披散麵白如紙,一雙眼睛是鮮紅的,衝著自己長嘴,露出滿口鋸齒般的獠牙,指甲足足有三寸長,指尖染著暗紅的丹寇,一記掏心爪就要直逼自己胸口——要不是範無救在後麵扯著聚魂鎖,自己定會被撓的腸串肚爛。


    “你們這些不長眼的鬼差,還不放我回去!”李錦繡爆發出一陣嘶喊,尖銳的聲音幾乎要撕裂耳膜。


    謝必安連滾帶爬躲遠,再看身邊,那搖椅上的老太依舊愜意,微眯的雙眼悠哉悠哉望著梁上躥遠的小鳥。


    她哪裏知道,這小鳥就是被李錦繡嚇跑的。


    範無救艱難地扯住拘魂鎖限製女鬼的行動,大喊:“抄家夥,敲她,別敲頭!”


    謝必安立刻拿起哭喪棍,看了那張牙舞爪的女鬼,心裏默念:這是警棍,這是暴徒,製止其行動但不能傷及要害,那就瞄準肚子了,敲!


    毫不猶豫,對著那楚腰就是一棍子。


    “娘啊,方才還清清秀秀的小姑娘怎麽轉眼就成了夜叉??嚇死爺了。”謝必安看著倒地的女鬼,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口。


    範無救一身不吭,拉住謝必安的手,按在昏迷的李錦繡的眉心。


    那一刻,謝必安看到很多奇怪的畫麵。


    “自己”晃著手裏的刀子,威嚇一個女子,女子被家丁按著手腳,披頭散發哭泣,畫麵一轉,是“自己”站在垂柳下,眼看方才那女子和孫立含淚道別,孫立想要挽留卻無能為力,突然看向“自己”這邊,眼中含恨……


    謝必安囫圇看了個大概,發現裏麵還有“自己”責罵孫立母親,仗勢威逼孫立娶自己的畫麵。


    如此一圈看下來,最後,是孫立用繩子勒死自己的場景。


    透過李錦繡的感官體驗了勒死是怎麽個痛苦的感覺,到此,謝必安大概懂了,李錦繡和孫立的感情糾葛。


    也難怪孫立在靈堂前全無悲切之意,眼中僅有解脫的淡然冷漠。


    李家為鎮上大戶,看上孫立,威逼利誘對方與自己成親,舊時強搶民女的故事在這換了性別,謝必安看李錦繡,想不到這纖弱苗條的女子生前就是地方一霸,死後不肯安息,來這地方是想讓老母親為自己報仇的。


    謝必安看了那一無所知的李家老太太,想著這位老嫗恐怕也不是常人,將來指不定要為難孫家。


    “我們若不管,她化為厲鬼定會動手害人。”範無救道。


    “那……孫立為解脫殺了李錦繡,這也太……”謝必安心有餘悸,生殺一念之間,這世間之事,何苦用如此極端的手段解決?


    “等他死後,自有判官來定奪他的懲罰。”範無救翻了翻死簿,記下了信息,一把合上,又道“方才那是讀魂,鬼差的能力,了解鬼魂生平能讓你及時判斷該如何下手。現在,我們去下一家吧。”


    到此時,謝必安算了算,為這一個女鬼,都耗上近一個時辰了。


    範無救與自己都曾為人,麵對人魂總是有隱惻之心,斷不會像牛頭馬麵那樣不管三七二十一敲暈了直接帶走。


    這也使得他們辦事效率沒有其他鬼差高。


    後麵幾個魂是個新死的,十分聽話,沒掙紮就讓謝必安鎖了帶走,也是省心了。


    範無救告訴謝必安,今日他挑了些容易掌控的魂魄來讓謝必安試著練手,待熟練了,二者可分頭行動,效率還能再高些。


    當規定的時間到了,二鬼氣喘籲籲地送魂魄上了渡河的小船,謝必安細細一算,今日他們捉拿了二十一個鬼。


    皆是尋常人家的亡魂,算是剛剛達標,卻將他倆累的夠嗆,他們本打算要飛過三途川,卻在期間力氣不足,落在岸邊歇了好久。


    坐在岸邊的花叢裏,謝必安看了麵前的流水和手邊的紅花,念起上一次近距離目睹這光景,正是他死後過三途川之時。


    那時,有個常駐岸邊的好心人攔下了自己碰觸流水的衝動,才使自己避免成為那河中“蒙克呐喊臉”的一員。


    不過今日,那白衣人沒出來,河岸不遠處的小屋大門緊閉,今日對方可能沒什麽心情在這看風景,便閉門不出了。


    謝必安閑來無聊,折了一隻曼珠沙華,下意識想叼在嘴裏,卻被範無救製止。


    “彼岸花於我們而言是有毒的,花粉能迷糊神智,花汁少量可催情提神,多則令靈力暴走,五感混亂。”


    聞言,謝必安又放下那多花,想到其汁液也是禍害,便丟入三途川中,看那紅豔豔的一朵隨流川遠逝。


    “老範,這樣算,我們今日也拿到了十銅交的提成,下次我們再捉些貴人的魂魄,過日子還是可以的。”謝必安想,今日他是新人上路,拉低工作效率,但時間一長,技能熟練了,他二人總能還清房貸,過上清淨日子的。


    但為何範無救會在冥界苦守百年也還債不清無法投胎的?


    麵對謝必安探尋的目光,黑臉大漢沉默半晌,道:“在鑄造司,可用銅交秘銀兌換人間貨幣。”


    不苟言笑的黑無常望著麵前湍急的河流,眼前浮現那日暴雨連天,葉七童抱著紙傘,跪在橋畔痛哭流涕的一幕。


    大手握緊,範無救淡淡道:“我負了一人,便每一世兌了銀兩送他,想助他過得好些罷了。”


    謝必安聽了,大概猜出,範無救曾辜負一個人類,為彌補這份愧疚,便默默把自己的俸祿換成人間貨幣,贈予此人好讓對方過得富足安穩。


    遂稍作想象,一個人每日都能在自家角落、枕頭裏、壁櫥裏、洗過的褲兜裏莫名發現錢,甚至走在路上都能讓銀兩絆了腳……這日子過得何其驚喜。


    於是乎,再看範無救,那沉默寡言的黑臉大漢形象倏然轉變,堂堂黑無常化身知心暖男,無聲無息嗬護一人生生世世。


    但還有個問題啊。


    “範無救,你那麽喜歡這個人,為何不去投胎,化為人類和他廝守終身呢?”謝必安奇怪道。


    高大的男鬼緩緩搖頭:“若是投胎,喝過孟婆湯,我就忘了他了。”


    “啊?不都說投胎轉世再續前緣嗎?”謝必安想起,他們辦事時安慰生離死別都會用這詞。


    見慣世事無常的黑麵鬼苦笑道:“忘記一切來世再去找到他?我還真沒那個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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