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台上,一盞茶前還縱情歌舞,現如今,在場的美人伶優均麵色慘白,看著那膠著對峙的二人,腦中紛亂。


    方才,這包場的客人讓當朝太子滾出去?


    是鬥膽包天要惹殺身之禍才能口出狂言罷?


    太子是何許人也,戰功無數,弑兄篡取王朝繼承權,讓皇帝無心朝政都準備退居後場當個閑散太上皇的存在。


    麵對這樣一個凶神,醉酒的青年依舊敢吼敢說。


    還擺臉色,果然不想活了。


    在場之人麵麵相覷,今日窺得這些個亂七八糟的事,這謝玄不想活,他們還想活啊。


    怎料,那個本該叫來侍衛一刀斬了這以下犯上的混賬朝臣的太子卻還是沒動手。


    哪怕一拳砸穿了床榻,也沒讓這拳頭落半分在人身上。


    太子何許人也,瀕死戰爭經曆了,這點情緒還控製不了?轉瞬又是聲音柔和麵色和藹道:“謝玄,跟我回去。”


    抱著酒壇的人像醉了,醉的無比及時,渾渾噩噩地閉上眼,聽到什麽都沒個反應。


    於是,太子起身,招呼道:“今日,就是抬,我也要把你台回宮裏。”


    說著,要把門外侍衛都叫進來,把這買醉的混賬手腳拎著拖走。


    那人嗤笑一聲:“抬回去?你狠,這點麵子都不給我了。”


    搖搖晃晃坐起來,謝玄“清醒”地也很是時候,手中酒壇子被扔在地上,“嘩啦”一聲摔個粉碎。


    “李世民,還記得七年前這望月台上,我喝的那杯毒酒嗎?”單手支著下巴,謝玄懶懶看著李世民“那場鴻門宴早些天,我聽聞李元吉從西域弄來了些無色無味的毒藥,入酒水即化。齊王總是貪玩,弄來這些毒藥我本以為是要收著當藏品的,可那日,看到你來了,我就覺得,糟了,我被擺了一道,你也被擺了一道。”


    七年前那場變故,李世民當然記得,謝玄當著他麵吐血瀕死,他心急如焚,怎能忘記。


    “秀寧姐說,你既然選擇征戰捍衛我朝疆土,那就意味著,你選了條磊落路,那另辟蹊徑的定會是李建成他們,果不其然,我看李元吉捧酒專門讓你喝,就覺得,有問題。”謝玄眼眸一闔一闔,長長的眼睫像是玄鴉的羽翼,有氣無力地撲閃著“怎能看你出事?那我就喝了吧,你出事了,邊關將士群龍無首,大敵來犯怎麽辦?我倒下了,也就爛命一條,這王朝照樣會轉。”


    約摸是猜到,李世民要說些“莫輕賤自己的話”,謝玄抬手晃晃,止住李世民,繼續道:“為人臣子不得有二心,去李建成那時我確實沒想太多,況且秀寧姐還支持我。現在想想,她猜的真準,知道你與建成要拔刀相向,她考慮的比我遠,自然是盤算好的,哦,你別這麽看我,她太了解我倆,她猜到我會不忍心。”


    “畢竟,我這條命,可是你救下的。”說著,謝玄恍惚地笑了。


    太子看那笑容,記憶裏,那個敢用身體擋箭的孩子依稀浮現,浮光片影驚鴻一瞥地,竟然就無法忘懷了。


    “太醫說我內髒損傷嚴重,活也不過而立之年,”謝玄用著慶幸的眼神凝望完好無損的李世民,“當真是苟延殘喘,就差還你這條命了。”


    李世民看謝玄不佳的麵色,想想那之後,謝玄確實少有飲酒,嗓子也不好,如今說話的聲音低啞,不是醉酒所致,而是那日毒啞的喉嚨一直就沒恢複過來。


    “我會找天下最好的醫生,收集珍稀藥材,為你診治,你會好好活到老。”李世民緩緩說著,他聲音很平靜,怎奈何,說著說著,心中卻湧起陣陣恐慌來“這命,你慢慢還,我不需要你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壯舉。”


    可謝玄搖頭:“不、不,這次我已經還清了。”


    這次……


    一個念頭在李世民腦海成型,他有些焦灼的,抓住謝玄手,像是怕對方突然就離自己而去似得,追問道:“長孫無忌在東宮的眼線是你?”


    這話一出,別說這當事人了,在場幾個美人伶人麵色也微微一變,方才唱戲的那位一雙眼睛直勾勾看著謝玄,像是見到什麽洪水猛獸似得。


    “嘿嘿……”謝玄傻笑“我把自己賣給你了,還把我主子也賣給你了,我父親泉下有知會要爬上來掐死我吧,他一身忠義到我這卻成了背主求榮的混賬,我謝家名聲都被我壞幹淨了,不知損不損陰德。”


    這頹廢喪氣的話氣的李世民又想罵,可看到對方淒淒慘慘的,這心再也狠不下來。


    長孫無忌啊長孫無忌,動腦筋動到我的人頭上。


    李世民冷笑下,站起身來,見謝玄又醉生夢死地躺回去裝屍體,知道他是真的心裏難過。


    竇氏說謝玄一身忠骨,要怎樣的決然才肯行出賣之事,還是徹底的背叛,造就李建成與其子嗣團滅。


    李世民想,若沉醉溫柔鄉能讓謝玄好受些,那便讓對方這樣晾著,待他去過長孫無忌那邊問清楚,在細細討論,如何讓謝玄從打擊中恢複。


    “你們幾個,好生伺候著,不準讓他再喝酒了,今日之事,敢說出去半點,本王定誅你九族。”撂下狠話,逼得那些明月樓的人統統下跪領命,李世民走出門去,對侍衛道“你們兩個在這守著,謝玄去哪都跟著,有什麽突發情況立刻稟報我。”


    說著,又對剩下的侍衛道:“你們,隨我去一趟長孫府上。”


    太子近衛隨著一腔怒火的主子浩蕩離去,留下個顫巍巍的明月樓。


    誰人知,這一走,便是訣別。


    李世民剛到長孫無忌府上,那被勒令留下照看謝玄的護衛之一,就快馬加鞭地趕過來,見了太子的轎子,登時撲倒在地下,跪在轎前,把出門迎接李世民的長孫無忌都嚇了一跳。


    “讓你看著明月樓,怎麽了?”興許是腦中無法想象這一時半會能鬧出什麽,李世民壓根沒想過對方會是因為出事了而來稟報的。


    “稟報太子——那謝玄遇刺,死了!”


    夏日雨後空氣中彌漫著幽淡蒸騰的餘熱,水汽凝重讓人胸口鬱結不化。那侍衛的聲音刺耳如鐵皮交疊劃動之聲,刺耳聒噪的。


    李世民道:“你說什麽?”


    聲音無比平靜的,侍衛鬥膽看了對方麵容,發現那眼睛死寂地如寒潭深水,積寒千年再無波動了。


    “給謝大人表演的伶人是齊王府餘孽,表演之時突然發難,直接捅死了謝大人,正中心口,沒得救了!”


    說完,等李世民發落,卻再聽不到對方再說一個字。


    長孫無忌快步走下台階,一腳踹了那侍衛,口中罵:“還跪個頭!刺客捉到了嗎?趕緊帶路——”


    罵完侍衛,長孫無忌又指著李世民罵:“你傻啦,上馬,快回去啊——”


    今天罵了太多次又被罵了一頓,李世民這才回過神,扯過家仆牽來的馬,跨上馬鞍,雙腳一夾就飛馳而出。


    謝玄遇刺,正中心口,沒得救了……


    這些詞反複在腦海中翻騰,刺的太子殿下太陽穴陣陣疼痛。


    駿馬疾馳如風,馬蹄雨點般劃過長安的街道,明月樓不遠也不近,就像少年時從獵場中央到外圍的柳樹林邊的距離,馬能帶你飛一般地越過溪流草地,但每次卻都讓人覺得:真是太慢了。


    因為,他還在柳樹下等著,要和自己一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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